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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我听见身后传来轻蔑的笑声。我听见过无数次这样的笑声。有时候是亲戚发出来的,有时候是老师和宿舍管理员,有时候是坐在办事大厅的玻璃窗对面的人。我逐渐不介意这种态度,即便是偶尔来犯的肠胃炎也比这种笑声更值得关注。因此我回过头诚恳地向她表达自己的观点,以便双方能怀着平静的心绪离开。她却固执地要求我为此前的谎言道歉。我想了一会儿说,我确实不清楚黑麦威士忌的产地流行什么鸡尾酒。她笑起来,说她所指的不是这个。可是其他时候我没有撒谎。

    “你那样说难道不是为了讨小女孩的欢心?”她提醒着我,“这保住了你的脸面。”可是我仍旧不清楚她所指的是什么,只好说我不喜欢夏季和雪松木香,如果我曾无意表露过喜欢的话。她继续笑,脸上浮现出未曾有过的善意。

    “你跟那孩子说我嫉妒你会写诗,事实是你不会写诗。”她脸上写满了严肃,而严肃为她傲慢的面庞增添了几分姿彩。我试着把自己写过的几首诗朗诵给她听:

    “我是一种紫色浆果的俘虏。

    那时游廊上还吹着缆绳味的热风,简陋的木床上载着波澜壮阔的性爱

    我贪恋丝竹乐音的吻,被流放在一块埋葬饿殍的墓地

    我见过一种吞云吐雾的蕨菜,吟唱着旧年的歌谣向众神祈祷

    在灵蛇出没的黄昏,它替准备远行的游魂口述离别诗

    因为遥远和困顿我无法抵达海岸,无法想象苍白的泡沫冲洗干涸的肢体

    在颤抖着双肩的雪白的梨树前,我发誓忠于真理

    我不想念清晨,布满丘疹的手臂一点点拭去湿露

    挑着水担的女人从云角划过,留下一股深秋的奇香

    报纸上弥漫着墨点,午夜有场久违的冷霜造访

    我的阅历被洗得干干净净,好似一阵无颜色的风

    它低低徘徊在废丘的枯草和碎壶间,悲伤地弯下腰亲吻残垣

    它曾指名要喝豌豆香的烧酒,以便迅速入梦,纠集一股无坚不摧的台风

    吹过几张残页的时候它驻跸双足,以拼音字母丈量天际的高度

    计算哪一刻掀开金色柔纱,哪一刻头戴桂冠孤芳自赏

    木船搁浅在内陆,骡子的响鼻泛着一股热腾腾的西瓜气

    花瓣不到春季就凋谢了,瘦削的槐树条仰躺在静默的瓦片上

    合欢花没有撑伞,只有曼陀罗的种子四处飘散。

    苍耳相互依偎在开阔地上唱诗,等待屋顶升旗招展的炊烟

    我守着一座座化作烟尘的枯墓,请求蕨菜为我吟诵孤独。”

    我告诉奕蘅这首诗所描绘的是一种名叫龙葵的小浆果。诗的中间有大段大段的遗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记忆再也不能轻易复现记诵过的长诗。她漠然望着我,雨水淅淅沥沥下起来,寒风从一栋楼房的拐角折返过来,裹挟着雨水抽打我的额头。我撑起伞,问她是否需要叫一辆出租车。她却说这首诗过于花哨,像是一个轻浮的女人故意卖弄美色。她希望我再朗诵一首,最好每一句都有灵感的味道。她的嘲讽没有激发我的表现欲,冷雨只让我在路灯下颤抖,而出租车始终没有来,我们在雨伞下各怀心事。

    她再次来到我的住所。和第一次不同,她没有喝醉,一走进室内就打开冰箱寻找饮料。她喜欢带点苦味的糖水。在喝完两瓶饮料后又旁若无人地坐在沙发上擦拭头发。春晓在电话里平静地谈起跟她妈妈的纠纷,真正糟糕的是她外婆的病情没有好转的迹象,“也许这一年春节我们要在医院里度过。”春晓没有心情听我在酒吧里的见闻,而我也有意避开这个话题,我一直疑惑自己的虚伪能维持多长时间,虚伪背后的愧疚已经生根发芽。奕蘅打开埋藏在旧书和唱片下的笔记本。上面辑录了我从高中到大学时期的诗作。她抚摸着那句“门板的青苔渗入被奶羊舔过的盐砖,吟诵格律诗的稚童同腊梅撞个满怀”,问我写诗是否只是凭借一双慧眼。我看了看她的眼睛,那是一双轻蔑消退了的眼睛,却仍旧写满了狐疑和疏远。凭借一点灵感和对生活的厌倦。我告诉她,每一次拿起写诗的笔都是精神自残的过程。我避免歌颂磨难,可是它们等在灵魂皈依的路上,这种感觉看似懒懒散散,却让作者越来越趋近终结。

    她央求我为每一句诗做阐释,似乎想从中获悉写诗的特定情境和心理。悲悯的情绪只会让她发笑,而对于诗歌的阐释往往也是多余的。她也许认为我出于什么自利的缘故为这些诗歌的灵感来源保密,但她在客厅和卧室里随便踱步,在抽屉和相册里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而我专心整理手头的诉讼文件。我对生活别无所求,它的上升通道在某个时刻已经注定,而我的热切欲望只存在于遗忘世界的片刻,比如躺在春晓的怀里。她说她今晚要住在这里,以便用一整夜的时间阅读笔记本上的长诗。她问我是否介意卧室借给她用,并且她愿意就此向春晓做解释。雨夹着半透明的雪花,一滴滴挂在窗户上,我只好在沙发上入睡。

    这是漫长的一夜。昏黄的台灯使我难以入眠,我闭着眼睛以强迫自己进入梦乡,可是我能感受到女巫在暖桌前徘徊,寻找一个舒服的姿态坐下来,然后同我交谈点什么。生活会越来越糟糕。这是她最喜欢使用的开头语,也许是一种寒暄。可是我尝过了芒果和荔枝的味道。我反驳她,因为我分明记得她曾在早年的一场梦里以此嘲讽过我。你是一个虚伪的人,你试图向爱你的人隐瞒另一个女人——一个蔑视你的女人在你们的卧室里过夜。她带着奚落的口吻,使我哑口无言。我只好请她喝一杯酒,一杯花花公子或者莫吉托,如果没有薄荷叶就用罗勒碎代替吧。我哑口无言,可是潜意识试图为自己辩白,我没有邀请女人来这里做客,也许我会写诗的证明也是荒诞的,我只是在一个孤独的时刻寻找一道摇曳的阴影,使自己住在这个阴影下而怯于将灵魂暴露给焦虑的恶魔。我害怕黑夜吗,我不害怕黑夜,我只害怕黑本身。当没有光照进来,或者光线淡薄如纸,连续多日阴天下雨,又或者像童年时那样每晚都停电,我就会感到一条阴暗的水流入侵,如同巴尔蒙特一样我会思念太阳,即便把我放在夏季的烈日下暴晒也比埋葬在黑色里更高尚。可是我仍旧无从辩驳,自从她走到暖桌前冷嘲热讽,我的辩驳就是多余的。外面的雨已经变成雪,远处的屋顶却没有披上白纱。我急促地呼吸了一会儿,直到眼前的人逐渐变成一个轮廓,又逐渐清晰起来形成一张冰冷的面庞。

    吴奕蘅用冷漠的眼睛看着我从绵绵睡意里挣扎起来。她像是整夜没有合眼,那双眼睛带着黑晕和血丝,像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睁开似的,她神情里仍旧不乏怀疑和嘲讽。我揉揉眼睛坐起来,发现天色蒙蒙亮,窗帘后面的世界披上一层浅浅的白色,窗户的通风孔传来一股煤烟气,阳台渗进来的寒风行至厨房门口就消散了。她向我再一次确认诗和笔记是否出自灵感,就像确认地里的庄稼是否来自农人的耕作。而我只想在送她离开后整理一下卧室,然后照常过波澜不惊的日子。也许在春季这些埋藏在酒吧的相遇故事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我们不应为自己寻找摆脱麻烦生活的理由。你不喜欢注定的命运,可是你必须接受它。她这样描述着我诗中的愤慨,可是她并不理解这些愤慨的根蒂。她认为我的苦闷源自于一次又一次无序生活后的空虚感。她试图安慰我,说那些无序生活是一场宏大仪式的预备工作。她试图将灵感归结为理性搭建的摄影棚里的白日梦,诗句的每一处停顿都是幻想在呼吸。我对她的安慰感到失望,我以为她在整夜阅读的过程中产生一些新奇的火花,完全否定它们、鄙夷它们,就像我否定和鄙夷它们一样,我以为她会倔强地认为这些笨拙的修辞一文不值,只是一个频繁遭遇麻烦的年轻人的怒吼。只是没想到,她在肯定修辞技艺的同时却否定了埋藏在其中的高贵的情绪。于是我不耐烦地说我的白日梦极其廉价,请她将笔记本放回到抽屉后尽快离开。她对我突如其来的恼火感到不解,追问她的哪些观点冒犯了我。

    “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你不必屈尊从这些诗里探寻别人生活的秘密。”我模仿她发出令人难堪的冷笑。她没有恼怒,看得出来她想为自己辩白,她想掌控自己所能看到的和听到的,并深入到别人的内心求索那些虚假的内容。早餐过后,我才完全清醒过来,听见远处火车疾驰而过的声音,屋顶上的雪正在消融。我的举止没有逻辑性,至少在她看来是这样的,我整理卧室的时候频繁观察那些油画,煎鸡蛋的时候打开唱片机,电视里播放着天气预报。太阳像是一面光泽黯淡的铜镜。她吃过早餐后又喝了一杯酒。也许她只是喜欢一点醉意,她傲慢的神情使我无法察觉更多心理活动,吃掉面包片和煎蛋后,我在阳台上打起呵欠。奕蘅从厨房里走过来,她没有任何表情走近我,像是投来一片恐惧的阴影。你感觉都有点颤抖,也许着凉了也许阳台实在太冷。她为自己的动作感到抱歉,傲慢却徘徊在她的嘴角上,仿佛那是她面对生活的唯一表情。我会在中午以前离开。她转身走进客厅。

    晚上下班以后,我发现她依然没有离开。她似乎准备与我做一番长谈。她说她看了一整天电影,抽了一下午烟,但没有再喝酒以避免我回来的时候面对一个失去理性的醉鬼。她说我热衷于浮华的享乐方式,它是一种高级的腐化,我灵魂里的困顿是这种腐化生活的产物。“可是你布置的房间真是一个甜蜜的陷阱,任何人都无法逃脱。”她抬高下巴,挑逗的笑容带着熟悉的蔑视感。熟悉的蔑视感从那双眼睛里缓缓制造出来,一层一层叠加在墙纸反射的光晕里。她打开手包里的小摄像机,拍摄我的动作和表情,她以为我能原谅这种冒犯。我没有回应她,就像她不存在一样,我照常和春晓通电话,照常做晚饭、照常打开电视。她准备在这里度过又一个夜晚。她在摆弄完摄像机以后就走进卧室,她靠在床头盖上一条蓝毛毯。我想蓝毛毯上必定挂上了雪松味,而室内的烟气直到凌晨才彻底消散。我身边多了一个人,也许只多了一个女巫、一个模糊的背影,但是我却感到更加孤独,耳边搅扰着寒风里嘈杂的对话、铁轨铿铿的异响以及楼上挪动桌椅的声音。我无法入眠,一分一毫称量着流逝的时间。我顺利地避开一幕幕回忆,将当下的生活平铺在眼前。我感觉羞愧,无地自容并且危机重重。我能猜到廉价的安慰之语,猜到在安慰之后接踵而至的臆测、争论和懊恼。可是我没有抵抗到底的勇气,就像曾在课堂上拆穿老师制造的小把戏一样,我拆穿了却又卑鄙地为那套把戏做辩护,以便博取一点可怜的认同。

    我走到阳台上,来回踱步,身体忽冷忽热。滤过的咖啡末让盆栽的小海棠树焕发了生机。窗台的小盒子里放着春晓没有做完的刺绣。我的手正在失温,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我是在那个夜里或者白天感冒的,凌晨四点开始发烧,早晨起床与吴奕蘅告别之前就打了个请病假的电话。她已经从前一天的自我迷失中醒来了,因而轻蔑再度占据她的眼睛和嘴角,她试着装出一副关心的模样,而高烧当中的我只是恳求她尽快离开。她也许还准备喝一杯什么,只是冰箱里没有多余的酒,这间屋子的神秘面纱已经被她揭开,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着迷了。

    “我想和你长谈,可是始终没有合适的时机,你确定不去医院吗?”她的安慰让我觉得多余且充满棘刺。我没有回答,滚烫的体温在折磨着我,使我无法思考也无法决断,使我处在一片荒凉的沙漠里,使我陷入梦中的那座永远走不出的迷宫。我无法回答什么,当关闭屋门的声音传来后,我终于长舒一口气,像是卸下千斤重担,几乎哭出声来。我在半睡半醒之中挨到下午三点。那时楼下的女人们在交谈,孩子拍皮球的声音格外刺耳。腊月的漫长让我不再对冬季报以幻想。雨和雪交替陪我度过黑夜和白昼,我想在放晴的某日向多客递交辞呈。我和任何人的交流都在由浅入深的阶段暂停,以避免牵扯不必要的精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越来越容易疲劳,记忆力越来越坏,尤其是当我放弃放弃在笔记本上写日记和短篇小说以后。

    世界却变得欣欣向荣。七天后,我在晚间返回家中的时候,在楼道里遇见了等待许久的吴奕蘅。我闻到一股使人迷离的白花香水味。她的表情纯粹得不含一丝瑕疵,谦逊得使我惊讶不已。我不打算走进去了。她站在门前,裹了裹浅黄色的呢大衣。她劝我走进屋里和她隔着门对话。我拍摄的短片刚刚被电影公司收录,那是一部以酒吧流浪者为主题的短片,剪辑的效果异常得好。她笑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脸上露出这样的笑容。她接着说,她在这里感受到了一些美妙的东西,只是寒冷的气候和酒精让她有些喜怒无常。她再度向我表达歉意,为那些遗落的夜晚和瘦削的诗篇。可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几个夜晚女巫在客厅里和我对话,我原本打算促膝长谈,却被黎明时分的雪光打断,早晨阳台上漂浮着两只蜻蜓和一枚糖纸蝴蝶,金鱼吐出的气泡从乐谱架滚落到砧板上,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烟草味。我承认你在客厅抽了一下午烟。影碟机发烫,碟片被重新摆放过,碟片之间的电影票和足球票被放在另一个抽屉里。我承认你来过,可是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我祝贺你的短片被收录,如果短片没有和我产生交集。她没有在意我潜在的疑虑,但表情说明了一切。我想她或许把我塑造成一个鬼魅的流浪者,一个被城市抛弃的人,一个行走在橙色酒吧外面的孤魂,这不会挑动我的情绪,因为事实的确如此。我担心她试图把我塑造成一个诗人和幻想家,更糟糕的是,她始终认为我凭借幻想和灵感活着,那是最卑微的生存方式,那意味着我永无可能从命运的五指山下逃脱。不过我已经关上了门,不必再看她带着雀斑的傲慢的脸。她隔着门问我是否愿意在春季同她一起观摩那部短片。不出我的意料,她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出那一连串祈使句。直到听见我在门后发出一声不加修饰的嗤笑。我想她被激怒了,没有作别就暗自离开。我是在咖啡馆打发时间的时候听说人们正狂热地把钱投向股市。讨论股市的热潮从咖啡馆蔓延到图书馆、足球场、多客办公室和尔湾大厦的拥挤的电梯里。除夕当夜,我和春晓通完电话以后就忙活起了年夜饭,我拒绝了刘俞皓的邀请也没有急匆匆地赶回九石而是决定自己过这个冷清的春节。事实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热浪,城市中心禁止燃放烟花爆竹,这没有像往年那样引起人们的非议,因为连日飘红的股市让年夜饭桌上的人们欢声笑语。

    当开春我在闵浓事务所上班的时候,春晓仍然没有回来。她外婆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我请假赶到扬州的时候,春晓的家人正等在急救室外面。她外婆躺在病床上已经失去了意识,呼吸机和心电图显示这位久经风霜的老妇仍然存在生命讯息,可是昏迷已经持续了十天,医生告知春晓,老太太再无苏醒的可能了。春晓见到我就开始哭。她断断续续地哭,不知过了多久才抬起头问我是否吃过午饭以及请假多少天。但她恢复理性的时间有些短暂,晚上,当她妈妈和继父来到医院准备做最后的了断时,春晓再度与他们发生争执。我的存在加剧了双方本有的矛盾,她妈妈连礼节性的问候也免去了,她相信女儿与她的疏远跟我脱不了干系。当然脱不了干系。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畏首畏尾,而是直面她的逼问。我们的谈话进入了死胡同,但对她而言毫无影响,她只是想避开女儿的锋芒,同时希望从女儿手里拿回一点点母亲的遗产。继而遗产取代婚恋成为母女两人争执的焦点。但亲戚们见证过老太太确立遗嘱的过程,这场争论自然变成单方面的道德指责,直到赶来的护士将激动的争论者驱离。

    第三天凌晨,在春晓和五位亲戚的陪伴下,外婆终于咽了气。春晓没有告诉我在她回扬州以前这里发生过什么,只说外婆趁清醒的时候在几位亲戚的见证下写了一份遗嘱。“她不该这么早过世。糖尿病使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可是她们却没有给她打针也没有为及时喂药,她的后背布满红疹,小腿肿得像是两根木桩,看不清麻将牌后就整天念叨着早一点转世。可是我上一次离开的时候她看起来能活一百岁,她有各种各样的怪癖和恶习,但短命不该在这些怪癖里。她们知道她有糖尿病,却像是一个个训练有素的机器照常喂她那些必须忌口的甜东西,她们往她嘴里灌糯米汤,任由贫血不断腐蚀她的身体。”我不清楚“她们”究竟指谁,但没有勇气追问下去。“那女人告别前什么也没有搜罗到,也许她只想拿到外婆脖子上的金坠子或者锁在柜子里的旧玩意。她被外婆赶走的时候,低声咒骂的声音故意叫外婆听见,那时病情急转直下,当我赶回来的时候,她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春晓在外婆下葬以后徘徊了一段时间。她说外婆在遗嘱上将那所旧房子留给了她,将存折上的钱留给了舅舅,而没有给她妈妈留下任何东西,因此她妈妈拒绝参加外婆的葬礼。也许某个时候她会来这里看看。我劝慰着她。但她摇了摇头,说她的家庭从生命里完全消失了。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往昔的神采慢慢从那双眼镜里生长出来。她没有转卖房子的打算,她认为也许这里会成为我们的一处归宿,况且扬州并不总是阴雨天,晴朗的时候她能在楼道里感受到外婆搓麻将牌的声响。我们在那所旧居里住了七天。她翻箱倒柜寻找旧日回忆。回忆是一叠如何也做不完的旧作业本,掉页的大仲马文集被压在两个布包袱下面,书里夹着旧报纸剪成的鞋样。还有一些老物件被锁在床头下面的暗格里,但都不贵重,有水渍过的老照片,有民国时期的法币,有铜戒指和不走字的怀表,有生锈的顶针和银簪子。春晓花了两天时间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她一边收拾一边抹眼泪,她的眼泪落在暗色调的地板上。天空开始降雨,湿气从纱窗边缘灌进来,阳台过道上的盆栽已经枯萎,卧室里的乐谱架上出现了一张蜘蛛罗网。“你喜欢阳台对面的卧室,还是这边的卧室。”春晓认真梳妆过后,带着温情的笑容问我。当她的眼睛充满神采的时候,总会让我想起音乐厅里那个身穿蓝色裙子的仙子。我说我喜欢这边的卧室,阳台对面的那间地面总有些潮湿。春晓的妈妈在我们离开当日打来电话,她愿意同女儿讲和,前提是对毕业以后的婚事重新考虑。她提出一系列结婚条件,而这些条件对一个资产阶级家庭而言合情合理。

    “这些体面的诉求应当被满足。”我对春晓说。只是半年的期限对我而言过于苛刻。春晓没有做声,像是完全不清楚她妈妈说了什么似的,又像是对我的劝解不屑一顾。在火车上相对沉默的时候,我一度想把发生在腊月的酒吧奇遇告诉她。是时,邻座的青年男女正在谈论股市,说预期三成涨幅的股市在开春后飙升到八成,以至于大学教师在课堂上和学生们讨论如何购买股票以及购买哪一只股票。我闻到一股浓重的草木灰气,就像是丢弃在地里的麦秆和杂草燃烧时产生的焦香气味。春晓向我投来不解的眼神,她似乎想询问我股市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困惑地听着那对青年男女热烈交谈。旁边的中年人和推着售卖车的乘务员也加入到讨论股市的行列。中年人预测说这次史无前例的牛市将至少持续到明年春季。他身上的贴满绣章的皮夹克随着他说话的节奏而轻微颤抖。他说上一年夏季股市维持着窄幅震荡,秋季货币政策宽松,央行调低法定存款准备率和存款利息以后,投资市场开始升温,这是大盘指数上扬的重要因素。春晓再次盯着我的眼睛寻求解释,而我再度露出无知和无助的表情。车厢里的人们发出昂扬的赞叹声,他们向中年人接连发问,询问股市运转的机理和投资的前景。乘务员向那对男女询问股市开户的方法,又问开户后如何买入股票。人们不厌其烦地讨论着一夜暴富的可能性。人们讨论着暴富以后去哪里兑现、在哪里消费以及购买哪里的商品楼用于出租。人们讨论股市的情绪在连续几节车厢里传递,在卫生间外徘徊吸烟的人也兴奋地摆弄手机里的股市图,想要证明这是一次上天恩赐的致富机会。还有很多人像我一样以困惑的眼神看着他们。我不理解股市运转的原理,缺少豪掷千金的勇气,况且我攒下的那点钱掀不起什么波澜。但闵浓的同事们却汇入到这股空前的股市浪潮里。他们富庶一点,银行向他们发放了数额不菲的贷款,他们还在亲戚朋友那里筹到一些钱,在仲春时节就收获了一大笔股市的馈赠。

    在财富浪潮面前,我照常从象棋小区与冰雪谷大厦之间来回奔走。四月份,正当春晓准备毕业论文的时候,房东打来电话说下个季度不再出租。我们在这里租住了好几年时间,是时候换个地方了。春晓询问房东为什么不继续出租,房东说他准备将这所房子卖掉。“你们应该关注一下楼市,瞧瞧现在房价的涨幅。”在象棋小区居住的最后半个月,这所房子频繁有买家造访。冰雪谷大厦附近的公寓租价高昂,我们被迫在靠山的城市南边寻找新居所。我们按照可接受的租价挑选了几处居所,但每一处都有让人难以忍受的缺陷,有的缺少供暖设备,有的输水管漏水,有的室内没有铺设地板,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发霉的气味。毛茸茸的春草占据护城河畔,月季花含苞待放,河堤上的柳树抽出一簇簇鲜亮的叶子,没来得及变绿的乔木失魂落魄地站在一丛或浓或淡的绿意里。我在欣赏河岸景色的路上跟春晓说,我们可以去南部城郊居住,直到有条件换另一种生活方式。我们安静地讨论了许久,料峭的春风从河对岸吹来,推着娃娃车的女人跟卖烤地瓜的老人交谈,药店门口的石雕上缠着红布,没有拴绳子的卷毛狗跟在手提菜篮子的中年妇女身后,广场上的老妇向我们投来疑惑的目光。这一年初夏的反常的暴雨证实了我暂居在云城南郊的决定是正确的。反常的暴雨下了六天,雷电轰鸣,铅灰色的阴云从东到西密集排布,一块积雨云消耗殆尽,另一块迅速补上,频繁的雷暴让空气里充斥着一种怪味。春晓刚完成论文答辩,正在联系云城的几家演奏乐团。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仍旧会跟刘俞皓、何娉婷见面,有时在南郊的小竹林里散步和拍照,她练习拉琴的地方在四百米外的居民活动广场;下雨的时候我们在阳台看雨,我暗自筹算这个月和下个月的支出和储蓄,阴沉的天气加剧了我的懊恼情绪。初夏的暴雨降临时,我刚从冰雪谷大厦回到家里,狂风呼啸,大雨倾盆。我和春晓在阳台上一边做饭一边谈论帕格尼尼幻想曲的灵感来源。住宅楼前面一百米有一间儿童活动室,穿着芭蕾舞裙和羽毛装的孩子们在里面正排练舞台剧。活动室外的一间封闭的屋子里挤满了孩子们的父母,他们扇着扇子相互交换各自的秘密。在大雨降临之前,我曾沉浸于护城河附近的那片绿意。假如热衷于窥探他人秘密并且定时在伊尹小区的空地上跳舞的老妇们没有染指那片绿地,我很乐意每天花一点时间在那里观赏月季和醉蝶花,尽管它们生长在绿地的凹陷处。一旦下雨,这些植物免不了被淹的命运。我曾对春晓这样说过。她不以为然,因为绿地旁边就是护城河,河道宽阔通畅,水面上漂浮着荷叶和水藻。果不其然,在我下班回家的时候,雨水已经将那些花草淹没,凹陷地的积水沿着几处缺口向护城河里流,但其他地方的水又将这里填满。街道和小巷里积满雨水。湍急的水流在排水井口形成一股旋涡,被疾风吹倒的电动车淹没在积水中。许多地方的排水口被堵塞,雨水越积越多,将汽车的轮胎淹没,一道道卷帘门被涌来的雨水叩开。被困在立交桥下的汽车移动越来越缓慢,在人防商城纳凉的市民从紧急通道离开,汽车激起的水花砸在淌着水行路的青年身上。这不是我印象里最大的一场雨,甚至不是这座城市最大的一场雨。但这场雨让我第一次想到了不可抗拒因素的失踪和凋零。当我和春晓躲在窗户里面观察这场暴雨时,窗户像是黏上一层模糊的窗纸而阻隔了视线,只能看见在暮色里扶着电动车的人们在凉亭里瑟瑟发抖。

    第二天雨势减弱,但雨水仍旧淅淅沥沥,积水布满城市的每个角落。地势较低的城市北面的积水堵塞单元楼的大门。公路像是一条条纵横的河流,上面漂浮着报纸、丝巾和悬铃木树叶。汽车像是轮船一样推着波浪前进,消防人员从被雨水所困的洼地小院里救出女人和孩子。临山的南面虽然也有内涝,但雨水并未侵入住宅,我想大雨总不会一直进行下去,或许过一天太阳就会露出半张脸,城市的积水也会随着排水口的清理而迅速沉降下去。然而,第三天、第四天仍在下雨,尽管天气预报显示云城一直是阴转多云,电视里播报着与暴雨无关的新闻,无非是哪里出现热带风暴,哪里的麦田还未来得及收割,哪里的教学培训班被撤去。暴雨转变为中雨之后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暴躁。有时候雨水完全停歇,但一两个钟头以后就卷土重来。前几日还刮起强风,大风呼啸的声音使人夜间无法安睡,几天后强风转变为弱风,继而变成似有若无的潮湿的热风,带着发烫的雨点打在人身上,像是一滴滴黏糊糊的汗液。

    我担忧六年前水淹地下商城的悲剧重演。广播新闻说在城北的低洼地带,汽车漂浮在睡眠,疏通排水管道的工人和电线维修员的汽车被水卷到一百米外的社区围墙上。关于雨水造成的城市内涝的报道在第四天完全消失了。也许在第三天就没有了,电视向来不报道这类新闻,电台广播只服务于汽车司机——以便他们出车时选择一些可行的道路。往好处想,这些报道的消失也许意味着城市内涝的问题已经得到解决。报纸上少不了对内涝的辩护词,媒体似乎忘记了六年前云城因暴雨变成一片泽国的旧事,那时城市的管理者就宣称将修建一套一劳永逸地解决城市内涝的排水系统。第五天,降雨依然在进行,只不过雨水变得越来越像大雾,热腾腾的潮湿的空气给人一种蒸桑拿的感觉。我在去冰雪谷大厦的路上一直在流汗。汗水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汇集到额头、鬓角、肩膀和后背,然后倾泻而下,就像刚从浴池里走出来一样。圆框眼镜上挂满汗珠和蒸汽,地铁没有恢复运营,公交汽车在浅水公路上走走停停。前排座位少了晨练的熟面孔和提蔬菜的老妇,上班的人们罕见地得到了座位,他们侧着脸望着窗外。第六天汗水让我在讲话的时候都不断擦汗。潮湿的热风从不知什么方向吹来,像是一连串铁钉一样刺痛皮肤。我第一次接待到为房屋产权打官司的客户。那个早晨太阳终于露出了脸,尽管很快就被一层白花花的云彩遮住。我和客户在会客室里谈论房产证和过户程序上的问题,我们的讨论被主管听到,而主管告诉我过户程序的问题目前在法律条文上存在漏洞,因此不要给客户允诺这场官司是否有把握,也不要让客户低估程序问题后续带来的麻烦。空调的温度还是太高。我在告别客户的时候这样说。

    “开发商的办公室的空调比这里凉快一点,舒适一点。”客户挤出了一丝笑容。

    “房屋质量问题导致无法审批,行政诉讼的意义是有限的。”我希望情况不像最初讨论时那样不可挽回。

    “可是他们是不会吐出咽下去的钱的。”

    在九月结束律师资格考试以后,我开始陆陆续续接到一些地产和产权过户这样的诉讼,这意味着房地产市场的热浪开始向所有行业和领域扩展。而九月初,春晓已经在云城歌舞团找到了一份拉小提琴的工作,原本我们打算在这一年深秋结婚或者先办理结婚登记,可是她妈妈牢牢把控着她的户口本,她开出的条件像是悬在脖子上的刀,那冰冷锋利的刀刃时不时在半夜刺痛我。九月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危险的。我始终无法摆脱贫穷投射在自己身上的阴影。房地产市场的急剧升温使购置房产对我来说越来越困难。在过去半年里,云城的房价上涨了一倍有余,而售楼处经常被购房者挤得水泄不通。购房狂热比春季的股市热潮更汹涌,以至于我被裹挟在这股浪潮中难以再发现生活的其他内容。

    我越来越无法摆脱买不起房的标签。母亲除了提供给我一副躯壳,再也无力为我提供其他什么东西,而我也没有指望过从她那里得到更多。她已经尽职尽责。我在上下班的路上,在重新运营的地铁上,在枕头的另一侧,在马桶垫和阳台的躺椅上,在抽走油烟的片刻,在点烟和熄灭烟头的时候,都被购房的念头折磨着。而在半年前,在冬季的橙色酒吧,在那个女人的镜头里,在女巫发表演讲的碎片般的梦境,我对购房和结婚的关系还一无所知。因为仅凭一个青年两年的勤勉工作,很难积攒起一笔足以购房的收入。只是我答应过春晓的妈妈,尽管这个允诺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如果有重来的机会,我会对她的要求置之不理),但一切已经不在我的控制之中。春晓试着问过我,如何从法律层面绕开户口本去领结婚证,而我回之以长时间的沉默。我必须被忙碌填满,必须每时每刻都处在自顾不暇的状态里,必须在接手闵浓提供的案源的同时开拓新的商机,以求在第二个月初拿到比上个月更丰厚的回报。在秋季到来后,再没有降雨来干扰我的忙碌。康德不会、海德格尔不会、里尔克和策兰都不会拯救我。秋天的太阳足以让人忘记初夏的暴雨,让人忘记春晓毕业会上拍照的美丽的男男女女。我忧心忡忡地度过每一天,我恐惧和房屋相关的一切话题、新闻,恐惧直视春晓的眼睛以及她接连不断的劝慰,那些劝慰正在将我们的关系置于危险的境地。

    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