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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落雪逢魔(二)

    谢槐安缓缓将刀从那具已经彻底安静下来的躯体里拔出来,几缕黑血粘在刀身上,像是远去旧梦里的鬼魂,怎么也甩脱不掉。他只得又一次燃起紫色的火,将那妖魔般攀附的血焚了个干净。等做完这一切,皇城司半数人马已经围拢了上来,这些人个个刀兵出鞘,甚至还有两张已经上好弦的机弩平端着。他们谨慎地停在了十几步之外,一时没有继续进逼的打算。而他仅剩的两个路护兄弟也手握武器,退回到队伍中,看上去茫然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那只刚不知道躲到哪里去的小猫忽然从齐腰深的积雪里钻了出来,它憨态可掬地甩了甩满身的雪,一点也没被紧张的氛围所干扰,两下蹿到谢槐安的怀里,响亮地嚎了两嗓子,让一众刚刚被鬼神般的力量惊惧到的厮杀汉们好歹放松了下神经。

    谢槐安苦笑一下,盯着缩在人墙后面的曹凛。这个胖狐狸一样的密探头子还真是精明的很,需要他的时候绝不会缩在后面,比如骤然遇到女真劫匪,他敢抽出腰刀带人压上去稳住阵脚;可面对未知的秘术师,却也不会贸然逞一时之勇,缩在人后显然是想看透他所有底牌后再出手。

    “曹将军,我不是什么秘术师。充其量学会些皮毛,能将被夺了的心志拉回来片刻……可片刻的清醒,终是救不了他的。”谢槐安收起了长刀,低下头去看着萧翰璟的尸身,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十六年后,那一夜的梦魇终于又纠缠了上来,他纵然能够挥剑破魔,可有些东西,却不是自己刀刃上流淌的魔火能够焚灭的。

    “谢兄弟不必自责,他刚才还是认出你的。”曹凛想了想,在众人身后挤出一声叹息。这一路上他摆出一副用人不疑的样子,也确实相信韩裳这些北地路护不过是讨一口饭吃。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本能地提防着这个来历成谜的宋军逃兵——这个总是一脸慵懒样子的男人,他淡漠的面具下总有一股危险的气息。曹凛一直不知道那危险来自于何处,直到刚刚谢槐安的一手秘术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谢槐安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跟明镜一样,却也不知怎样去解释。这些人身负皇命,在这场诡异的大雪中挣扎北上,去寻的东西还不知道有怎样的干系,自是觉得四面皆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能说什么呢?

    告诉他们自己不过是个逃兵吗?想要从那繁盛却腐朽的帝国逃出来?从那个庞大而诡秘的组织逃出来?还是从那场十六年前的噩梦里逃出来?可这天下之大,他又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最后他也只能是苦笑一声,指了指地上那具尸体,说道:“不知将军此次行军带着火油没?萧兄弟平日最爱干净,可否帮忙,一把火将他烧了。别让他成为那不死不活的行尸。”

    “好!来人,去取猛火油!”曹凛说罢挥了挥手,打发两个人返回大车上,他们这一次北上,原本就做好了和小队女真蛮子见血的准备,倒确实是做足了功课,甲械弓弩,应有尽有,来自西夏的猛火油也是狠狠地背了小半车,以备不测。只是,他们所遇到的事情已经超出了怪力乱神的范畴,他也不知道这样一把火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

    “在这里点火,会不会引来女真人……”挡在他身前的姚仲明持重地问了一句,这个西军调来的悍将实在是个很好的助手,平日里不怎么吭气,但问出来的东西却总是点到关键。

    “无妨!”只沉吟了一下,曹凛便不再犹豫。他们出古北口已有三天,却未见一人。甚至连飞鸟走兽也未曾见到,就算是大雪冰封也不合常理。所以他也不在乎这一把火能招来什么女真人,对他来说,只要来的不是那活死人就就好。“谢兄弟对付这些玩意儿,很是有些手段,可是曾经见过?”他越众而出,直直地盯着谢槐安。几天前骤然遇见死而复生的马匪,他就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可那时,谢槐安没有回答。他现在愈发确定这个南来的逃卒身上背负着天大的秘密,而那秘密很可能与这不死不活的行尸走肉有着脱不开的干洗。

    “一些杀人放火的微末本事而已,算不上手段。”谢槐安的脸色还没有缓过来,他艰难地从怀中扯出一卷干净的布条,给自己的手缓缓包上,声音嘶哑得不行,仿佛是刚刚被抽干了浑身的气力,不再说话。

    曹凛见已经问不出来什么,也不多言,只微微颔首,自然有手下上前,堆上柴火,将一个沉甸甸的陶罐打碎。黑色粘稠的液体流淌出来,洒在那具年轻的尸身上,让人分不清究竟是黑色的血,还是从西夏商路泊来的猛火油。一个文士装扮的年轻人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闭着眼睛将火把掷出,烧成滔天火海,他站在谢槐安边上,还喃喃地念叨了一句古诗:

    “可怜河边骨,春闺梦里人……”

    谢槐安忍不住看了一眼,认出这年轻人是那个探花郎,方文。上次猝然遇袭之后,他似是一下子醒了过来,知道自己终不再汴梁,没有那满城的繁华锦绣护卫,随时都可能成为一具尸体——这样的人,可能比终日刀头舔血的皇城司密探们,对死亡会有更深的理解。他原本还想劝慰一下,可不知怎么,话到了嘴边却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北地残破至此,哪还容得下什么春闺?他怕是注定入不了姑娘的梦里了……”借着熊熊燃起的火,他拍了拍方文的肩,转过身去不愿再看。

    “生能走马踏阵,驰骋北地山河;死亦魂灵安稳,不堕鬼神魔道。这样的乱世里,至少还有人能葬了他,让他不至于成为这荒野里的孤鬼……”方文少见地说了许多话,他这个金明池畔唱出的士子确实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几乎就是一副挽联。一旁,耶律明蒲和韩裳朝他微微颔首,算是承了他这个人情。两个辽人汉子齐齐唱起了契丹语的葬歌,那歌声辽远雄浑,混了调子,让谢槐安也听不太明白具体在唱什么,只隐约知道大概是在祈求盘鞑天神收容勇士的魂灵。只是如今连大辽帝国都已经山河破碎,盘鞑天神保佑不了他的故国,还可能去收容他么?

    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人命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那群宋人军士虽然也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却也在几个领头的呼和之下,收拾停当,看样子是打算继续赶路。只有韩裳这个大老粗默然不语地从袖子里拿出一柄银质的小刀,擦了擦递给耶律明蒲,低声吩咐道:“是他贴身的东西,给他们家里带回去留个念想——咱们干的终归是拿命换钱的活计,干这一票也算是值了。”

    耶律明蒲是个粗豪的契丹汉子,见到这情形眼圈一下就红了。却碍于一圈宋人在旁边不好掉泪,只能干干地立在那里硬挺着。他们这些辽军余烬拢在一起在辽国破亡的末世里挣扎少说也有一年。从最开始的十几个人拼到此时此地,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缓了好久,终于喃喃地说了一句:“这年月家里一下没了两个男人,就算有那千把两的银票,又能活多久呢?”

    “怎么是没了两个男人?萧家大郎现在生死不知,自己人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韩裳握紧他的刀,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他的面目狰狞,仿佛谁敢说个不字就要抽刀砍回去一样。可刚刚萧家小弟说的话,他却也是一字不落听到了的。

    ——他们,吃了他。

    “他们”是谁?那个“他”又是谁呢。韩裳想起那些发狂的马匪、想起萧家小弟最后那死不瞑目的样子,没来由的觉得背脊发寒。最后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谢槐安,平日里也是这样,他这帮兄弟打打杀杀没的说,到了要动脑子的时候唯一能指望的也只有这个南来的宋人了。

    “老谢,陪我去那滦河城探一场吧。萧家两个兄弟的命,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丢在这场雪里。”韩裳说着看了一眼仍哭丧着脸的耶律明蒲,又叹了口气,“至于明蒲就先跟着大队吧,就算我们有个三长两短,他好歹能把曹将军的人带回去。我们已经收了人钱,总是不能让人和我们一样的……”

    “好。”谢槐安想都没想地便应了下来,然后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曹凛。这个胖胖的汴梁探子说到底也是他们此行的雇主,哪怕只是做样子他们也是需要问一下对方的意见。

    “我跟你们一起去。”曹凛只思虑了片刻就做出决断,“仲明、方文跟我一起来,其他人过河之后安营固守。”滦河城离这里不过十里,是他们北上的必经之地。现在队伍的斥候折在了那边,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去看一眼——尤其是如今他们孤悬北地,却接连遭遇这等怪力乱神的事。

    队伍在一片沉默中越过滦河,飘荡的雪没来由地又大了起来,可周遭却一点风也没有。鹅毛大的雪花几乎静置在空中,天地时间都仿佛停滞了一样。这条河原本便是幽燕与北地的界河,如今似乎也成了一条莫名的分界线,南面仍然是他们那熟悉而残破的北地,一个帝国的骸骨横陈在那里,千万人在其上挣扎求生;而在北面——目力所及,天地恍若冰封。

    二十几人的队伍在白茫茫的雪原上分道扬镳,大队人马在滦河城南寻得一处隐秘的林子。他们垒起车城,却是将马匹都解了下来,组成一只十余人的轻骑队伍,作为后援。谢槐安他们一行五人则趁着天色还亮,向滦河城而去。可越接近滦河城,这温度就越往下降,即便是方文这样的汴梁士子也觉出了不对劲,他早已吓得两股战战,全靠谢槐安拖着在已经压实冻硬的雪地上跋涉。

    “曹……曹大人,为什么……为什么要带上我呀?”方文哆哆嗦嗦,瑟缩在皮袄里。说实话他这个汴梁状元郎能够跟着队伍一路颠簸不喊苦已经算得上能打熬的了,在雪地里搞这种奔袭着实要了他半条命,好在这里的雪已经冻得又硬又实,虽然有些冷,但总归是不用在齐腰深的雪地挣扎。

    “整队人里就你会说点女真话,若非如此,我怎么会让你进我的队里。”曹凛也是喘着粗气,他被剩下两个人架着,也就仗着自己一身膘还算抗冻,看上去却比汴梁士子体面不到哪去。

    “那谢兄……谢兄多少也会点女真话吧。”

    “我只会两句骂人的脏话。省点力气吧,这时候想掉头,你一个人也是走不回去的。”谢槐安拖着他走本就吃力,着实不想和他废话,便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心底那点念头。

    方文带着一丝哭腔,还想反驳什么,却不注意脚下一绊,若不是谢槐安及时拉了他一把,估计整个人就结结实实地啃一嘴的雪了。“雪里有个树枝绊了一下,多……多谢谢兄……”他狼狈地爬起来掸了下雪,顺道抬脚带出了半截罪魁祸首——那不是什么树枝,而是一张冻硬的弓。

    谢槐安的脸色一下沉了下去,哪怕那张弓上覆满了冰碴,他也能认出来角弓上那特制的弦扣。印象里萧家兄弟最擅使这样的弓,萧家大郎可以骑着马呼啸而过,用那弦扣将插在地上的羽箭轻松地挑起来。他这个南来汉人初时也曾自负武艺,可是十次尝试里却是有七八次都无功而返。那时候——萧家兄弟在城郊的荒草地里尽情驰骋,韩裳和野驴两个人抿着劣酒,看着这个能把他们打得找不到北的宋人吃瘪,笑得是说不出的畅快。可仅仅两个时辰,这一切都变了。

    “是他的。”谢槐安捡起来,随便拨拉了一下弓臂上的冰碴子,整张弓已经冻得没有半点弹性,不用试也知道肯定是废了。对萧家兄弟这种远拦子来说,弓箭才是真正的命根子,但凡有一口气在,这张弓也不应该这样遗落在积雪中。他试着往下挖了挖,可雪又厚又硬,就算能有什么痕迹,怕也已经被彻底封印起来。冥冥之中,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与许多年前截然不同的干冷空气从四面八方将他包裹——寒意浸透魂魄。

    谢槐安站起来,努力压着自己控制不住的战栗,环视四方。他想要找到什么,可目力所及,无非皑皑白雪。曹凛他们三个宋人对着漫天悬浮的雪花啧啧称奇,他们没有见过北地的千里冰封,还认为这是雪国奇景,瑰丽神异。韩裳倒是还趴在雪地上想要挖出点什么线索,他自是没有察觉到异常,只是因为冻得手脚发麻,抱怨了一句:“才两个时辰,雪就已经完全冻上了……小时候在上京也没见过这么冷的鬼天气。”

    “不对……”谢槐安忽然拔刀,惊得众人都是一愣。

    “哪里不对?”曹凛跟着亮出了兵刃,他直觉这片雪原出了些问题,可四野无人,他不知道那问题到底在哪里。

    “雪下——”谢槐安没再废话,双手执刀用尽全身力气向自己脚下刺了下去。他的刀脊背坚固,最适合战场破甲,这势大力沉的一击贯穿了积雪冰层,可却没有他预想中刺中躯体的手感。剩下的人不明就里,也依葫芦画瓢地拿手中兵刃向下刺了刺,不过都一无所获。正不解时,谢槐安忽然用刀压住了姚仲明的剑身——他已经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那泼天大雪想要抹去的——粘稠的黑色的血。

    然后,他就听到自己身后,愤然投笔从戎的大宋探花郎方文语无伦次的尖叫——“鬼……鬼……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