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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落雪逢魔(一)

    宣和五年十月初十滦河

    “才十月就这么冷了,直娘贼这北地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草草燃起的篝火被一名浑身上下裹着厚重皮袄的大汉一脚踩灭,腾起的灰烬在冰冷的微风中飘荡了几下,进而消散不见——谁曾想出了古北口才不到三天的光景,北地的天上地下就已经全部换了模样。这场雪下得有点发邪,漫无边际的磅礴雪幕在半夜忽然笼罩下来,安安静静却又铺天盖地……

    谢槐安是守后半夜的人,他被叫起来换班的时候天空已经被飘洒的雪花遮挡得严严实实,古怪的天气里没有风、只有雪,天地仿佛被纯白的巨蟒一口吞下,在一片寂静的夜里,大雪如幕。然后他听到了瘆人的哭嚎声,沿着雪幕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没见过北地苦寒的南方兵士自不用说,饶是从小生在北地、见惯了生死的辽人路护都已经不太能顶住。二十几人将大车放倒围成车城,不顾天寒地冻地取出弓弩、甲胄,硬是熬了整个后半夜,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大雪渐止,那恶鬼哭嚎般的声音方才渐渐褪去,紧绷了一整夜的军士们方才有时间瑟缩起来打盹。

    相比起有些不明就里的汴梁探子,从没见过这等天象的北地辽人才是最不安的人。大雪封了路,马根本跑不动,萧家兄弟也不管不顾,天一亮便分头出去探路。耶律明蒲全身披甲,扛着他趁手的重锤在车城中不安地梭巡,谢槐安则被韩裳叫了过去,和曹凛、姚仲明凑到一起,围着两张地图指指点点。

    “夜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是野狼吗?”曹凛把手缩在袖子里,一面想要把两张图上的标记对到一起去,一面想给昨夜的事情找一个合理解释。作为大宋官家手中的鹰犬,他手里的地图自然不是凡品。哪怕记录的尽是地理兵要,那些笔触看上去也都是出自丹青大家之手、绘在上好的羊皮上、被妥帖地收拢在镶金的机扩匣子中,如果用手从上面拂过,甚至能看到那些丹青能够流动起来,勾勒出不同的彩线。而韩裳手里的那张图就残破得多,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搞来的,上面半是契丹文半是汉文,还有血迹和修补的痕迹,显然是不知道倒过多少手了。

    “不是野狼,声音不对。你们也都听到了,哪家的野狼会嚎成那个鬼样子,而且还叫一晚上不停。”韩裳皱着眉头,他看不懂皇城司那张华丽的地图,把自己那张破图压在上面,指着地图上一条大河答了话:“将军且看,我们在滦河西南岸,往东北十里,过河后便能看到滦河城。昨天晚上那响动,十有八九是从那边传过来的。”

    “城中出了什么变动会有那么大的动静,总不能是女真蛮子把城屠了吧?”姚仲明瓮声瓮气地插了句话,兴许是在白沟河岸死战过一场的缘故,他一直对这些辽人路护抱着深深的敌意。平日里说话夹枪带棒,没来由地还会挑衅一下耶律明蒲那个看上去就没什么脑子的莽汉。

    韩裳和谢槐安这一路上已经和他斗累了嘴,不及答话,倒是围在边上的军士们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城中有没有变动不好说,只是这一路上别说人了,连只野鸡野兔都没见着,忒地瘆人。”

    “这时候还管那怪声作甚!我们就到城里面去,横竖总比呆在这野地里进退不得的强。”

    “叫我说,那城里未必是好去处,我们这二十几号人现在甲胄刀兵齐全,在野地里来去如风,可陷在城里就不一定了,还是绕过去稳妥。”

    曹凛被他们吵得有些心烦意乱,挥挥手止住了手下的讨论。他询问似地看向谢槐安,毕竟他皇城司虽然也算得上当世精锐,可那是在汴梁、在宋境,一个烟火号炮就能调动起遍布全国上下的暗桩明线。如今他们孤悬北境之外,周遭除了吃人不吐骨头的女真人就是雇来的残辽路护,不得不谨而慎之。

    谢槐安倒也不含糊,竹筒倒豆子般干脆,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要去大定府,绕不开滦河城。况且这一路不见人烟,大伙心里终是没底。曹将军若是有所担心,分几个人扮作客商进程打探一下,大队人马留在城外策应便是。”

    “谢兄弟当真思虑万全!”曹凛没有犹豫,拱手向谢槐安致谢行礼,当即令手下重新装车准备出发。这时候一夜的大雪也渐渐小了下来,四野里一片静悄悄的,只有这一队南来的人马在苦熬一夜之后有了些欢欣鼓舞的样子。对于大多数普通兵士来说,他们当兵吃粮,最怕上官犹豫不决。但凡拿出个主意出来,就是刀山火海他们提着脑袋去闯就是了。可大宋偏偏就少这样的官。不然也不会有宋辽、宋夏之间那一场又一场的惨败。好在这曹凛是官家亲卫出身,虽是武职,说起话来也硬气几分,关键时刻晓得轻重、泼得出胆。否则他也不敢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接下这拿命往北硬探的活计。他既然拿了主意,底下人自然无不遵从,就算是西军调来的姚仲明,也对他是五分的敬畏、五分的服气。

    “萧家兄弟已经去滦河城那边探了,雪天路难走,估计会晚。我们等他们回来再开拔吧。”韩裳踱着步,在曹凛身旁小声嘟哝了一句,他握刀的手松松紧紧,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始终说不出来,最后狠狠地剁了一下快冻麻的脚,说道:“不知怎么的,我这眼皮一直跳,他们不带个准话回来总是不踏实。”

    在他边上戳着的谢槐安也是心事重重,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那只黑脸小猫,昨夜的大雪里这小畜生倒是机灵地缩到他怀中,一点都没有冻着,这时候正兴高采烈地舞着两个前爪,想要抓住四下里飘荡的雪花。

    “不对——”谢槐安突然间说了一句,转身就去自己的背囊里取那张被他揣在毯子中捂了一夜的角弓。如今天寒地冻,动物筋角制作的骑弓最是娇贵,保养得稍有不慎变被冻得崩裂开来。他们这些在北地厮混惯了的人自然对手头这些保命的家伙看得格外重要,宁肯自己冻着,也不舍得把弓露在外面。

    “哪里不对?”韩裳也像察觉到了什么一样,忽然间顿住,惹得一旁的皇城司众人和耶律明蒲都好奇地看过来。

    “大小萧一定出事了!”谢槐安边说边给自己的角弓上弦,他话说得飞快,手脚也麻利得很,转眼间便把自己收拾停当,“雪天难行不假,萧家兄弟出去却是带着雪鞋的。这大雪天,他们不会往两侧散得太开,以那两人的脚程,往返二十里再慢也用不了两个时辰,这时候还没回来,肯定是出事了。老韩!你陪他们守在这里,我和明蒲往河边接应一下!另外还想向曹将军讨一个烟火号炮,若听见炮响,不要犹豫,不要管我们,立刻往古北口撤!”谢槐安一口气说完,韩裳也反应了过来,只是他想不明白,萧家兄弟算得上是辽军精锐,两个名扬天下的远拦子究竟是遇上了什么,竟无声无息地被这场诡异磅礴的大雪拌住。

    “两个人太少了,让仲明带个好手跟你们一起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曹凛取出两个号炮塞到他手里,让姚仲明跟着去照应是一方面,却也多少有监视的意思在里面。谢槐安没心思管那么多,只是点了一下头,算是谢过这只谨小慎微的胖狐狸。

    不过就在这时,却听得乱哄哄的队伍里有人高声叫了起来:“几位大人,不用了,那边有人回来了。”

    说话的人是方文,这个唯唯诺诺的金明池探花郎眼神倒是出奇的好。哪怕他把自己裹成个粽子,却还是一眼看见了远处雪原上那个跌跌撞撞的身影。

    “回来的是谁?”曹凛举起手,立时就有两名弩手上前,瞄准了远处的人影。毕竟离得太远,他们小心一些总是没有坏处。他们此时已经在这群辽人路护面前透了底,自然也不用藏着掖着,手中的家伙事早就已经齐装整备,就算是骤然遇上小队女真精骑,也有一战之力。

    谢槐安给弓搭上一根羽箭,他远远地瞄了一眼,觉得那跌跌撞撞的人影,看着虽然眼熟,但总是不大对劲。“看着像是小萧,我去看看。”他应了声,腰一猫转眼便消失在齐腰深的积雪里。如今他们的两个斥候都不在,这种探路的活计自然落在他身上。

    除了韩裳之外,这些路护里就属萧家小弟和他关系最好,有事没事爱向他讨教刀法、女人和酒。可如今看到人跌跌撞撞地回来,谢槐安心里那种不安的预感却是更强烈了。他一口气冲出半里地去,也顾不上隐藏行迹,周身被他扑腾出一阵雪雾。按说以萧家小弟的眼神,他们这边闹出这么大动静总会被注意到,可是那人影却得了失心疯一般,不管不顾,像是个溺水的人一样,只是绝望地在雪地里挣扎。

    谢槐安越跑越慢,待停住脚步时,觉得自己全身的血彻底凉透了。隔着远远的,他已经能够闻到萧家小弟身上散发的臭味——那种味道他几天前还在山口那些死而复生的马匪身上闻到。已经不需要再抱有什么幻想,谢槐安果断地张弓、放箭,羽箭在清冷的空气中划出短促的啸声,轻易洞穿了亡者的心脏。

    留在后方的人不明所以,他们只能看到谢槐安忽然停下来张弓,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便已将来人一箭放倒。他的箭可能没有萧家兄弟那般无双无对,可这么近的距离、又没有风雪,却是根本不可能射失的。待韩裳他们跑过来时,谢槐安已经跪在雪地里,面色惨白,连持弓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死的人,自是萧家兄弟中的小弟无疑,可他却不知道自己杀的究竟是人是魔。

    “直娘贼!你疯了,谢槐安!”耶律明蒲跑过来的匆忙,没有带他趁手的破甲重锤,看到倒地尸身的衣衫,抽出匕首就冲上去要和谢槐安拼命。好在一道过来的韩裳看出了端倪,一声爆喝将他暂时镇住:“野驴!干什么!他已经是个死人了!跟几天前那些个马匪一样!”

    谢槐安压根没有管身后的动静,他颤抖着抽出刀,抵近前去,地上的萧家小弟还在不断挣扎,这可怜的辽人远拦子手臂和腿上,有好几块肉像是被野兽撕了下来一般,眼睛也蒙着一层白色的薄膜,眼看着是已经陷入了那种不生不死的境地。更可怕的是,他每动一下都有黑色的粘稠的血从伤口中汩汩涌出,似乎是在向人宣示这种被转化的怪物那可怕的生命力。

    ——只可惜那一箭已经彻底摧毁了它的心脏,它所有的挣扎都只是垂死前的回光返照。

    “怎么回事!萧兄弟怎么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曹凛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他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密探头子,手上功夫也还算过得去,可是到了这种需要在雪地里打熬的时候,身子发福终是吃了大亏。此时围上来的人已越来越多,耶律明蒲和姚仲明两个莽汉脑子已然是不太够用。方文倒是少见地壮着胆子凑上前来,甚至还敢撕下块破布沾了恶臭的黑血闻了闻,而那些军士更是小声地讨论起妖魔神怪。惹得谢槐安心头烦躁。

    “闭嘴!”他忽然低吼一声,那声音像有魔力一样,一时间竟镇住了所有人。然后他缓缓站起,用手在刀刃上抹过,殷红的血顺着刀刃流淌到血槽中,人们这时才看到,他那柄不起眼的长刀上面竟然绘着谁也看不懂的繁复铭文。

    “萧翰璟,”他一脚踏在萧家小弟的胸口,郑重地叫了他的真名——北地残破,他们做路护的更不知明日生死如何,因此平日里尽量不叫彼此名字。而这一次他双手持刀,刀尖抵在这残破尸身的额头上。整柄刀似乎都醒了过来,刀身不住地发出嗡鸣,铭文吞噬着鲜血,随后腾起紫色的火焰。

    “老……老谢,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韩裳不自觉地把刀横在自己面前,声音颤抖,甚至于不自觉地想要跪下,屈服于那股莫名的力量。

    “秘术师——你是——秘术师!”曹凛的脸色煞白,他自皇城司中来,多少接触过些能人异士,可他印象里的秘术师应该是高僧、是道士、是文人,他们优雅诡秘,修鬼神道术,也愿意成为王公贵族的门客,在权力棋盘上供他们驱策。而这个北地的落魄路护,刀头舔血、弓马娴熟——除了那只来路不明的猫有些神叨,全身上下,哪有半点秘术师的样子。

    “萧翰璟!醒过来!不要屈从于疯狂的呓语!你的兄弟们都在这看着你!看着你——”谢槐安根本没有理会他们,低沉若祷告般的声音被他念诵出来,咒语一样带着晨钟大吕般的嗡鸣刺透所有人的耳膜。他深吸口气,然后一字一顿、念出那古老的誓言——“挥剑破魔、不堕凶道!”

    磅礴的魔力霎时间激荡四周,掀起一片雪尘,所有人都被这股力量压得半跪下来。只有不断挣扎的萧家小弟逐渐放缓了动作。覆盖他眼中那层白色薄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了下去,他像是刚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茫然地看了一下四周、又看了一下自己头顶执刀的人。

    “老谢……”萧翰璟看着熟悉的人,缓缓吐出胸中最后一口活气——“它们吃了他……它们……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