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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晚上我躺在她怀里睡熟,我们躺在沙发而不是床上。她的怀抱有一种特别的温度和香味。躺下以后,她让我看她常年被小提琴折磨的锁骨边缘的印痕。我睡熟前一直在听她说话。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从遥远的山洞里吹出来的风。那时唱片机已经不出声了,楼上的孩子也不再叫喊,只有雨滴和冷风的声响,都被她的话音包裹起来。刚过黎明,我就醒来了,她依然在睡,呼吸的声音轻微得像是一缕炊烟。我将煎蛋铺在一小片面包上,把牛奶、香蕉和泡开的燕麦片打成奶昔,又为自己冲了一杯加了糖的咖啡。如果早晨不忙着去多客事务所,我就有充足的时间为自己准备早餐,然后利用一点咖啡和烟草驱走残留的睡意。喝咖啡的时候,我为春晓裹紧毛毯,然后在阳台上打开电脑校对前一天写的辩护词。在校对这些辩护词的过程中,我总试图用一些更精彩的修辞和成语替代严谨乏味的表述,因而没有一次是满意的,只要坐下来校对就一定能找到漏洞,找到要替换的词语和句子,但在交上去以前,我会再把那些华丽的修辞重新改回来。也许我只是享受这个修改的过程,也许我在担忧自己再次遗忘,潜意识里用这种无用功来夯实凋零的记忆。

    早晨的阳光从阳台左侧照过来,空气有些冷。我在阳台上打着呵欠,听见客厅里传来柴可夫斯基的《新的洋娃娃》。春晓穿着那件宽松的棉衬衫走过来,我怕阳台上有凉风就拉着她的手走回客厅,把热过的奶昔和面包片递到她手里。我问她是否还要咖啡,她说多加一点糖。多加点糖,再多点,保证它不苦得难以下咽。邱阁,你现在像个学长,可是你睡觉的时候像个孩子,像个小婴儿一样半闭着嘴唇,贪婪地往我的怀里钻。你睡觉的时候会笑。你睡觉的时候笑过两次,那时我在看你的读书笔记,在你的枕头旁边,上面写满了断断续续的没有标点符号的句子。像是做梦时说的胡话,也可能是记录某个时刻的灵感。我还看见书页背后的你写的诗。

    “……在流放地研磨麦粒、茉莉花和性欲

    身后站满背井离乡的士兵、沉思者、游魂

    以及挡在门外的猎犬、鹦鹉、臀部饱满的母马

    农忙结束后,黑夜披上雨衣教人祷告:

    如柔软的花萼在阵阵秋霜下缔果

    羊羔哆哆嗦嗦地奉上金色羊毛

    歌颂袖手旁观的神明,歌颂断舌的铜钟

    如此,荧惑守心的阴影才会瓦解

    ……我冥想出一种告别的仪式

    就是朝寂静的水潭丢石子。”

    她一字一字读着,反复咀嚼每个诗句的余味,像是在品尝辛辣的烟草。我说我不认识写诗时的自己。写诗时我沉浸在一种线条和幻觉交织的阴影里,有时在树荫下和山丘的背面,有时在漫长的毫无希望的等待里,有时在阴天即将下雨的时候,如果天气晴朗,百草繁茂,我更愿意阅读以及从事一些繁重的脑力劳动。如果我能睡一个完美的觉——就像昨晚一样,醒来以后就会觉得我所有写过的诗都带着一股发霉的味,像是煮过的隔夜的柿子汤。她说她也喜欢那种酸甜适中的汤,最好加一点河虾,热腾腾地放在白色的餐桌上。她这样说的时候我们笑起来,诗歌里的忧愁被笑容驱散了,而笑容又被阳台渗进来的风驱散,我担心一件衬衫仍然让她感觉冷,就把卫衣套在她身上。给她套卫衣的动作跟我自己套夹克一样娴熟,她配合着我的动作,看着我的脸。

    “你就像路易十三的火枪手。”

    我把这句话视为无上的赞美,又把她鬓角的长发勾到耳朵后面,用嘴唇碰了一下她雪白的耳垂。我要去律师事务所了,如果上午没有课,就留在这里吧,读书、听歌、看电视或者去床上睡一会儿,中午我会回来,想吃什么就打电话给我。我把另一把钥匙递给她,然后离开了家。

    要入冬了,可是阳光暖和得醉人。阳光洒在脸上洒在眉毛上洒在褐色的皮夹克上。阳光和我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雾,一层浅紫色的柔和的雾。我听见不知道哪里传来一阵跳跃的连德勒舞曲,我的影子跟着它一起跳起来,汽车从身边一辆辆经过,我乘坐公交车从一条街道转向另一条,从一个巷子转向另一个,但感觉像是还在原地,像是还在薄薄的雾里跳舞。我下车的时候热闹的早市还没有散去。快乐的年轻人从街市上买走一对碗碟,穿着棉衣的老人跟蔬菜商问价,卖棉花糖和糖葫芦的妇女招呼着生意,小孩子和宠物狗在不远处的小广场上追逐。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过这样的画面。我只记得这条街上塞满了杂乱的叫卖声和争吵声,没有一刻是安静的,北面的桥下总是堵车,桥边的垂柳扭捏作态地迎合着暴躁的北风。我走进办公室后朝认识的前辈打招呼,向主管问好并把修改过三次的辩护词交给她。她曾告诉过我,不要把生活里的情绪带进办公室,尤其不要随意流露沮丧的情绪,那时我觉得她管得未免太宽泛——人的情绪流露终归是天性使然,然而此刻我忽然明白,无论快乐或者沮丧的情绪都能轻易地感染别人,而沮丧的情绪会使周围变得肃杀、静穆。因为我在滔滔不绝地阐述辩护词的逻辑时,受到了办公室的一位同事的情绪影响,他正沉浸在输掉官司的挫败感里。

    除了上交那份辩护词以外,我还要陪同一位前辈去邻近的一栋松针形大楼拜访一位客户。当我们走进大厅以后,才发现这栋崭新的商务楼的每套办公室里都坐满了职员,十点钟的阳光跟在我们快速行走的脚步后面,使我的后背微微地出了点汗,风从电梯口缓缓吹过来,又从狭长灰暗的楼道里缓缓溜走。在十四层,我们和几张陌生的面孔擦肩而过,他们的眼睛像是浅黄的杏子,他们看着你,抱有某种不易觉察的距离感。我们有相似的命运,却始终是孤立在彼此之外的部分。

    客户来得有点迟。我在会议室梳理了一下谈话注意的要点。见面寒暄总是免不了要说一通毫无意义的话,然后根据对方的表情和动作判断这次会谈将持续多久。倒不是时间越长越有可能让对方考虑我们提供的法律服务,而是因为我想在午餐以前赶回家里,此刻我在想念春晓,想念她精致的眉眼和嘴唇,想念她说话的声音和修长的手指,想念她和我一起喝茶或者咖啡时的认真的表情,以及带着惊喜的骄傲的称赞。我想客户是不会轻易让步的,之前的报价单他看过了,只说会考虑一下,并在上一次通话结束前说愿意给我们十五分钟的时间做最后一次沟通。当他走到我们面前并伸手致意的时候,我意识到这笔业务没有希望了。我们互相介绍了彼此,然后前辈跟客户开始解析法律服务的重要性,况且对方因为替另一家公司做担保而陷入到一场时日漫长的官司里,他们几乎没有胜算——当然我们也无法帮助客户转败为胜,前辈的意思是经过这样的麻烦后,对方应当意识到将部分合同业务委托给一家律师事务所是多么有建设性。对方显然早就明白这一点,他不满意的是报价单和合作年限。

    他不愿做任何让步,因为能解释的问题他都提前想到了,我们没有让他产生眼前一亮的感觉,他想让我们理解公司的难处——年初的预算没有为这笔业务准备那么多资金,因此在我们的总结陈词完毕后,他招呼我们喝咖啡,以便于更体面地结束这笔业务谈判。我的眼神有些游移,每到上午十点半我都有一阵困倦的感觉,因而喝咖啡的时候像是快要干涸的鱼儿跳进水里。

    “你很喜欢我们公司的咖啡。”在前辈去卫生间以后,客户收一收领带,笑着对我说。我点一点头,告诉他不必为这笔交易伤神,我在上一次电话和他联系的时候就已经猜到这种结果,我们各自都尽力了,但是双方的预期报价差距太大。他不需要假装惋惜或者营造对促成这笔交易的无力感。前辈回来的时候,我在喝第二杯咖啡,客户仍然沉浸在预算和实际支出的话题里,他很聪明地避开那场官司带来的麻烦,就像避开自己的伤口。这让我想到春晓对我的形容——三个火枪手中的一个,而那本充满诡奇想象和浪漫情调的小说里有这样一句话:“你将来有伤口的时候务必好好遮掩住它。沉默是不幸的人的最后喜悦;请您不要把您的痛苦的痕迹泄露给任何人。一头鹿受了伤,就有许多蝇子叮出它的血,我们受到痛苦就有好奇的人吸出我们的眼泪。”大概是这样表述的,此刻我们就是蝇子和好奇的人。我多加了一点糖。在前辈沉默着准备离开的时候,我跟客户花了点几分钟重新整理了一下他官司的时间线,当初他向我咨询法律服务的时候,曾一再询问我,这场官司换一家律师事务所是否还有挽回的余地。“没有被担保方蓄意欺诈或财务造假的证据的话,更换律师对于官司成败意义不大。”然后我叮嘱了他几句寻找法律援助的注意事项,语毕饮尽杯子里的咖啡。倦意依然没散去,但我有种身轻如燕的感觉。前辈和我离开时,客户将我们送到楼道里。

    “我们仍然会考虑和您的事务所合作的,况且两家公司离得这么近。”他客套地和我们握手告别。电梯门关上后,前辈告诉我,不要在业务之外表现没有必要的善意。“每个人都是冷漠的,尤其是律师,保持距离感和陌生感会让你受益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