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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们的九石村之旅是在大年初八结束的。我们坐上一辆四处漏风的客车从枣林县城向花城进发。汽车在路上不断发出重症病人般的咳喘声,前一个晚上我没有睡好,干枯的雪花下到半夜,枣树和山楂树发出哔哔啵啵的脆响声。早晨醒来时天空依然呈现铅灰色。像是一张愁眉不展的脸。母亲给春晓的书包里装了一叠崭新的钞票,又将一对金耳环交到她手里。我并不知道金首饰的由来,也从未见过母亲身边有什么金首饰,她唯一的一对银手镯是黄沙庄的姑奶奶临终前交给她的,三年前交给了姐姐。春晓对这对金耳环沉甸甸的重量有些意外,她将它们用红毛线穿起来挂在脖子上。在归程的路上我一直在思索何以三年后的九石村像是过了二十年、三十年那样陌生,不仅人们的脸明显苍老了,就连街道两边的建筑和农田的位置也发生了改变。

    但这种感觉没有困扰我太长时间,当归程终结于一顿迟来的聚餐时,我渐渐放下了对往日回忆的执念。我们是在玉兰花开的时候和四名旧朋友相约的。空气还有些冷,柳树的嫩叶在早风里摇摇摆摆,我们约在一家烤肉店里。我本来想约一位热心的学弟、实习单位的前辈以及画作越来越受欢迎的圃薇,但他们以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婉拒了我,于是我们能约到的除了春晓的好友外,就只有柴思榕和一位因诉讼而认识的名叫刘俞皓的年轻人。刘俞皓不是我的客户,而是我客户的被告方的实习律师。我们是在庭外调解的过程中相互认识的,他坐在椅子上听双方律师逐个核对委托人提出的条件,中间没有插话,在上午的核对工作结束后,他给双方的律师、助理律师各买了一杯星巴克咖啡,其翩翩风度令人印象深刻。当诉讼案以极其意外的方式达成和解以后,多客的前辈决定请对方律师去歌厅喝酒。近一年来我从未光顾过酒吧和歌厅,因而这次光顾让我有种昨日重现的感觉,我们在歌厅里猜拳喝酒,陪唱的姑娘站在一边选歌曲。我很少去注意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士,她们神态自若且动作娴熟,赔笑的表情已经褪去了羞涩和不自然,像是久经沙场的悍将一样带着自信的眼神看着我们。那时我和刘俞皓交换了名片,发现彼此都是即将毕业的法学生,于是暗自交流着对于案件和律条的想法,一杯接一杯敬酒。灯红酒绿的气氛最容易让人感觉疲倦,但那一次我的情绪格外亢奋,我认为自己结识了一位知己,由于包厢被烟雾和歌声弄得极为嘈杂,我们只好在包厢外的过道里热烈讨论着。我们的讨论在别人看来是不愉快的,因为我们事实上在争论、在彼此指摘、在滔滔不绝地抢夺倾诉权,年轻的服务生走过来劝说,但我们仍旧没有让步的意思,尤其是争论到关于法权进步的钥匙究竟掌握在法官、检察官手里还是律师手里的时候,我们再无妥协的余地。在我看来司法的政治化的表现就是法官对自由的裁量,相对于行政权,司法权更缺少侵略性也更加开放,即便法官成为一种制度性总管——既裁决纠纷又设立公共议题,也不会招来社会性的敌意,因此更适合推进法权观念的更新。刘俞皓说律师才是法权观念的初始推动力,既然法律条文已经无法变动,那么利用条文及其引申的思想去说服法官、陪审团和公众的工作就变得格外险要(他用“险要”这个词汇使我感到困惑)。律师的工作是将宪法和法律作为社会正义的实施策略,使法律从僵化的概念转变为鲜活的动量,案件对于法官和法院来说只是践行法律的素材,但对于律师来说却是维系社会正义的风向标,并且通过活跃公众的法权意识来推动立法改革。我对他的说法的深度感到惊讶,他像是凭空出现的人物,很多年里我都怀疑这个人物是否是真实的,因为他的许多观点同我截然相反,却又令我大开眼界。邀请他来赴宴是我的主意。我在电话里只是委婉地表达了邀请,他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下来。当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两人就像老朋友般相互拥抱和问候,我为众人介绍他,一位青年才俊、一位律师界的新星、一位博学多才的毕业生。他没有让人失望,他在餐桌上热情地和女人们捧杯,和柴思榕讨论文学编辑的琐事,又和姑娘们分享大学生活的趣事。他的健谈和开朗让我感到些许嫉妒。他是光彩夺目的焦点,而我像是一盒过了期的蛋糕,仍然有甜味却未必能让旁人下咽。在聚餐的过程中,只有安璐一刻不停地同我说话,只是我们的话题干瘪无趣,与刘俞皓的滔滔不绝的表达相形见绌。

    “趁着还有速溶咖啡,尽情展示你的风度。”柴思榕赞美着他。刘俞皓羞涩地挠了挠头发,像是戴上一顶无形的王冠,措辞也变得审慎起来。他很像一名精于观察细节的律师,他用一些对细节的体察推测姑娘们的性格爱好,推测她们的出身和追求,赢得了她们由衷的赞叹。当他推测说柴思榕是个多情烂漫的女人时,柴思榕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连吊灯的浅黄色灯光也遮掩不住她脸上的羞涩和讶异。我疑心这是独属于他的天赋,在别人身上我从未见过这样独特的东西,就像他能轻松读取对方的念头那样。当他终于转向我的时候,我带着恐惧和忧虑的眼神望着他,像是望见一只刚刚复活的史前怪物。

    “可是,我猜不透邱阁,他身上沉淀着真真假假、零零散散的东西,像是沉在海底的巨轮。”他很少使用比喻,但这一次是个例外。我并不喜欢这个比喻,可是不得不承认这个比喻的合理之处,我们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只圆形座钟,它在我眼里就是一艘即将沉没的巨轮。“没有桅杆、没有船帆和甲板的轮船,并在海底逐渐解体成为深海鱼类的乐园。”我为他的比喻做补充。姑娘们并不关心我们深邃的比喻所指何物,她们仍然期待刘俞皓制造一些意料之外的惊喜,以至于我们完全无法按照预想中那样与朋友们分享故乡的所见所闻。我想这种分享其实是一种贸然的不加深思的涉险。但是我们在聚餐以前仍然有一种分享猎奇的冲动,好在此刻这种冲动已经烟消云散了,春晓充满好奇心地打量着刘俞皓,显然她也认同我的想法,关于故乡的见闻只是一种他者的观览,再度转述的时候不免显得鸡肋。

    众人的交谈比预想中持续了更久的时间,这是刘俞皓的独角戏。他也许意识到了自己举动的不当,屡屡将话题引向我和春晓,但我仍然将话题抛给他,我乐于倾听他说的那些奇趣与旧事。他说起几个月前刚接手一个案例,一个女士去律师事务所咨询性侵犯的事宜,那女子说她在小时候多次遭受表兄的侵犯,但外婆让她不要声张,后来这件事一直积郁在她心里,对她的生活和行为方式造成了无法扭转的影响,如今她已成年,想要依靠法律惩罚她的表兄。另外一个女士同样是大学毕业,她说自己在高中时期就深受一名老师的困扰,那位老师一直找机会诱惑她,但她并没有上钩,后来那老师就在背后污蔑她主动勾引自己,使她不得不转学了事。她想咨询的同样是法律是否能惩罚这种人。

    “很困难,几乎没有希望,除非在当时就报警或者申请法律援助。”刘俞皓沉默着摇摇头,就像两名蒙受苦难的女士站在他面前一样。他随即又分享了类似的几个案例,我惊讶于他对每一宗案例所牵涉的法律和类似案件审判结果的谙熟,他对每一种纠纷的分析方式使我感觉他不像一个实习律师也不像一个新手,他怀有一种远比表面看上去更磅礴的想法和意志。因此,他的谈吐才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想到这里,我对他的嫉妒变淡了几分,因为我们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我对法律和案件的研究仅仅出自于谋生的需要,我并不热爱法学,当初我在填写大学志愿的时候就在历史学、法学和医学之间摇摆,促使我选择法学的原因只是肥皂剧里出现的律师总是一副人生赢家的模样,这使我的虚荣之心盖过了久有的内在诉求。当他继续一桩桩分析那些诉讼案例的时候,我在想他会不会一直说下去直到讲完一部《一千零一夜》般的诉讼故事集。他讲述的故事像是在控诉,又像是在描述城市生活。但我听来有些刺耳,它们像是一个个串联起来的不祥的预言。因为我所听闻的故事里充斥着不合理、不合情和不正当,而最后的判决又充满着遗憾、不义和两败俱伤。我尤其无法接受的是许多看上去很容易判断的事实却与最后判决所呈现的内容截然相反。可是我们没有讨论这一点,因为这种讨论最后总会变成无聊的抱怨和无奈的愤恨,我已经学会了避免情绪入侵到理性思维的领域,但我乐于倾听他的层出不穷的新故事,即便一股股情绪被不断推向焦虑彼岸的礁石上,这就像我自己在一片陌生的海域捕鱼一样,也许能捕捉到从未见过的鱼种呢。然而某些时刻我还是感到无法坚持下去。我在解答法律习题的时候常常把案例分析留到最后解答,因为这些案例常常使我产生一种疏离感,是我沉浸在那种无法逃避的恶意里,当刘俞皓不断释放这些带着恶意因子的课题时,我也变得怅然若失起来,像是在经历那一段段无法平复的磨难。然而,没有恶人有恶报的事情。在这些案例里面,好人永远处于最卑微的境地。所有参与者都试图调解纠纷,甚至恐吓受害者以达到完成调解的目的,受害者不能有任何纰漏,不能还手也不能还嘴,最好是保持肃穆任由侵犯者袭击和叱骂;而加害者不同,他们肆意妄为、破坏规则,却在道歉的时候被视为一种道德回归的典型,坏人的标签成为他们为所欲为又临时反悔的通行证。

    这不是我们聚餐的目的,我不希望聚餐讨论的话题唤起我内心的阴暗面。那种阴暗面一直在提醒我避开所有现存规则,去破坏它从而赢得最后的竞争。我仍下意识地注意刘俞皓所呈现出来的姿态,他发言时的动作和表情,像是经过严密训练一样精致、协调,当他发现我和安璐不再沟通,所有人的眼神都停留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反而中断了自己的发言。“邱阁,我想时间太晚了,我们另选其他时候聚餐吧。”他执意要付饭钱,可是用餐的过程中春晓已经结过账了。姑娘们对刘俞皓的印象都很好,比初次见到我的时候印象更好。我们回去的路上才开始谈论各自要分享的东西,我在谈论归途中看见的黄色和青色的芦苇交相错杂地生长在河滩上,春晓谈论在一块静寂的冻土上拉琴的体验,向菲谈论在家乡的青石磨盘上发现的宋体刻字,柴思榕谈论编辑部里新置换的一批办公用品,对新员工在上班时间开小差充满鄙夷……我们发现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而这时乐观健谈的刘俞皓已经乘车回家了,我们决定在住处置办一桌夜宵,让想要倾诉的人一吐为快。

    在大学毕业之前的那段时光,我能记起来的只有这次晚宴。当我们到达象棋小区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九点,柴思榕坚持留下来并要求把冰箱里所有的啤酒和葡萄酒都拿到暖桌上。呼啸的夜风从阳台的窗户外盘旋着,月亮像是一枚经过细致打磨的鱼钩,我们换上拖鞋后在客厅里来来去去,客厅和卧室被春晓布置得像是艺术品陈列馆,每个角落她都摆放着精巧的玩意儿。前一个晚上,她还问我有没有必要为客厅留白,我摇了摇头,认为让油画、速写和唱片海报填满每一寸空间才是最合理的选择。我喜欢这种审美上的窒息感。但不免被姑娘们看做是一种极端化的格调。对人性的哀叹情绪此刻被置换为享受艺术和闲聊的乐趣。我们喝酒的时候并没有体验到肆恣的快感,十点以后大家开始打起了呵欠,然而分享的故事一个也没有讲完,我们仍然只是在谈论新购买的书、油画和唱片,谈论路上看到的精致和某处的一家咖啡店、茶馆,这些毫无价值的话题让所有人都投入其中,直到我们发现时间加速流逝,午夜即将来临。

    “我希望赶快结束这场婚姻,”柴思榕将杯子里的一半啤酒咽下去,“我和他妈妈每天都可能发生冲突,这种感觉让人提不起精神,让人害怕新一天到来,我只好这样在失眠和多虑当中制造夜晚的拖影。”然后她缓缓谈起生活里尖锐的碎片,谈起养在花盆里的兰花和水缸里受禁锢的金鱼,像是在谈自己的命运一样用充满哀伤的语气。她被酒精俘获了。初春的夜风搅得整个世界稀里哗啦的,刺耳的呼啸声从阳台传过来,大学生们的分享仍然侧重于诗意、单纯的生活细节。而我没有感受到这些细节的亲切感,它们天然不属于我,就想和我永远隔着一道墙一样。“那堵墙本来就在那里。”我自言自语道。我们像个四分五裂却感情密切的小团体,彼此都不理解各自的情愫,这让我们在彼此面前都维持着一种神秘感,并成为彼此忠实的倾诉对象,对刘俞皓的印象此时变得缥缈起来。熏肉、松饼和红茶的味道在空气里荡漾,这让人联想到午后阳光下的橡树和杏木桌子。当我们的话题引申到艺术表演这种悬浮在半空的话题时,柴思榕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话。“你太拘谨了,”她一边和我说话,一边讲着电话,“不,我不是说你。如果你妈妈执意把打包干洗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我就不打算回去了,有时间的话我们在媒体大楼一层碰个面。”她挂掉电话以后,没有人再发出声音。然而她自顾自地倒上酒瓶里的最后一点葡萄酒,说今晚只想喝个痛快,并要求我为她做一杯手冲咖啡。

    “多放一点糖和牛奶,我的胃无法接受咖啡的苦味。”她带着醉意笑着,又要求春晓讲述一下九石村之旅的体验。春晓有些窘迫,但还是把一些断断续续的观感拼接起来,包括关于狐狸、刺猬和鼬的农村传说,一望无际的枯黄的草滩和皑皑的雪野,放羊的孩子在冰面上凿鱼、唱歌。“一到夜晚,世界就安静下来,没有汽车和人声,像是什么东西堵在耳朵上,你不知不觉就困倦了,然后在九点半就昏昏睡去。第二天七点左右起床,邱阁的妈妈在厨房里忙碌,避免惊扰到我们,邱阁在半拉开的窗帘前打字,他爸爸在厢房里用小锤子敲煤。我们这间屋子的火炉已经点着了,火炉里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空气很快变得暖和起来。外面在下雪,爆竹制造的污浊空气已经消散,院子外面是脸冻得通红的相互追逐的年轻人。”春晓将耳前的长发缓缓梳理到耳朵后面,抿了半口热水,“白天的集市上积满了赶集的人,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讨价还价。我挽着阿姨的胳膊在蔬菜水果摊上精挑细选。街道上的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东面的田地上仍然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阳光淡薄得如同蚕丝,邱阁正在出售酒水的店铺前和旧友聊天。我们拜访过几户邱家的亲戚,每家的客厅正面都摆放着菩萨、天主或者祖宗的神牌,挂画有山水也有骏马,玻璃摆件看上去古朴而敦实,大家都坐在火炕上打扑克嗑瓜子,端着水饺的女主人迎接客人的方式是往我们口袋里塞糖果。”

    然而这些风俗在向菲和安璐看来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她们的家乡在胶东半岛上,距离花城只有五个小时的车程。“可是这对我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体验。到除夕当晚,烟花爆竹的脆响声占据了世界的全部空间,可怜的小黑狗躲在装满木柴和脚手架的车库里,钻进鸡窝的鸭子半探出头来,烟火在鸡窝的不远处点燃,夜幕忽然变得光亮起来,山楂树和合欢树杈上的雪被燃尽的烟火染上一层浅灰色。那时候水饺还没有端上桌子,我和邱阁的姐姐、姐夫在看联欢晚会,讨论着不同省份春节习俗的差别。邱阁和父母在院子里忙碌着,院子外面灯光通明,所有人家的院子里都开着灯,尽管我们刚到九石的时候发现许多屋子好似多年没有人居住一样。我隔着窗户往外瞧,发现邱阁的妈妈将烛台放在一个小木桌上,寒风不断吹灭她点燃的蜡烛,最后她放弃了那盏蜡烛,只点燃了一些黄纸。邱阁面无表情,在祈祷完毕后就收拾木桌,显然他也对这样的仪式充满困惑。他说他父母向来不在意这种求神的仪式,早年间他们甚至奚落过书记夫人供奉狐仙的举动,然而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上了年纪也许是难得一家人团圆,他们还是按照当地的习俗为子女们祈福。”

    安璐说她故乡的祈福仪式一般在大年三十的上午,镇上的人们聚集在观音庙里上香。据说菩萨和天官在那个时辰来到人间,正值紫气东来的时候,人们取三支香站在菩萨像前俯首拜神。除夕之夜,家里点起长明灯,长房家的客厅里供奉着祖宗牌位,到大年初一早晨全家族的人都来牌位前叩首。她并不喜欢这种仪式,好在叩首的成员大多是男性,女人们坐在卧室里聊天喝茶。我们在讨论不同地方的仪式话题时几乎忘记了醉酒的柴思榕。她在打了几个盹以后就睡着了,暖桌上的咖啡已经冰凉,她的手里还抓着从书架上取下来的一本略萨的小说。但我们还有一点精力,在粗略烤过一张香蕉披萨后,何娉婷问了我关于刘俞皓的几个小问题。她如同我想象得那样关注那个青年才俊,他值得女人们的关注和喜欢,如果我是一个女人也会在一次夜宴恳谈后喜欢上他,况且他身上带着一种藐视现实的浪漫气质,这是我所不具备的,也是我潜在敌视的一种优点。由于我不具备所以才敌视,我很不情愿承认这一点。我在回答何娉婷的问题时不自觉地将自己对他的复杂情绪表露出来。“奇怪的是,世界的确存在这种人,能以最简短的时间记忆最复杂的数据,并完成案件的分析和提取工作。”我由衷的赞叹引来了春晓的嘲笑,“你不是那类人的唯一原因是你善良得有些愚蠢。”

    很多年里我都无法理解春晓对我这唯一的嘲弄。因为记忆中的她从来不是一个嘲弄或者轻视我的人,似乎只有我在她眼里才是完美的和独一无二的。但我自己清楚我跟完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我并不认为她的嘲弄是合理的,因为我的善良和愚蠢是同时存在的,更多时候我表现给别人的印象是笨拙和愚蠢,而不是善良,因为善良对于我身边的人而言过于廉价。一个笨拙的人对于聪敏的人存在某种程度的钦羡和嫉妒是正常的,况且在我和刘俞皓后续多年的交往中,嫉妒的感觉早已随风消散,我们终归是不同世界的人。但我对他存有一种独特的好感。我所见过的所有青年才俊,就是那种在芸芸众生里出类拔萃且前途远大的年轻人,都有一种冷漠、傲慢和咄咄逼人的气质。他们像是提前浏览过命运的记事簿,生来就有一种成竹在胸的胜利者的自信。社会规则在他们眼中是一种障眼法,人际交往对他们而言只存在一种数学计量的价值,他们以其独特的谈吐举止在某个角落散发光芒。自从我在某个时刻意识到自己与他们有所不同开始,就逐渐远离这些天之骄子,我有种感觉,就是我永远过不上他们那种体面的生活,只能永久生活在一种贫瘠却自足的精神世界里。我感到恐惧的理由之一就是我几乎一无所有,而我不愿意伤害任何人,哪怕是最轻微的伤害,最轻微的伤害都会让我彻夜不眠。当我意识到这是一种病症的时候,我曾下决心将自己封闭在一个真空的世界里,除了谋生之外不再有任何社交活动。但我经不起爱情的引诱,在一次又一次彻夜的阅读之后终于决定献身于世俗的荣誉和体面当中。这令我对自己的作为感到可耻,我不敢评判自己,自那时起我开始荒废自己的日记和笔记本,荒废那种留心生活细节的体验。他们却能反复斟酌自己的生活的细节,他们向你伸来友谊之手,向你陈述他们的经历以及幸福的体验,在说话的时候你甚至感受不到他们情绪的波动,像是在陈述《史记》或《汉书》的某个典故那样娓娓道来、不紧不慢。当我这样表述的时候,何娉婷说我像一个智者而不是一个封闭自己的人。“可惜的是,你真的读懂了你人生的那一部分。”

    春晓没有为我辩解,她只是带着一张冷漠的面容为仰躺在沙发上的向菲盖上被子。安璐不认同我对自己的定义,她看似是在反驳我,却几乎每句话都在反驳认同我看法的何娉婷。“并没有破解人生这一回事。那些傲慢的人自以为是天之骄子,却只在一个灰暗的空间里细细梳理自己的羽毛,为精致的自私编织一连串借口。他们除了为自己制造一点风雅的空气就只剩可怜兮兮的自负了,但他们的自负是建立在一个个优越的家庭背景下的,他们的家庭在权力和不义之财的共同作用下为他们构建起一座塔,然后让他们站在塔尖上尽兴展示自己。可悲的是,他们既不关心正义也不关心人间。”何娉婷将眼神转到浅黄色的窗帘处,装作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