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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春晓迟至腊月的第二个星期才返回扬州,那时老太太身边的保姆离开不久,春晓的妈妈正和丈夫讨论将老人送到哪家养老院。春晓的早归对她妈妈来说是一件意料之外的喜事,她终于有时间跟她好好谈论一下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和未来。我对这件事早有预料,但无法阻止春晓可能遭受的现实观点的冲击,而她即将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对生活和感情的认知总比三年前更为成熟。我像放风筝一样将恋人送到火车站,看着她的身影在快速消融在人流里,忽然有种强烈的挫败感从眼睛左侧袭来。傍晚我从火车站往回走。那是个极其孤独的傍晚,寒风从西面呼啸而过,席卷着一股枯叶燃烧的气味,夕阳已经整体沉下去了,晚霞挂在淡紫色的天际,中天仍旧层次分明,但大地像是蒙上一层浑浊的灰色。楼房孤零零地坐落在眼前,搭在树枝上的枯叶融成一片涂抹的黑晕。树枝在昏黄的路灯的映衬下显得凌乱嘈杂。楼房亮起一盏盏灯,像是困倦的人缓缓睁开惺忪的眼睛。骑着电单车的上班族在红绿灯前耐心等待,背着书包的嬉笑的儿童坐在摩托车后座上,烤肉摊的屠宰工正在串羊肉,烤炉上的煤烟气让来往的过客频频皱眉,从地铁站内走出来的年轻人又涌向不远处的公交车站。我有些恐惧回家,那里空荡荡的只有我呼吸的回音,邻居切菜的声响加剧我的沮丧情绪,我边散步边思索这个难熬的夜晚在那里度过。落尽树叶的悬铃木挥舞着树枝,路灯光越来越刺眼,大地已经彻底没入深沉的黑夜里。汽车的呼啸声与寒风交织,傍晚薄纱般的暮霭消失殆尽,空气里悬浮着一阵似有若无的酒香,我在迟疑了片刻后钻进一家小酒吧里。我已经不记得上次在酒吧买醉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一次我没有要什么酒,胃部传来的不适感使我不敢接触酒精,我只点了两份水果拼盘和一份三明治。这是一家以橙色为主色调的复古酒吧,吧台内的酒柜上摆满各式各样的洋酒和酒杯,橙色的灯光铺在客人的弥漫醉意的脸上,音乐恰到好处,弹吉他的歌手坐在红椅子上柔声吟唱。我以为会有喧闹的节目或者人影纷乱的舞池,可惜这里只有民谣和诗意,只有在吧台浅酌的中年人和在沙发上昏睡的酒客。

    我把羽绒服搭在沙发靠背上,松了松粉色的领带,一口口咽下樱桃汁。这杯樱桃汁就像精心调过的马天尼,散发着特有的杜松子味,虚无缥缈的醉意困扰着我,使我无法专注于欣赏民谣歌曲。民谣歌曲充满旧日气息,沾染长姐在旧磁带上留下的雪花膏香,她被夏日骄阳晒黑的肌肤被一袭红碎花长裙围裹在那匹温驯的母马背上。记忆一幕幕随着时间流逝,但某些时刻,那些本以为彻底消失的记忆会像旧默片一样再度回放,没有声响也没有颜色,场景却真真切切地展现在眼前。夜色吞下大地以后又不情愿地吐出一些残渣。橱窗前温暖的橙色灯光引来一双又一双年轻客人。凛冽的夜风携着树叶和破碎公路的细沙敲打着玻璃门。腹部的不适感使我不再碰那半杯果汁,我又点了一个三明治和鸡蛋卷。温暖的灯光照在吧台前的女子脸上。那是一张充满野性的漠然的脸。她的头发束成一根根小麻花辫,眼睛周围化着淡淡的烟熏妆,微翘的嘴唇有种大理石雕塑般的线条感,鼻梁上散落着几枚浅褐色的雀斑。我在观察她的时候恰巧碰上她投来的抵御的眼神。她的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使人无法亲近,她点烟和倒酒的熟练动作像是久未碰触过爱情,灰色的高领毛衣让人不免联想到独特的性向,这种特质我在法学院里也曾发现过。她离我太近,使我无法阻止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她、审视她和揣测她。在喝完第二杯威士忌后,酒保将刚开瓶的宫城峡威士忌递给她,她接过酒瓶将酒杯斟个半满,娴熟的动作显示她是这家酒吧的常客。我不懂威士忌,即便对常喝的白酒和琴酒也一知半解,威士忌的消毒水味和烟熏味并不符合我的胃口,在她饮过一口酒后,我的眼睛就疲倦地停留在那支深色的威士忌酒瓶上。

    音乐逐渐变得嘈杂起来,民谣歌手已经离开,热闹的舞池里站满了快乐的人们。寒风的呼啸声被低音吉他抵消掉,我像是漂浮在沙漠里的一块毛毯,若无其事地等待时间的判决。春晓的火车到哪里了呢,她是否已在窄小的铺位上睡熟?我忽然想念起她杏子般诱人的双眼,想念她绸缎般柔和的肌肤和温情的笑容。果汁喝完后,我点了一杯加糖咖啡。两名打扮妖艳的女士坐到我的对面。她们将挎包叠在沙发角落,一边玩牌一边喝酒,整个过程只抬头看了我两眼。随着酒吧的氛围越来越喧嚣,我的衬衫领带与周遭越来越格格不入。我身上没有醉醺醺的酒气,这一点比衬衫领带更让身边的人难以忍受,当我喝完咖啡准备再要一杯时,旁边酒桌的同龄人递给我一支烟,又滔滔不绝地聊起上周末的一场球赛。我们像是在聊一场游击战。我们在谈执行战术的角色时带入了似火的热情,耸着肩膀的女士朝我投来感兴趣的眼神——也许是因为我接过了那位陌生朋友递过来的半杯啤酒,并且领带拉到了第二枚胸口前。我的圆框眼镜吓到了那位威士忌女子。当我探身到吧台前再要一杯咖啡时,她欠身让出一个舒适的交流空间,以便我与酒保的交流更加融洽和准确。

    “蓝山咖啡,多加糖,不要吸管。”酒保重复一遍我的话,他对一个来酒吧寻欢的青年只喝咖啡的举动感到不解。“你可以尝试一点威士忌和白兰地,生酿啤酒的口感也极其美妙。”

    “可是我不想明天起床后吃胃药,不是每个人都有一副耐受酒精的肠胃。”我小心翼翼地向吧台的陶瓷缸里弹了弹烟灰。女子同样弹了弹烟灰,脸上带着怪异的哂笑,也许在嘲弄我的不自然的动作和语气。她的哂笑只停留了半秒钟,但她身上的雪松香水味却穿过浑浊的烟雾钻进我的鼻子。怀旧而阴冷的木香调,她和我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连季节、时间和语境都不一样。”我不自觉地用语言表述着思想的回音,眼神留在她那抹消逝的笑容上。她皱了皱眉,毛衣领随着下颚的叩动而颤抖着。“什么不一样?”

    “我和这里的朋友有不同的体验和心境。”我坐到她旁边,手臂支撑着面向她的侧脸。她低头摆弄空酒杯,像是思索我的话的内涵以及得出这种结论的原因。我接过咖啡,把烟熄灭,看见原来的座位被一个醉醺醺的青年占据。酒味正在扰乱我的思路,使我无法解释自己的观点,况且我并不准备继续这样乏味的话题。咖啡未能把我从疲倦中拯救出来,反而加重了我的失落感,嘈杂的音乐也不能使我摆脱脑海里反复响起的萧邦的《A小调圆舞曲》。我逗弄着空咖啡杯,思索在哪里度过这个漫长而忧愁的冬夜。我的手指按照圆舞曲的节奏敲击吧台,今夜女巫将会造访,我们久别后会谈论我的虚伪和迷茫吗,还是要我再度为生活里的小过错小麻烦一遍遍忏悔?我对春晓的依恋此刻变成一把锋利的匕首,在我空洞的眼睛和抽搐的嘴角反复打磨,我迫切需要一点麻醉剂,就在迟疑之中要了一杯琴酒。

    “加一半温水。”我压低声音,但精神变得有些兴奋,也许是咖啡因起了作用。酒保将加了一半水的琴酒递给我,熟悉的辛辣味带着一点柔情的光芒。柔情得像是蜜糖一样从舌头到咽喉种下芳香的种子。咽下半杯酒后的我闻见她身上的雪松木香,有种身在自由雪原上的轻盈感。酒精真是奇妙的东西,怪不得九石村的男人们一代代为之着迷为之死去活来。美妙的雪松香,清冽的女人和冬季。我感叹着,准备再要一杯酒。脑袋里的旋律已经变成了小狗圆舞曲。可是我思念白花味的香水,思念下雨的阴天和在炉火前阅读《一千零一夜》。我思念雨后湿漉漉的草地,不必挂着领带从一条巷子穿行到另一条,为购买一件深色外套暗自神伤。我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她正在打量我。她的眼神里不再有疏离感,倒有些观赏漫画人物的戏谑感,这种居高临下的神色使我感到不适。

    “雪松木香加重了冬季本有的寒意。”我把脸朝向酒保,但话语却流进她的耳朵里,“就像针叶林上站着一只冻僵的蓝鸟。”

    “我对雪松香的印象是温润的夏天。”她点燃又一支烟,像是打量墙角的绿萝一样以余光瞥了我一眼。“暖烘烘的多雨的初夏早晨,打开窗户看见一只果蝇。”我以为她会说下去,想象力会润色她的表达,使她形容香气和生活的话语充满诗意。可是烟雾让她短暂地迷醉在想象的空气里,像是一个吹着短笛的水中客。橘红色的光和烟草味平铺在木质纹理的高脚桌上,举着水果盘的青年从跳舞的女子中间穿梭,玩牌的女子和对面碰杯,一名穿着方格呢大衣的中年男士将钞票塞到服务生怀里,随即急匆匆地离开。我嗅到了一股浪漫故事的香气。我不敢去看手表,倦意被那股凛冽的香味驱散后,我的脑袋一直围绕着关于思念和失眠的文学命题。我不知灵感徘徊在何处,噪音和夜色撕扯着颓废的伤口。

    “我是在那个早晨拍完那段获奖短片的。”她像是自言自语,身旁除了酒保就只有我一个听众。“我的镜头追踪一只果蝇,从下过雨的窗户和风铃一直跟到苹果树篱、黄绿色交织的带点浅红色的矮草丛里,然后它靠近一株桑葚树,落在一枚掉在地上的快要腐烂的桑葚上。奇妙的是,那些腐烂的葚子散发出一种雪松香气。”小路被落下的桑葚染色,树篱围裹着失落的矮草丛和无垠的荒野,树篱从河岸以西一直延伸到榨油工厂,榨油工厂向西是一条无人涉足的斑驳的公路。公路碎成一粒粒被热风反复揉搓的石子,荒凉的草滩上不见一滴水,只有无路可逃的农夫从树篱对面的土地上喘着粗气。果蝇的午餐比农夫惬意得多,保卫科的青年在树篱内的凉亭里睡午觉,猎犬在远处的高地上向北眺望,那里有一名翻越树篱去取井水的妇女,她的三轮车停在河岸的洼地上。果蝇没有越过树篱,可是香气逾越盘在树篱上的牵牛花散到对面去了,我看见那个妇女被猎犬追赶出来,木桶里的水流到灌木丛里,她的围巾遮盖的面颊显然已被晒伤。

    我喜欢这个获奖短片,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赞美词语。

    “它刚获奖,我就被学院解雇了。”她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眼神里带着一些复杂的情绪。“拍摄过程并不符合我的预想。我原本要把它拍成一部果蝇觅食的艺术片,最后却被树篱内的冲突吸引过去,它只有开头没有结尾,是一次失败的拍摄经历。”她出人意料地把吸过一半的烟递给我,我把它夹在手上,继续听她倾诉。

    “我不会讲故事,所以一直在走霉运。我的短片课堂只有十二张熟悉的脸,剪辑工作枯燥得像是采摘杨梅果,一点审美上的偏差都会让人整夜难眠。”她不再喝酒,以便让诉说的话语听起来更清晰更富逻辑性。她的严肃迅速驱散我脑海里的音乐和对雪松香的抵触。但她没有抱怨下去的意思,也没有讲述和那部短片有关的见闻,像是故意隐匿自己的观点,她把对生活的困惑丢给我,并怂恿我把另一杯掺水的琴酒喝下去。胃部的不适感使我不敢从命。

    “我有时对着一张陌生的脸拍摄,恐惧、忧伤、紧张、迷离和自恋的情绪通过细微的表情投射在镜头上。我看着变化的面部表情就像是在观察自己,观察在一个封闭空间里挣扎的人。直到感觉没有什么情绪可表达或者在重复昨日,就可以换一个聚焦对象了。”她点燃另一支烟,要了一杯苏打水。我像是迷失在她设计的迷宫里,迷宫的屏障是经过细致修剪的茂盛的冬青树,我在迂回的转角徘徊,看不透这座迷宫有多少个类似的转角。

    “你和那些人没有什么不同。”她侧过脸朝向舞池里跳贴面舞的男男女女,灰毛衣的高领像是一条温顺的蟒蛇在她脖子上扭动。“找不到新内容和新情绪,只适合做蒙太奇的背景,见过铺在泉水里的彩色石头吗,它们作为银矿石的点缀只适合出现在晴朗的夏季午后。”

    我对她使用“银矿石”而不是“火山石”、“黑曜石”、“陨石”感到失望。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她的观点富有哲理。命运的镜头从来不会对准我们这样平凡沉默的人。我们走在路上不会偶遇怒放的矢车菊或者牡丹花,海德格尔和里尔克的追随者不会与我们通信,冬季的寒风和夏季的烈日只会徒增生活的苦难而无一丝超脱、诗意。然而我不理解她进行这种表述的动机,她毫无理由地在直抒胸臆后揶揄世情,仿佛我的出现妨碍到了她的灵感和情绪。因此在她低声申诉了一刻钟以后,我准备离开酒吧,在路上寻找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去买一盒胃药。当我穿上羽绒服、束紧粉色领带并结过账后,喧闹的音乐也变得惹人生厌,舞池里的男女像是戴上一张可憎的面具,打牌的女子带着歉意的笑向我告别,使我感到一点意外。

    我逃离酒吧后长舒了一口气,自尊心被粗糙的舞曲敲掉了一块,耳朵像是无风的山洞听不见任何声音。寒风让我变得轻松、清醒,因爱人归家带来的颓丧情绪不见踪影。我轻快地挪动脚步,像是有意避开丛林陷阱的游击队员,当我等在路边拦出租车的时候,身后传来熟悉的话音。“你生气了,所以不告而别?”

    我回过头,发现她披着毛外套,脸上挂着不肯轻易妥协的笑容。我虚伪地表示夜色已深,况且酒吧的音乐使我无法专注于美酒。“只有找借口的人才会想出两个以上的理由。”她走到我身边,身上那股雪松与香烟交融的气味像是一张致密的罗网使我无处逃离。我和她对视了一眼,以求从她眼睛里觅得某种情绪或者动机,但是毫无收获,她像一尊没有情绪的断臂雕像,像是藐视马车夫和步行者的蓝色路标,她的迷宫令人感到绝望。我避开她的眼神,而她却略带风情地贴近我,似乎同样是在等出租车,又似乎只是为了加深嘲弄的效果。

    “你说得对,我为自身的平庸而羞愧。”我迎合她的想法以求她尽快离开。但她看穿了我漫不经心的轻蔑,她像是好斗的母狮子,严肃地要求我为轻浮的语气做解释。我钻进一辆出租车,她也钻进来,她说她要去鸱尾酒吧继续喝两杯,而我要求回象棋小区,呕吐感在折磨着我。鸱尾酒吧在三公里外的一条安静的街道上,当她抵达目的地时,她不由分说地要求我和她一起去,“否则我就跟你一起去象棋小区。”我不感到意外,她身上浓重的酒气使她难以容忍我的鄙夷。但我们并没有走进酒吧,而是在酒吧外的空椅子上坐下来,这个地方恰巧避开凛冽的东北风。她自顾自地倾诉着,而我没有留心她的情绪,甚至没有在意她叙述的内容,她在她的世界而我在我的世界里,这凄冷的夜晚真让人沮丧。酒精的后劲儿让她的讲述变得四分五裂,她的情绪剧烈起伏,与在橙色酒吧里冷静讲述的形象截然不同。她说她因为执迷于抽象事物而遭到家庭的疏远,她将阐释信念的概念归结为抽象事物的做法不算稀罕,但她如此珍视这些抽象概念的举动却不常见,只不过她发自内心的藐视世情的表现令人喜欢不起来。好在她的美貌和举止抵偿了这一点。在她的话变得毫无逻辑以前,我把她带回了象棋小区。

    被藐视的感觉像是遭遇一记无来由的闷棍,疼痛足以让人铭记多年,因此我从未打算原谅她,即便她的道理完全可以说通。她醒来后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们之间有过多少交流,和凌晨时分一样带着那副不容置疑的挑衅神色。那时我刚和春晓通过电话,又利用宝贵的休息日早晨记诵律师资格考试相关的法律条目。我把买来的蒸包和豆浆装在一个纸袋里,递给躺在沙发上揉着眼睛的女人,她眼睛上的烟熏妆此刻已经变成一条条凌乱的碎片。她没有接过那个纸袋的做法并不让我意外。她洗过脸后又从手包里找出化妆盒和口红。她修眉毛的时候谈论和爱人有关的话题。我只回答了几个不令人尴尬的问题。她观赏了一会儿墙上的油画和摄影,没有说出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东西。我在等她离开,她却拿着一罐啤酒翻阅客厅里的被灰尘包裹的书架,脸上带着令人不悦的轻蔑的笑。暖气让人惬意,但我仍然摊开暖桌并在上面写笔记。她抽出一本影印版的《萨拉戈萨手稿》,翻了几页后问我是否看过同名的波兰电影。我隐瞒了自己写过影评的事实,摇头说对电影没有兴趣。她以电视柜里存有无数影碟为由拆穿了我。“打开别人家的抽屉当然不礼貌,但你一点也不真诚。”她揶揄着我,将那本难以读懂的书放在《悲惨世界》上面,一张张翻看着抽屉里的碟片。那些旧碟片涵盖了各种题材的电影,唯一的共性是都拍摄于二十世纪中前期。她旁若无人地打开影碟机,观赏起一部冗长的西部片。苍白的中午阳光铺在暖桌一侧的小毛毯上。西部片已进入尾声,她仍旧没有离开的迹象。我在厨房里为自己准备了一点面条和煎蛋。她走进厨房往面包片上抹了点蛋黄酱,又冲了一杯咖啡。她问我中午是否睡午觉,见我没有答话,就说午餐过后她就会离开。

    “扉页上是你的名字吗?”她面无表情地咽下咖啡,“我叫吴奕蘅,住在玫瑰坊第二栋。”她见我没有回应,就把手袋里的名片递给我,怀着虚无缥缈的客套吃完盘子里的面包片。她说她很乐意听我发几句牢骚以抵偿她带来的麻烦,“听好了,或者在我离开以前说点什么或者去橙色酒吧说点什么,我不想亏欠外面的坏天气。”她的话是一缕呛人的浓烟,这会儿雪松香气早已消散,室内只有春晓最爱的白花香。冷雨淅沥沥地下着,她拿走一把黑伞,继而消失在朦胧多雨的冬日里。我本以为那个冬季会像每年冬季一样悄无声息地流过,但我低估了春晓不在身边带给我的强烈困扰,尽管我们每天都打电话和写信,孤独的夜晚仍然让人心生恐惧。我恐惧黑夜,也恐惧整夜降下的浓雾,浓雾从早下到晚,除非偶然造访的夜雨,其他时候世界都是混浊一片。我投出的简历获得不少回应,我在寻找案源的路上参加了四家律师事务所的面试,这些面试无一例外地向我强调求索案源来源的必要性,并且给出几乎一致的底薪和提成百分比。我不喜欢这样的面试,可是彼时我已经明白寻找一个适合自己发展的职场环境的积极意义,况且接下来的一年我需要准备律师资格考试,于是预想中的讨价还价的面试就变成了一场观察与沉默的较量。

    “你进入律师行业的意义是什么?”这是闵浓事务所的面试官的最后一个问题,我想他肯定希望听到类似维护社会公正的回答,然而我受够了这种空洞的套路。“没有什么意义,一份需要赚钱的职业而已。”我被意外地通知在春节假期结束后正式入职。闵浓的聘用电话是在一个黄昏打来的,那时我刚在多客开完会,即将下班离开。扈一晴通知我次日随前辈与一位客户见面,该客户正陷入一场时日漫长的名誉侵权官司。我对这次会面显得意兴阑珊,当客户为破碎的名誉大发牢骚的时候,我少见地和前辈保持了相似的理性态度,好似观摩一场舞台剧般慢慢梳理诉讼案的前因后果。我不再像从事法律工作的前两年那样时刻怀有一种强烈的责任心和正义感,倒不是正义之火已经熄灭,也不是自己将要离职,而是不正义的案件和不正义的裁决见得太多,为保证自己能勉强生存下去、保证每个夜晚能平静睡下,我不得不暗示自己,世界本来就是这样荒诞无望。对世情的愤怒逐渐让位给基于生存的卑微渴望。捍卫名望的长者在喝完两杯茶后提出了自己的诉求,他很少上网,按理说不会受到网络上流言蜚语的冲击,但名誉侵权使他的家人尤其是年轻的儿子受到牵连,他原本准备咽下这杯屈辱的苦酒,但在深思熟虑过以后决定把造谣者和帮凶们一个一个送上被告席。

    “调查取证是一件复杂且漫长的工作,”前辈以惯用的故作高深的语调描述眼前的困难,“同时还要做好心理准备,这类网络上的名誉侵权的赔付金额往往不高。”客户对潜在的赔偿金缺乏兴趣,他关心的是能否通过一种机制,在他胜诉之后彻底名誉侵权带来的负面影响。

    “让对方在报纸、网络上登载道歉信。想彻底消除这种影响是极其困难的,因为对于第一印象的窥探欲已经满足了不少人的猎奇心理,他们不会特别在意后续的诉讼结果。”我若有所思地回答,直视对方饱含失落情绪的眼睛。“不过让造谣者吃点苦头是必要的。在这之前我们要克制怒火,将对方语言和文字上的侵权行为辑录、保存,我们还要分析一下这些侮辱或诽谤类的表述是出自过失还是主观故意,以及是否造成了严重的侵权后果。”然后我又按照固有的套路向客户介绍了此前多客参与过的几例名誉权诉讼案,以及每例案件的特殊性和共性,使他进入法律的迷宫以淡化感性情绪的不良影响。漫长的诉讼时间会让许多人在进入诉讼程序前犹豫不决,这一点对所有人都是一种精神考验,对于普遍存在的赔付额度远低于时间成本的情况来说尤其残酷,许多被告凭借这种时间成本的优势为所欲为。当我把这种情况告知客户的时候,他对诉讼案的态度终于坚定下来。

    “如果可能,我们还要借助新闻媒体的力量。”我喝完咖啡后,走到窗户前,面向下着冷雨的铅灰色的天空。然而前辈认为记者的参与可能会带来意料之外的麻烦。客户的诉求不只是索求赔偿金,关键之处在于最大程度地恢复名誉以及消除侵权的负面影响,其中媒体传播的意义不言而喻。“让故事充满戏剧性,我们需要在其中添加一点撩拨情绪的佐料。”

    在客户签完律师委托合同后,我顺理成章地赢得了一点赞誉,可是谁都能从我沉默的表情里觉察到异样,觉察到那种心不在焉的情绪,就像长期规整写字的人忽然行文变得潦草敷衍,我在下班离开的时候没有和任何人进行交流。同事之间没有值得交流的话题。我打着雨伞在寒风里颤抖,这一天的情况比往常更让人难以忍受。下雨,雨水从雨伞檐下滴到外套上,冷风灌入衣领、刺穿肌肤。偏头痛和胃病提醒我注意睡眠和饮食习惯,但我摆脱不了咖啡因和尼古丁。我迫不及待和春晓打电话,听她陈述外婆的病情和每天要煎的草药,听她疲惫的声音里透露出来的温柔。许久不见太阳了,扬州同样如此。许久没有听她演奏小提琴,我开始忘记她按揉琴弦时的表情。楼房密集地堆在公路对面,车灯照亮湿漉漉的路面,没有带伞的上班族在写字楼大厅里避雨,骑着电动车的外卖员焦急地等待绿灯。云城的冬季很少下这种暮际疾雨。世界空空落落,法律条文像退潮的海水逐渐远去,春晓不喜欢这种黏答答、湿漉漉的感觉,我也一样不喜欢,我只感觉自己的灵魂像一只浮游生物在雨水里上下漂浮,漫无目的地寻找归路。可是我没有归家的理由。我想去一家咖啡馆或者小酒吧里找乐子,喝一点甜咖啡和度数不高的啤酒。我想呼吸一点清香的空气,呼吸喷香水的空气。我拒接了扈一晴打来的电话,她肯定暗自琢磨有什么不可抵挡的力量促使我没有理会半个小时以上的无偿加班的潜规则。我的靴子泡在水里,但我还是坚持走路离开,也许一会儿就不下雨了,天气放晴以后也许天空会出现一两颗星星,上一次在云城看见星星还要追溯到两年前。然而雨水没有停息的迹象,树木、立交桥和楼房的阴影困扰着我,我绕过一条小巷又步入另一条小巷,雨水从高处流下来,积满排水口堵塞的碎石小道。楼房的一盏盏灯像是叹息的幽灵,在雨中不住地眨眼,我怀着某种期待从面包香气、芝麻香气和孜然香气的一处处排挡口经过,面包香气尤为浓烈,直到我转入另一条街道并且发现一家酒吧的时候它才逐渐消散。

    鬼使神差地,我再次走进橙色酒吧。我以为自己喜欢酒吧的民谣前调,然而当民谣歌手再次抱着吉他柔声倾诉的时候,我却有种避之不及的感觉。酒吧里客人不多,但烟雾弥漫,空调吹出的热浪让人昏昏欲睡,我把手包里的小书摊开在吧台上,点了一杯加糖咖啡。时间仿佛回到了我送走春晓的那个夜晚,我身后的女子仍在打牌,只是换了一张陌生的脸。红色头发的女子挎着小背包坐到我的身边,她要了一杯啤酒后戴上了耳机。在红色头发把耳机盖住的时候,她瞥了一眼我手里的书。她肯定疑惑在如此嘈杂的环境里看书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我在阅读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被里面的故事弄得晕头转向。也许雨停了,下雨的声音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乱糟糟的鼓点声;也许雨没有停,那些鼓点声就是雨滴机打橱窗和招牌制造的。我没有心思去门口看雨,橙色橱窗旁的作为被五名三十岁左右的客人占据着。按照平常养成的恶习,我也许会走过去听一听他们攀谈的内容,再插上几句话,看看他们是否对法律服务有潜在的需求,有可能是欠薪、购房贷款纠纷、出借债务纠纷、婚姻调解、财产分割或者抚养权问题,三十岁以后是这些麻烦高发的时段。然而此刻我只想安静地坐在这里,忘却世事和哀叹,从幻想里寻得一点安慰。三天前的夜晚没有下雨,我在上公车前买了一盒黑糖饼干,望见闵子骞商业楼顶上站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不知道是什么麻烦把他送到千仞之上,下面起哄的老年人令人齿冷,我只希望他平静地走下来,去酒吧或者什么地方痛快地喝两杯。公车开走以后,我没有从报纸上找到这则新闻,或许情况比我期待得更好。也许是爱情上的挫折也许是工作压力也许是薪水迟迟不发,抑郁的灵魂都是善良而柔软的,即便理解残忍的意义也总是把尖刀对准自己。他需要一点美酒,用糖水调制出复杂的甜味,醉过一场然后在消化科病房里休息一个上午,然后再去考虑避不开的麻烦事。

    我越来越依赖短暂的逍遥带来的麻醉感。我并不为此感到羞愧或者遗憾。我当然不希望这样活着,谁希望生活像一堆找不到首尾的缠在一起的丝线。可是我们避不开生来的命运和一生担负的低人一等的角色。不必靠愤怒支撑精神,在天桥下弹吉他的少年以愤怒的嘶吼唤醒过倒在夜色里的我,而早前二十分钟我刚被城市管理人员从晚风柔和的楼阁长椅上清理出来。我已记不清那个夜晚发生在夏季还是初秋,隐约记得楼阁四周弥漫着淡淡的月季香,弹琴少年递给我一截点着的蚊香和一叠晚报,说在外面睡觉的时候不要忘记护住肚脐。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早已不见愤怒,他希望我在酒醒以后能找到回家的路,可是我的谈吐昭示了我不够成熟,以至于我们明明是同龄人却难以顺利沟通下去,直到他做出让步——做一个规规矩矩的倾听者。民谣歌手黯然退场,我的情绪终于从沉思和回忆里渐渐复苏。红发女子准备离开,空酒杯像是被遗弃的暗自落泪的情人,反射着橙色的光,收起的雨伞弄得地板湿漉漉的,托着果盘的服务生殷勤地跟进门的客人寒暄。我在三个进门的客人里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烟熏妆是一个喷过雪松木香水的傲慢女人的标识。他们脱下大衣坐在吧椅上热烈地讨论着。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讨论被喧闹的舞曲所干扰,而不得不贴近脸和耳朵交流。

    我要了一杯兑温水的马天尼。红发女子对我点的鸡尾酒饶有兴趣。她拉下耳机,问了一遍我所点的鸡尾酒的做法。“一种香料味的烈酒加上一点干白葡萄酒和柠檬汁,白葡萄酒也可以替换成辛辣味的艾酒。”我揉着额头,从手包里拿出两片黑糖饼干,“加点温水并且配以一枚黑糖饼干,可以避免酒精损伤肠胃。”

    “你来这里猎艳?”

    我抬起头,看见那张熟悉的冷漠的脸,她咄咄逼人的语气使我产生了后悔来此的念头。“我只是向这位女士解释这种鸡尾酒的做法,”我接过酒保递过来的装饰橘子皮的鸡尾酒,感受到酒杯的舒适温度,又把酒杯推向红发女子,示意她可以品尝一下。“不要抱太高的期待,除非你已经适应了酒精。”

    吴奕蘅要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后告诉那女子,这才是光顾酒吧的意义。红发女子抿过一口鸡尾酒又接过我递过去的饼干,她缓慢咀嚼着,像是回味苦甜的饼干与辛辣的酒精交融的口感。

    “不必依靠想象。”我把那杯马天尼拿到嘴边慢慢啜饮,“热烈得像是夏季午后的雷雨。”红发女子笑起来,认为我的比喻不够确切,“倒不如说像加了芥末的甜酒酿。”

    奕蘅的两个朋友走了过来,他们仍旧讨论着某个话题。红发女子要了一杯尊尼获加牌威士忌,酒保说黑牌尊尼获加里含有浓郁的花蜜香和苹果香。我问奕蘅,哪款威士忌入口以后不需要提点和想象就能斟酌出某种奇异的香气。我周围的人都笑了。所有威士忌都有相似的麦芽香气和烟熏味,就像清香型白酒蕴含豌豆香、浓香型白酒蕴含酒曲香一样,美酒的品鉴离不开想象力,味蕾会带给人愉悦且复杂的感受。奕蘅一边回答一边咽下半杯酒。她试着点烟,但旁边的男人提醒她去橱窗旁边的座椅上吸烟。红发女子喝了一口威士忌后又咽下一杯温水,显然她无法适应那种浓烈的烟熏味。她问我是否介意喝掉我杯中剩余的鸡尾酒。我摇摇头,示意她自便。她仰头喝完后由咀嚼了一下橘子皮,略带醉意的脸蛋上绽放着笑容。她问我下一杯打算喝点什么。我想过加糖咖啡、温水兑琴酒、苏打水,但我脱口而出——“一杯花花公子,将冰块换成温水。”我独特的要求吸引来更多人的注意。打牌的女人问我,鸡尾酒加温水是从哪里流行起来的。我回答说也许是生产黑麦威士忌的工业城。我的回答引来了更多人的讨论,但这些讨论已经脱离了我能掌控的范畴。奕蘅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而红发女子却接连不断地向我提问,直到鸡尾酒递过来,时间又可以从容不迫地流逝了。

    “楚佩瑶,在外国语大学读大二。”红发女子向我伸出手。我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邱阁,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担任律师助理。”她说是不是因为律师常常参加应酬,而对酒类知识了如指掌。我说没有多少应酬,而且我对美酒了解十分有限,“我只喜欢复杂的甜味。”

    “葡萄酒、加薄荷叶的果汁、黑糖饼干这样的甜味吗。”

    我咽下半杯鸡尾酒,称赞她的完美的举例,“不过这不是高级的感受。我习惯了粗鄙的体验,一切朦胧的东西对我来说都含混不清,就像这个城市整日弥漫的浓雾。”我想继续说下去,对徒有其表的朦胧美评头论足,但嘈杂的音乐使我失去了长篇大论的兴趣。

    “当然不是高级的感受。就像一个镜头不需要烘托就平铺在眼前,一个转场不使用蒙太奇或者渐进渐出就直接切换一样,缺乏技巧和灵感,给人粗鄙的体验自然不足为奇。”奕蘅嘴角挂着轻蔑的笑容。我受够了那种笑容,它就像将你当做一块抹布来回揉搓肮脏的地面一样。但我还是没有回应什么,我在生活中见惯了令人不悦的观点和态度。让我们舒舒服服地聊天,或者我换一个位置,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和善地回应说。

    “你的自知之明让你没有外表看上去那样不可救药。”她仍旧没有让步的意思,仿佛在故意激怒我。“况且你的脸很有旧胶片的感觉,上一次看见这种面孔还要追溯到四五年前我上大学的时候,那时我在电影学院的怀旧海报展览上看到一张波西米亚男人的脸。他给我一种活在过去、活在田园和荒野的感受,当然这谈不上好或者不好。”

    佩瑶喝完了我剩下的半杯,像是没有听见奕蘅的话一样,向我询问“花花公子”的调制方法。我为她比划了一番,但她并不理解味美思和金巴利的区别,事实上我也不理解它们有什么区别,它们就像两个跳旋转舞的女郎。“烈酒一杯就足够,多喝免不了要醉倒在这里。”佩瑶点点头,问我是否常来这里喝酒。

    “只有感到一点不安的时候,我会……”我顿了顿,半闭着眼睛揣摩措辞。“生活的虚无感驱使我来这里挥霍时间,可是多数时候我却感觉时间是匮乏的,我在毫无希望地重复病恹恹的昨日,就像一个临终病人在病床上挣扎着翻身。”这些话让佩瑶感到困惑,而我的确有一点醉意,手指颤抖、心跳加速,坐在高高的吧椅上像是在玩旋转木马。你一定不会忘记第一次坐上满是孩童的旋转木马的感受。你在那匹装扮得花里胡哨地木马上旋转起伏,伴奏音乐来自八音盒最常出现的旋律,像是清冽醇厚的甜酒,你一定尝过那种在酒瓮里酿制的苹果酒,不必过滤也不必蒸馏,两三杯就足以让人醉倒在麦田里。可是在麦田里醉倒的人没有再醒来,蒸馏酒的刺鼻气味使蛇和虫子远远避开,丰收的人们从水沟对面的土路上走着,迎着热风扬麦子的男人戴着尖顶斗笠。你无法拒绝那种竹片编织的斗笠,因为薄暮时分会有一场雨,戴着斗笠会让你在盖好麦子的时候不至于被雨点敲到脑袋。夏季的雨没有温存可言,像极了在街上吵吵嚷嚷的失去新鲜感的情侣。

    “波西米亚男人,你像个诗人。”奕蘅收敛起嘲弄的笑,将一支烟递给我,见我没有接过去就点着了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她顿了顿,没有等佩瑶和她两个朋友说话,就逼近我面前。“但没有经过精雕细琢,是一块诗人的原石。律师,我敢打赌你不会写诗。”

    “自从享受到爱人的温情以后,我再也没有写诗的怨念。写诗只会让人沉浸在一连串白日梦里。”我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观察一块停摆的挂钟。

    “你本身就沉浸在白日梦里。像你这样的人,如果不沉浸在白日梦里,以后的生活该怎样度过?它本来毫无意义,甚至不如这支空酒瓶,即便灌满白酒,香味也来自酒曲。你最好的宿命就是成为空瓶子。”奕蘅的话语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尖锐得如同刺痛皮肤的硬物,让她周围的人也感到不可思议。佩瑶问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坏脾气的姐姐,“她从进门起一直针对你。”我摇摇头,故作风趣地说:

    “可能她只是嫉妒我会写诗。”

    我故意说这句话让吴奕蘅知难而退,而如果她继续嘲讽我,我不得不像上次那样落荒而逃。我的回击的确见了效,她和朋友们心平气和地坐在吧椅上,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而我也意识到自己在乱糟糟的酒吧待了足够久的时间。我想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假如雨已经停了的话。酒吧有点空旷,看来坏天气的确抑制了人们寻欢作乐的心思。电视新闻说近两天的雨水会威胁道人防商城的安全,我没有想到冬季会有这样丰沛的雨水,上一次听说人防商城被雨水淹没还在我上大二的夏季。佩瑶扶着染红的头发说自己有了醉意,酒桌和吧椅正在缓慢摇晃。她问我要不要出门寻找一点灵感。我以缺少敬意的鼻音作答,但补充说这种嘲讽只针对灵感这种毫无头绪的玩意儿。我多么希望自己的每一行诗都浸润着灵感的笔力,可是我不能依赖它的出现,它来无影去无踪,依赖它会让我一事无成。

    “可悲的是,我赞同你的观点。”奕蘅忽然插话,我以为她已经投入到和其他朋友的新话题里,因为好一阵子她没有朝这边看,直到我发完那些廉价的感慨。依赖灵感的人都活得不自由。她向我强调一种新近流行的观念,对灵感保持敬畏但时刻准备好拥抱那虚无缥缈的感觉。你视它为恩赐,视它为生命里必将经历的阶段,然后翻越它制造的壁垒。至于是否顺利翻越,这要看一个人宿命注定达到的高度。

    我要推倒它。我做了一个手推的动作。迟早要推倒它,把灵感隔绝的东西一片片取回来。

    我想我在说醉话,因为灵感恩赐给我的东西够多了,尽管它们正毫无波澜地仰躺在几册尘封许久的笔记本里。里尔克躲在墙壁拐角的沙发上打呵欠。保罗·策兰默不作声地站在橱窗外的路灯下。德里克·沃尔科特在海岸酒馆驻足,他对内陆的喧闹酒吧缺乏兴致。暖气加重了我的酒意,也许花花公子的酒劲儿刚上来,我想迫切地找个安静的地方,不是象棋小区的家里——春晓的身影和气息无处不在,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跳舞或者观赏一部香港老片。我向佩瑶作别,我想这是云彩偶然的投影,就像在拼床公寓和诗歌朗诵会遇见过的人们。我离开的时候,大雨暂时停了,只有细密如绒毛般的小雨,在橙红色的灯光下像是一块无边的幕布。最后一班公车早已停运。寒风窸窸窣窣地嘟哝着什么闲话,我的夜晚不得安宁。身后传来那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她再度叫住我,再度以不可思议的嘲讽的声音折磨我。我想急切摆脱她,想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我们分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是两条永远不会有关联的平行线,如果你想寻找新鲜感和优越感,就去瞧瞧酒吧里烂醉如泥的男人们,他们的生活更适合拍成荒诞不经的艺术片。如果可以的话,请把你的浅红色围巾当做一面艺术旗帜,为世俗所困的人们勾勒一个理想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