第五十九章 折香思故人(一)
此时正值十月初，漫山枫叶如火，萧萧秋意正浓。
翠微湖如同一枚巨大的蓝宝石，嵌在半山腰，湖面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
湖边有亭，碧瓦朱栏。约莫有十名学子，说说笑笑，成群结队，从凉亭中走出。
他们漫步在湖边石子路上，赏湖光山色秋景，时而指指点点，时而摇头晃脑，口中还说着什么，赢得旁人喝彩。
沐羽和肖天策走在队伍末尾。
“装模作样。”肖天策嗤之以鼻。
沐羽失笑道：“也不用一杆子打死吧？”
肖天策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随即冷冷地直视着远处的众人。
沐羽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那一堆有五六个人，王晓也在其中。只不过王晓低着头并不说话，眼光时而朝沐羽和肖天策这边瞥来。
而另外的四五个人，一边摇头晃脑地吟诗作对，一边假装不经意地望着另一个方向——那里公主和顾君欣正在湖边临水赏景。
显然，他们卖弄风骚，却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引起公主的注意。
湖上一阵风，吹皱了一池秋水，波光粼粼，有金鱼跃水而出。
公主和顾君欣，额前的青丝拂动，秀发飞舞，露出了如玉般无瑕的娇颜，明眸皓齿，笑靥生辉。
当这两个女孩站在一起，一个光彩照人，如明珠玉露；一个恬静文雅，如空谷幽兰，真是养眼至极。
沐羽心中微微奇怪，公主和顾君欣的关系，好像很好——不是那种初相逢、话投机的好，反而像是认识很久了一样。
“沐小兄弟，肖小兄弟。”柳文昭走来打招呼，“怎么落在后面？走，为兄带你们去赏景。”
沐羽对他的热情已经有免疫力了，想婉言拒绝。
然而柳文昭直接就拉住沐羽的手，往前走去，“刚刚我还在和公主她们夸你们呢。你们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即便是君欣在这个年纪，都没有你们这般优秀。”
他带着沐羽往湖边走去，口中满是溢美之词，毫不掩饰对沐羽和肖天策才华与天赋的欣赏。
沐羽微微皱眉，因为柳文昭的声音很大，同样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似乎有些捧杀的嫌疑。
肖天策本想留在原地不动，奈何柳文昭没有厚此薄彼，同样热情地邀请他。肖天策虽然倨傲，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亦步亦趋地也跟来。
此时，正好公主回头望了一眼。“你们快来！”她拍手对柳文昭三人笑道：“方才君欣姊姊作了两句好诗呢！”
顾君欣白了一眼公主，嗔道：“就你多嘴。”
柳文昭呵呵一笑，“不知顾小妹又有何佳作？”
“拙作而已。”顾君欣捋了捋鬓边青丝，看了看沐羽和肖天策，说道，“在这两位双骄面前，又哪里称得上佳作？”
她为人低调。况且，沐羽和肖天策入学考试的惊艳题诗，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历历在目。
“柳大哥。”顾君欣转移了话题，“你还记得两年之前的这个时候吗？”
“记得。”柳文昭想了想，笑着说道，“那时候我们也来这里赏过景呢。现在想一想，仿佛就在昨天。”
顾君欣怔了一下，看了他一眼，随后“嗯”了一声，转身望着湖光山色，惆怅道：
“光阴如梭，转眼间我们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也许不久后，就要天各一方。可这翠微湖的景色，竟还和两年前一样，似乎从来没变过。以后，也不会变。”
柳文昭也看向平静悠远的湖面，突然意识到什么，惊讶地问：“顾小妹，难道你毕业后要离开洛阳吗？”
以顾君欣的家世，在洛阳根深蒂固，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
连沐羽都有些诧异。
谁知顾君欣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柳大哥，你的心里就没有其他同窗吗？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一样。大家本就来自五湖四海，踏上仕途之后，自然也会身不由己。”
“额。”柳文昭咳了咳，耳朵有些红。他还真没想过。
玉燕公主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明眸流转，在柳文昭和顾君欣两人之间徘徊。
沐羽似乎也看出了一些端倪，但来不及多想，就听玉燕公主突然念道：
“唯有亭前镜湖水，秋风不改旧时波。”
她突然间的感慨，令沐羽措手不及。
岁月无情，万事万物都在改变，只有这亭前的湖水，仿佛永远和以前一样。
好诗，意味悠长。
沐羽眼前一亮。他目露狐疑，觉得此等佳作出于公主之口，似乎有些不协调。
“哼。”可能察觉了沐羽的目光，公主傲娇地一摆头，大方地承认道：“这是君欣姊姊刚刚作的诗。”
沐羽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有些佩服地看向顾君欣。
身为弱女子，顾君欣的心胸却十分宽广，不只局限于寸许红袖、儿女情长，想的是以后同窗们的未来，或许更广……
从某种角度上看，顾君欣和赵月莹有些相像，都不是普通的女子，只不过一文一武。
“不愧是我们院的第一才女。”柳文昭夸赞道。他脸皮很厚，方才被戳破心思的窘迫与羞赧一扫而空，脸色恢复了自然。
沐羽对柳文昭心有提防，此刻见他表情变化之快，不禁感叹其城府之深。
“哪里，不敢当。”顾君欣摇头道，“只不过是一时愁绪罢了，柳兄就当君欣无病呻吟好了。”
几人的交流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纷纷往这边走来。
其中还有人轻轻给了柳文昭一拳，若有所指，低声说笑道：“不厚道……”
王晓则是目光阴沉，一直盯着肖天策和沐羽，似乎在打算计划着什么。
肖天策冷冷一笑。
沐羽也察觉到了，但是并不在意。区区文人，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利，威胁不到他。
“咦，好香！”玉燕公主琼鼻动了动，似乎闻到什么气味，喜道：“是桂子的香味！”
“公主说的不错！”有人立马自荐道，“有几树桂花开了，若公主感兴趣，在下为您带路观赏吧？”
公主兴趣盎然，看了顾君欣一眼。
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花呢？
顾君欣宠幸地看着她，点了点头，道：“大家一起去吧。”
众人赞同，一起往树林走去。
看着这片树林，沐羽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但眼见众人都去了，他也不好意思显得太离群。
随着走进树林，桂香越来越浓郁，丝丝缕缕缭绕在众人鼻尖，馥郁芬芳，沁人心脾。
众人并没有去到树林深处，这倒是让沐羽松了一口气。
“哇！”公主站在桂树底下。
只见绿叶浓荫之中，夹杂着无数细微的黄蕊，如同满天繁星点缀在夜空，赏心悦目，煞是好看。
地上也零零散散有飘落的桂花，众人踏足柔软的土地，感觉此处芳香最是浓郁，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公主拉着顾君欣，颇有兴致地从地上拾起一些新鲜的桂花，包在了手帕之中，想令花香长留。
“毕竟只是小孩子。”沐羽感慨道。
也只有在这时候，公主才表现得像个正常的小孩，没有倨傲的小脾气，和鬼精的小心机。
众人见公主玩的起劲，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于是纷纷席地而坐，抬头赏景……低头赏人。
沐羽望着满树的桂花，若有所思，逐渐陷入了回忆。
他还依旧记得，在蜀山的铁苍峰之上，也有几株银桂树。
前世他小时候，每当被师父江擎天批评，或者被其他几个师兄欺负，伤心失望之下，都会躲到桂树之下哭泣。
他对着树洞倾诉苦楚，却未曾想全被师姐江雁蓉听去了。
整个铁苍峰，也只有师娘和师姐对他好。
后来，他离开了铁苍峰，去了青竹峰。那里只有茂盛的竹海，没有桂树。
于是，他亲自栽了一株小桂树。
犹记得，他下山历练之前，还曾在小桂树旁与几个师兄姐谈笑告别。
“相信等无恙小师弟归来，已经是一个大侠客了呢！”熟悉的笑声犹在耳边。
可惜，他再也没有归来。
如今过去了快十年，蜀山的一切人与物……还好吗？
那株小桂树，恐怕也已经有竹屋高了吧？
师尊……师兄师姐们……
当初的约定……熟悉的人……
“铮——”
就在此时，一声清越的弦音响起，打断了沐羽的沉思，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只见那一路上没说话的宫女，竟是不知从哪里带来了一张古琴，浅笑怡然，素手拨弄，轻轻弹奏起来。
琴声悠扬，节奏缓慢而轻松，如一股春水，在众人心头荡漾，余音袅袅，令人沉醉……
亦是略微舒缓了……沐羽心头的愁思。
他摇了摇头，以后有机会再回蜀山看看。现在伤春悲秋也没有用，要尽快成长起来，解决掉朝中的那些敌人。
沐羽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诸位！”这时有人兴致勃勃地说道，“此情此景，若不作诗两首，实在可惜啊！”
这个建议立马得到了其他人的响应。
“好！”首先赞同的是王晓，他看向众人，说道：“不如便以‘桂花’为题，我们每人作诗一首！柳兄，你觉得如何？”
柳文昭闻言，收回了停留在远处少女身上的目光，微笑道：“甚好。有哪位高才，愿意开个头？”
之前说话那人笑道：“某人不才，便抛砖引玉吧！”
众人都说好。
只见他沉吟片刻，仰头观桂，又闭上眼睛，来回踱步，似乎在思索之中。
“有了！”片刻后，这人睁开眼睛，目露欣喜，接着丝毫不停顿地朗声说道：
“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
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
众人每听一句，就点一次头。待他全部念完，尽皆鼓手喝彩：“好！”
那人笑了笑，拂衣坐下，潇洒自然。
能在短时之内，作出一首简短明了但回味悠长的咏桂诗，可见此人功底不凡，不愧是文院最优秀的一批人之一。
远处，公主听见这里在吟诗，也兴奋地拉着顾君欣跑来。
“下一位会是哪位俊杰呢？”柳文昭微笑道。
沉默了片刻。
一人说道：“我来吧！”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只见他手执纸扇，微微一笑，经过片刻思索，清声说道：
“吟诗秋山上，袅袅秋风归……”
他停顿了一下，拾起肩上掉落的桂花，嗅了嗅，接着陶醉道：
“月色清且冷，桂香落人衣。”
众人安静地品味了一下。
“好！”柳文昭道，“好一句‘桂香落人衣’！”
“这个‘落’字，实在用得精妙，化虚为实！”众人皆点头，“只用了一个字，便写出了花香之浓郁，经久不散，回味无穷！”
那人闻言谦逊一笑。
顾君欣为公主讲解其中妙处，公主听完之后点头称赞，“好棒！”
众人见有公主在旁“督战”，顿时仿佛打了鸡血，“我先来！”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更加积极踊跃，想要在公主面前一展才华。
公主见此更是开心，觉得自己融入了氛围之中，虽不作诗，却也成为了其中一员。
柳文昭坐在沐羽旁边，对他低声道：“沐小兄弟，你可不要藏拙哦，不来一两首吗？”
“柳兄。”沐羽摇了摇头，糊弄过去，反而问他，“公主和顾君欣好像关系很好？”
柳文昭眼里一丝失望转瞬即逝。
“嗯。”他说道，“顾小妹曾是公主的伴读，幼时经常入宫，与公主一同学习玩耍。”
沐羽点头，没想到这两个女孩还有这样的关系，难怪看起来不是一般的要好。
顾春秋乃是当朝太师，他的孙女又与公主是发小，可真是铁铁的关系户。
同时，沐羽也不禁感慨，在当今之世，礼教甚严。顾春秋算得上家教开明——他为顾君欣开了先例，太学从此招收女学子。
不过，顾君欣也很是争气，才华不输于男子，甚至犹有过之。有这样的孙女，顾春秋应该也很自豪吧。
就在这时，沐羽发觉有人把目光往这边看来。他这才发现，已经有好几人作完了诗。
现在还保持沉默的，就只有王晓、柳文昭、肖天策和沐羽了。
“我来吧。”王晓率先道。
他站起身来，先是往肖天策这边瞥了一眼，淡淡地“哼”了一声，随后抬头，观桂沉思。
片刻后，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缓缓开口，一首七言绝句一气呵成：
“手种秋风碧玉成，花开如粟水沉惊。
人间商略年年事，到底其如一字清。”
“到底其如一字清……”众人反复回味，又是惭愧摇头又是赞赏点头。
“好！桂花之清比喻世间之清。好诗！”
王晓听见众人肯定，满意地笑了。
“在我看来，桂花开如粟米，香远益清。”王晓笑道，“我等日后入朝为官，可也要切记这一个‘清’字啊。”
不得不说，虽然他心胸狭窄，但这话说得十分在理，沐羽也不得不承认。
“沽名钓誉。”肖天策却嗤之以鼻，“天下间自认为‘清’的‘好官’多了去了。清不清不重要，对朝廷、对百姓有没有用，才是最重要的！”
沐羽颇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却听肖天策道：“世上自称‘清官’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真清官，一种是假清官。前者不得重用，若不同流合污，便注定一事无成。后者无甚本领，拿不出业绩，便只好用‘清官’来粉饰自己，把虚假的名誉当成了唯一的优点。”
沐羽听完他这一番话，觉得似乎有些偏激，仔细一想，却又找不出能反驳的地方。
或许……肖天策虽是和王晓唱反调，但说的道理确实没错吧……官场本就肮脏不堪。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其他人并没有听清。
王晓得到了顾君欣的点头、和公主的赞赏之后，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眉毛一挑，仰头朝肖天策这边看来，轻视之意甚浓。
“呵呵。”他冷笑一声，目光在肖天策与沐羽之间徘徊。
沐羽倒是有些纳闷，是肖天策怼的你，你又何必捎上我呢？
殊不知，在别人眼里，沐羽和肖天策同届，都象征着外舍甲班，又是同等实力，所以并不分什么彼此。
尤其是，他们两人都被公主特别邀请，这才引发众人妒忌的根本原因。
“咳咳。”有一个老好人见气氛沉默得诡异，有些不对，于是连忙向柳文昭道：“柳兄，你光催我们了，自己可还没做榜样呢？大家都等着你的高作，就差你一个了。”
王晓闻言皱眉，什么叫就差柳文昭一个了？这是要放走沐羽和肖天策吗？
但他还来不及发作，柳文昭已经开口说话了，于是他只好先按耐下去，心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那两个外舍的小子等着吧。
王晓并不觉得，肖天策和沐羽的诗才能和他们这些人相比。入学考试满门？多半只是凑巧遇上了合适的题目。
“呵呵，诸位珠玉在前，瓦石难当。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手了。”柳文昭温和地笑道，“也罢，既然诸位如此抬爱，我就献丑一番吧。”
“快！”众人催促，“你哪次旬考不是数一数二，还在这谦逊呢？”
柳文昭沉吟片刻，随即朗声吟道：
“亭亭岩下桂，岁晚独芬芳。
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
众人从他一开口就安静了下来，听他说完这四句，忍不住点头，却依旧是安静一片，不敢出声打扰。
因为柳文昭的诗，余韵未尽，明显还有后文。
柳文昭细长的眉毛微皱，深黑的眸子看向顾君欣的倩影，目光闪烁，紧接着眉毛舒展，微笑着继续吟诵下去：
“……天香生静想，云影护仙妆。
谁识王孙意？空吟招隐章。”
众人听完，皆是大笑：“好！”
“好一句‘天香生静想，云影护仙妆’啊！”有人起哄道。
此言一出，众人笑得更加开心，目光不由自主朝顾君欣瞟去。
柳文昭对顾君欣暗自倾心，这在上舍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这两人不论是学识、家世还是相貌，都是人中龙凤，可谓十分般配。
“君欣姊姊，他们在说什么呀？”玉燕公主问道。
顾君欣脸上泛起些微的红霞，哄公主道：“他们在夸你呢！”
玉燕公主却不上当，“胡说！”嘻嘻笑道，“分明是那柳公子讨好于你，把你比作天上的仙桂哩！”
她原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顾君欣霞飞双颊，连忙竖起玉指“嘘”了一声，柳眉微蹙，翦水双瞳中蕴含着淡淡的窘迫。
公主却故意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桂树原本是天上的香树，而佳人么……”她故作轻佻，摸了摸顾君欣的脸蛋，“也是云上画着仙妆的神女呢！”
顾君欣的脸红到了耳根，“多嘴！”羞怒之下将手伸到公主腋下，给她呵痒。
两女打作一团，嘻嘻哈哈。
片刻过后，她们皆是气喘吁吁，面若桃花，金钗乱、青丝散，煞是养眼，众人都看呆了。
……
翠微湖如同一枚巨大的蓝宝石，嵌在半山腰，湖面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
湖边有亭，碧瓦朱栏。约莫有十名学子，说说笑笑，成群结队，从凉亭中走出。
他们漫步在湖边石子路上，赏湖光山色秋景，时而指指点点，时而摇头晃脑，口中还说着什么，赢得旁人喝彩。
沐羽和肖天策走在队伍末尾。
“装模作样。”肖天策嗤之以鼻。
沐羽失笑道：“也不用一杆子打死吧？”
肖天策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随即冷冷地直视着远处的众人。
沐羽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只见那一堆有五六个人，王晓也在其中。只不过王晓低着头并不说话，眼光时而朝沐羽和肖天策这边瞥来。
而另外的四五个人，一边摇头晃脑地吟诗作对，一边假装不经意地望着另一个方向——那里公主和顾君欣正在湖边临水赏景。
显然，他们卖弄风骚，却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引起公主的注意。
湖上一阵风，吹皱了一池秋水，波光粼粼，有金鱼跃水而出。
公主和顾君欣，额前的青丝拂动，秀发飞舞，露出了如玉般无瑕的娇颜，明眸皓齿，笑靥生辉。
当这两个女孩站在一起，一个光彩照人，如明珠玉露；一个恬静文雅，如空谷幽兰，真是养眼至极。
沐羽心中微微奇怪，公主和顾君欣的关系，好像很好——不是那种初相逢、话投机的好，反而像是认识很久了一样。
“沐小兄弟，肖小兄弟。”柳文昭走来打招呼，“怎么落在后面？走，为兄带你们去赏景。”
沐羽对他的热情已经有免疫力了，想婉言拒绝。
然而柳文昭直接就拉住沐羽的手，往前走去，“刚刚我还在和公主她们夸你们呢。你们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即便是君欣在这个年纪，都没有你们这般优秀。”
他带着沐羽往湖边走去，口中满是溢美之词，毫不掩饰对沐羽和肖天策才华与天赋的欣赏。
沐羽微微皱眉，因为柳文昭的声音很大，同样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似乎有些捧杀的嫌疑。
肖天策本想留在原地不动，奈何柳文昭没有厚此薄彼，同样热情地邀请他。肖天策虽然倨傲，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于是亦步亦趋地也跟来。
此时，正好公主回头望了一眼。“你们快来！”她拍手对柳文昭三人笑道：“方才君欣姊姊作了两句好诗呢！”
顾君欣白了一眼公主，嗔道：“就你多嘴。”
柳文昭呵呵一笑，“不知顾小妹又有何佳作？”
“拙作而已。”顾君欣捋了捋鬓边青丝，看了看沐羽和肖天策，说道，“在这两位双骄面前，又哪里称得上佳作？”
她为人低调。况且，沐羽和肖天策入学考试的惊艳题诗，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历历在目。
“柳大哥。”顾君欣转移了话题，“你还记得两年之前的这个时候吗？”
“记得。”柳文昭想了想，笑着说道，“那时候我们也来这里赏过景呢。现在想一想，仿佛就在昨天。”
顾君欣怔了一下，看了他一眼，随后“嗯”了一声，转身望着湖光山色，惆怅道：
“光阴如梭，转眼间我们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也许不久后，就要天各一方。可这翠微湖的景色，竟还和两年前一样，似乎从来没变过。以后，也不会变。”
柳文昭也看向平静悠远的湖面，突然意识到什么，惊讶地问：“顾小妹，难道你毕业后要离开洛阳吗？”
以顾君欣的家世，在洛阳根深蒂固，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
连沐羽都有些诧异。
谁知顾君欣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柳大哥，你的心里就没有其他同窗吗？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一样。大家本就来自五湖四海，踏上仕途之后，自然也会身不由己。”
“额。”柳文昭咳了咳，耳朵有些红。他还真没想过。
玉燕公主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明眸流转，在柳文昭和顾君欣两人之间徘徊。
沐羽似乎也看出了一些端倪，但来不及多想，就听玉燕公主突然念道：
“唯有亭前镜湖水，秋风不改旧时波。”
她突然间的感慨，令沐羽措手不及。
岁月无情，万事万物都在改变，只有这亭前的湖水，仿佛永远和以前一样。
好诗，意味悠长。
沐羽眼前一亮。他目露狐疑，觉得此等佳作出于公主之口，似乎有些不协调。
“哼。”可能察觉了沐羽的目光，公主傲娇地一摆头，大方地承认道：“这是君欣姊姊刚刚作的诗。”
沐羽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有些佩服地看向顾君欣。
身为弱女子，顾君欣的心胸却十分宽广，不只局限于寸许红袖、儿女情长，想的是以后同窗们的未来，或许更广……
从某种角度上看，顾君欣和赵月莹有些相像，都不是普通的女子，只不过一文一武。
“不愧是我们院的第一才女。”柳文昭夸赞道。他脸皮很厚，方才被戳破心思的窘迫与羞赧一扫而空，脸色恢复了自然。
沐羽对柳文昭心有提防，此刻见他表情变化之快，不禁感叹其城府之深。
“哪里，不敢当。”顾君欣摇头道，“只不过是一时愁绪罢了，柳兄就当君欣无病呻吟好了。”
几人的交流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纷纷往这边走来。
其中还有人轻轻给了柳文昭一拳，若有所指，低声说笑道：“不厚道……”
王晓则是目光阴沉，一直盯着肖天策和沐羽，似乎在打算计划着什么。
肖天策冷冷一笑。
沐羽也察觉到了，但是并不在意。区区文人，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利，威胁不到他。
“咦，好香！”玉燕公主琼鼻动了动，似乎闻到什么气味，喜道：“是桂子的香味！”
“公主说的不错！”有人立马自荐道，“有几树桂花开了，若公主感兴趣，在下为您带路观赏吧？”
公主兴趣盎然，看了顾君欣一眼。
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花呢？
顾君欣宠幸地看着她，点了点头，道：“大家一起去吧。”
众人赞同，一起往树林走去。
看着这片树林，沐羽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但眼见众人都去了，他也不好意思显得太离群。
随着走进树林，桂香越来越浓郁，丝丝缕缕缭绕在众人鼻尖，馥郁芬芳，沁人心脾。
众人并没有去到树林深处，这倒是让沐羽松了一口气。
“哇！”公主站在桂树底下。
只见绿叶浓荫之中，夹杂着无数细微的黄蕊，如同满天繁星点缀在夜空，赏心悦目，煞是好看。
地上也零零散散有飘落的桂花，众人踏足柔软的土地，感觉此处芳香最是浓郁，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公主拉着顾君欣，颇有兴致地从地上拾起一些新鲜的桂花，包在了手帕之中，想令花香长留。
“毕竟只是小孩子。”沐羽感慨道。
也只有在这时候，公主才表现得像个正常的小孩，没有倨傲的小脾气，和鬼精的小心机。
众人见公主玩的起劲，一时半会儿走不开，于是纷纷席地而坐，抬头赏景……低头赏人。
沐羽望着满树的桂花，若有所思，逐渐陷入了回忆。
他还依旧记得，在蜀山的铁苍峰之上，也有几株银桂树。
前世他小时候，每当被师父江擎天批评，或者被其他几个师兄欺负，伤心失望之下，都会躲到桂树之下哭泣。
他对着树洞倾诉苦楚，却未曾想全被师姐江雁蓉听去了。
整个铁苍峰，也只有师娘和师姐对他好。
后来，他离开了铁苍峰，去了青竹峰。那里只有茂盛的竹海，没有桂树。
于是，他亲自栽了一株小桂树。
犹记得，他下山历练之前，还曾在小桂树旁与几个师兄姐谈笑告别。
“相信等无恙小师弟归来，已经是一个大侠客了呢！”熟悉的笑声犹在耳边。
可惜，他再也没有归来。
如今过去了快十年，蜀山的一切人与物……还好吗？
那株小桂树，恐怕也已经有竹屋高了吧？
师尊……师兄师姐们……
当初的约定……熟悉的人……
“铮——”
就在此时，一声清越的弦音响起，打断了沐羽的沉思，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只见那一路上没说话的宫女，竟是不知从哪里带来了一张古琴，浅笑怡然，素手拨弄，轻轻弹奏起来。
琴声悠扬，节奏缓慢而轻松，如一股春水，在众人心头荡漾，余音袅袅，令人沉醉……
亦是略微舒缓了……沐羽心头的愁思。
他摇了摇头，以后有机会再回蜀山看看。现在伤春悲秋也没有用，要尽快成长起来，解决掉朝中的那些敌人。
沐羽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
“诸位！”这时有人兴致勃勃地说道，“此情此景，若不作诗两首，实在可惜啊！”
这个建议立马得到了其他人的响应。
“好！”首先赞同的是王晓，他看向众人，说道：“不如便以‘桂花’为题，我们每人作诗一首！柳兄，你觉得如何？”
柳文昭闻言，收回了停留在远处少女身上的目光，微笑道：“甚好。有哪位高才，愿意开个头？”
之前说话那人笑道：“某人不才，便抛砖引玉吧！”
众人都说好。
只见他沉吟片刻，仰头观桂，又闭上眼睛，来回踱步，似乎在思索之中。
“有了！”片刻后，这人睁开眼睛，目露欣喜，接着丝毫不停顿地朗声说道：
“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
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
众人每听一句，就点一次头。待他全部念完，尽皆鼓手喝彩：“好！”
那人笑了笑，拂衣坐下，潇洒自然。
能在短时之内，作出一首简短明了但回味悠长的咏桂诗，可见此人功底不凡，不愧是文院最优秀的一批人之一。
远处，公主听见这里在吟诗，也兴奋地拉着顾君欣跑来。
“下一位会是哪位俊杰呢？”柳文昭微笑道。
沉默了片刻。
一人说道：“我来吧！”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他。
只见他手执纸扇，微微一笑，经过片刻思索，清声说道：
“吟诗秋山上，袅袅秋风归……”
他停顿了一下，拾起肩上掉落的桂花，嗅了嗅，接着陶醉道：
“月色清且冷，桂香落人衣。”
众人安静地品味了一下。
“好！”柳文昭道，“好一句‘桂香落人衣’！”
“这个‘落’字，实在用得精妙，化虚为实！”众人皆点头，“只用了一个字，便写出了花香之浓郁，经久不散，回味无穷！”
那人闻言谦逊一笑。
顾君欣为公主讲解其中妙处，公主听完之后点头称赞，“好棒！”
众人见有公主在旁“督战”，顿时仿佛打了鸡血，“我先来！”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更加积极踊跃，想要在公主面前一展才华。
公主见此更是开心，觉得自己融入了氛围之中，虽不作诗，却也成为了其中一员。
柳文昭坐在沐羽旁边，对他低声道：“沐小兄弟，你可不要藏拙哦，不来一两首吗？”
“柳兄。”沐羽摇了摇头，糊弄过去，反而问他，“公主和顾君欣好像关系很好？”
柳文昭眼里一丝失望转瞬即逝。
“嗯。”他说道，“顾小妹曾是公主的伴读，幼时经常入宫，与公主一同学习玩耍。”
沐羽点头，没想到这两个女孩还有这样的关系，难怪看起来不是一般的要好。
顾春秋乃是当朝太师，他的孙女又与公主是发小，可真是铁铁的关系户。
同时，沐羽也不禁感慨，在当今之世，礼教甚严。顾春秋算得上家教开明——他为顾君欣开了先例，太学从此招收女学子。
不过，顾君欣也很是争气，才华不输于男子，甚至犹有过之。有这样的孙女，顾春秋应该也很自豪吧。
就在这时，沐羽发觉有人把目光往这边看来。他这才发现，已经有好几人作完了诗。
现在还保持沉默的，就只有王晓、柳文昭、肖天策和沐羽了。
“我来吧。”王晓率先道。
他站起身来，先是往肖天策这边瞥了一眼，淡淡地“哼”了一声，随后抬头，观桂沉思。
片刻后，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缓缓开口，一首七言绝句一气呵成：
“手种秋风碧玉成，花开如粟水沉惊。
人间商略年年事，到底其如一字清。”
“到底其如一字清……”众人反复回味，又是惭愧摇头又是赞赏点头。
“好！桂花之清比喻世间之清。好诗！”
王晓听见众人肯定，满意地笑了。
“在我看来，桂花开如粟米，香远益清。”王晓笑道，“我等日后入朝为官，可也要切记这一个‘清’字啊。”
不得不说，虽然他心胸狭窄，但这话说得十分在理，沐羽也不得不承认。
“沽名钓誉。”肖天策却嗤之以鼻，“天下间自认为‘清’的‘好官’多了去了。清不清不重要，对朝廷、对百姓有没有用，才是最重要的！”
沐羽颇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却听肖天策道：“世上自称‘清官’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真清官，一种是假清官。前者不得重用，若不同流合污，便注定一事无成。后者无甚本领，拿不出业绩，便只好用‘清官’来粉饰自己，把虚假的名誉当成了唯一的优点。”
沐羽听完他这一番话，觉得似乎有些偏激，仔细一想，却又找不出能反驳的地方。
或许……肖天策虽是和王晓唱反调，但说的道理确实没错吧……官场本就肮脏不堪。
他们说话声音不大，其他人并没有听清。
王晓得到了顾君欣的点头、和公主的赞赏之后，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眉毛一挑，仰头朝肖天策这边看来，轻视之意甚浓。
“呵呵。”他冷笑一声，目光在肖天策与沐羽之间徘徊。
沐羽倒是有些纳闷，是肖天策怼的你，你又何必捎上我呢？
殊不知，在别人眼里，沐羽和肖天策同届，都象征着外舍甲班，又是同等实力，所以并不分什么彼此。
尤其是，他们两人都被公主特别邀请，这才引发众人妒忌的根本原因。
“咳咳。”有一个老好人见气氛沉默得诡异，有些不对，于是连忙向柳文昭道：“柳兄，你光催我们了，自己可还没做榜样呢？大家都等着你的高作，就差你一个了。”
王晓闻言皱眉，什么叫就差柳文昭一个了？这是要放走沐羽和肖天策吗？
但他还来不及发作，柳文昭已经开口说话了，于是他只好先按耐下去，心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那两个外舍的小子等着吧。
王晓并不觉得，肖天策和沐羽的诗才能和他们这些人相比。入学考试满门？多半只是凑巧遇上了合适的题目。
“呵呵，诸位珠玉在前，瓦石难当。我都不好意思拿出手了。”柳文昭温和地笑道，“也罢，既然诸位如此抬爱，我就献丑一番吧。”
“快！”众人催促，“你哪次旬考不是数一数二，还在这谦逊呢？”
柳文昭沉吟片刻，随即朗声吟道：
“亭亭岩下桂，岁晚独芬芳。
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
众人从他一开口就安静了下来，听他说完这四句，忍不住点头，却依旧是安静一片，不敢出声打扰。
因为柳文昭的诗，余韵未尽，明显还有后文。
柳文昭细长的眉毛微皱，深黑的眸子看向顾君欣的倩影，目光闪烁，紧接着眉毛舒展，微笑着继续吟诵下去：
“……天香生静想，云影护仙妆。
谁识王孙意？空吟招隐章。”
众人听完，皆是大笑：“好！”
“好一句‘天香生静想，云影护仙妆’啊！”有人起哄道。
此言一出，众人笑得更加开心，目光不由自主朝顾君欣瞟去。
柳文昭对顾君欣暗自倾心，这在上舍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这两人不论是学识、家世还是相貌，都是人中龙凤，可谓十分般配。
“君欣姊姊，他们在说什么呀？”玉燕公主问道。
顾君欣脸上泛起些微的红霞，哄公主道：“他们在夸你呢！”
玉燕公主却不上当，“胡说！”嘻嘻笑道，“分明是那柳公子讨好于你，把你比作天上的仙桂哩！”
她原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顾君欣霞飞双颊，连忙竖起玉指“嘘”了一声，柳眉微蹙，翦水双瞳中蕴含着淡淡的窘迫。
公主却故意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桂树原本是天上的香树，而佳人么……”她故作轻佻，摸了摸顾君欣的脸蛋，“也是云上画着仙妆的神女呢！”
顾君欣的脸红到了耳根，“多嘴！”羞怒之下将手伸到公主腋下，给她呵痒。
两女打作一团，嘻嘻哈哈。
片刻过后，她们皆是气喘吁吁，面若桃花，金钗乱、青丝散，煞是养眼，众人都看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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