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孤独降临的时分 »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我是在三年后的一个下午决定不再理会买房的事情的。思考这个问题不需要三年之久,但是顽固的拖延症让我一次次在恐惧面前望而却步。我对春晓说,我是个不可救药的懦夫,一个只知道躲避责任的流浪汉,一个没有未来也不需要未来的时间匪徒。我这样说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杯甜咖啡和一本波拉尼奥的访谈录。波拉尼奥说他本来是个进步主义者,际遇使他变得越来越保守,最后他再度成为一个浪漫的批评者。聂鲁达没有等到伏尔泰式的英雄赞歌,可是他毕竟没有像兰波和鲁尔福一样在惆怅的海浪面前沉默,海水让他们产生了一种自我鄙夷的冲动,他们是激进主义的悲剧的信徒,在悲剧真的到来时,他们沉默地接受这一点,可惜的是每个这样的作家都是好人,注定要承担只属于好人的悲剧命运。天空时常出现新的星象,每个人的灵魂都流放在河流对面的流沙里,河流从天上来又回到天上去,游走在黑夜里的摆渡船上有一个棕色皮肤的吹哨人,当灵魂收集得够多了,他就在船头吹响哨子,雨水从天而降,每个人都向遥远的灯笼处凝望。我们在伊尹小区租住的第三年,楼房拆迁依旧没有完成。时间的进度条像是被调慢了,再没有股市热潮时那样每天换一个模样,空气凝重且懒惰地沉积在护城河面上,我在法庭上的第三次辩护才迎来第一场胜利的官司,可是胜利得毫无意义,因为胜利本来就握在衣冠楚楚者手里。吴奕卿在出国前最后一次与我的见面发生在一个色调暧昧的温室里。她没有等到我再捡起旧情怀的诗篇,外面刮风下雨,窗户却开着,浅红色窗帘敲打着朴素的壁灯,她把我点着的烟放进自己嘴里,像是在做一场以遗忘为主题的弥撒。她说挨到深秋就有一次十日假期,她希望在这之前我能从夜路里找回点什么,在寄往她在国外住处的明信片写上不掺杂酒精的灵感。“可是你没有表现出旧日的轻蔑,这让我感到失望。”她没有再接我的嘲讽,而是向我讲述地中海沿岸的岛屿和风物。玫瑰花墙上挂满棕榈枝篮子,缠着头巾的女人抱着半罐酸奶穿过雪白的石路,九点半开门的红茶店里有一架钢琴,她的摄影机就在钢琴和山茶树之间,这让她产生一种回到童年时的无忧无虑的体验。她会以这种体验作为拍摄下一步电影的引子。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黯然地挣开她握着的我的手。雨很快就停了,我们在下一个路口告别,下一个路口的路灯比这里亮一点,能让我仔细瞧瞧你脸上的雀斑。我没有饥饿的感觉,所以订餐在二十分钟内全部退掉吧,黑糖饼干店在十点前关门,我会是今晚那家店的最后一名顾客。你会离开云城吗,会让我再也联系不到吗。她在路灯下看着我打量她面部细节的眼睛。发现了什么吗。她笑起来,像是平复失去一盆水鲜花的沮丧情绪一样。你会被治愈,直到带着活泼的情绪给我寄来明信片。

    我没有再失去什么朋友。没有再失去爱人和亲戚。每个黄昏到来时,我仍旧感到手指在颤抖、一种无法抑制的失落感从垂体到心口来回碰撞,最后沉降在空荡荡的腹部。这一年晚些时候,我在为一场失地诉讼案奔波在花城和云城之间,在抵达花城的第二天我决定回一趟阔别两年的老家。当我抵达枣林县城的时候,来接我的是有了两个孩子的姐姐。她把车停在距离汽车站三十米的小食店门口,她丈夫接过我手里的皮包,寒暄着问我们路上是否顺利。他的衣服整洁得没有一丝褶皱,浅蓝色衬衫的纽扣一丝不苟地镶嵌在领口下面,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姐姐抱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坐在后排摆弄手机。汽车启动后,车内的空气变得温暖起来,每个人都在说话、问候,仿佛家人间的感情从来都是这样亲密无间。

    “拿到律师证以后,情况是不是变得轻松多了。”姐姐安抚着怀里正睡觉的孩子。

    “轻松了一点,案源没有预想得那样多,我感觉自己仍然像一名实习生。”

    “你只关心画画、音乐、书法之类毫无用处的东西,你从小都是这样固执得不可救药,这就是我们姐弟无法沟通的原因。”姐姐在脱口而出的同时,观察到了春晓脸上窘迫的表情,“春晓,你是从事音乐专业的,和邱阁不同,你不要多心。”春晓微笑着摇一摇头,继续和小侄女谈论小提琴的指法练习。

    “我很久热心艺术门类的东西了,没有那样的心性也没有什么禀赋。”

    “家庭的培养不过是让我们考上大学,出人头地。学习艺术和课外兴趣只属于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那些人。他们先天就有资源和余暇去投身艺术……”

    “邱阁工作五年了,眼下就要结婚,说这些话有什么意义呢。”她丈夫打断了她的话。

    “结婚以后还有养家糊口的重担在你身上,你们还要攒钱买房买汽车,为以后孩子的教育做足准备。所以仍然要避开艺术啦、爱好啦,把那种热情投入到养家赚钱的事情上……”

    她见我缩着脖子没有回话,眼睛只是迷茫地望着前方,眼神里蕴藏着难以名状的惆怅,像是忽然斩断了无声释放的融洽气氛,只好不再说下去。由于我没有慷慨激昂地反驳,也没有以哀怜的口吻向旁人求助,所以她相信我的抵抗仍旧是激烈的和无疑挽救的,她只好旁敲侧击地询问春晓以获悉我在云城的生活内容。她的问询是一个严密的自我论证过程。不免使我记起多年前我曾在她的一辆婚车上的遭遇。婚车上陌生的亲戚屡屡询问我的成绩和爱好。当我诚实地说自己只擅长考试并且别无所好时,他们说教育只会培育这样读死书的年轻人,出于捍卫稚嫩的自尊心起见,我又回了一句素描和山水画。他们顿时像抓到罪证一样开始批判我。他们说学习再好也当心无旁骛,你不能得到一件新衣服因为考试成绩不容许你穿上新衣和露出笑容,你当为整洁的装扮感到羞耻,当为敏捷的言辞感到无地自容。你是一种只会羞愧和自卑的动物,而艺术爱好是一副毒药,比新衣服和好心情更卑劣,你从落在这个世上就要学会自觉成为那种肮脏的、寡言的、笨拙的动物,直到你拥有一块土地并在上面辛勤劳作的时候,你就进化成一种和人相似的生物,就像他们这样懒洋洋地在婚车里抽烟,将白酒放在衣柜上,再往桌子上铺一层报纸,把假牙、手表、顶针和剃须刀片擦拭干净。再后来我就和他们一样长出灰白的头发,佝偻着腰站在被河水浸泡过的豌豆园里,看着太阳和月亮轮番出现在半空,世界充斥着电锯声、虫鸣和渔船号子,屋顶上长满野草,白灰一片片掉落在墙角里,灰蒙蒙的枣树林间走出两个抓野兔的年轻人,再老一点我就和他们一样无需告别和回望,像一头没有牵挂的骡子一样老死在地堑里。他们做这番描述的时候看见我眼神流露的鄙夷,他们认为自己受到了莫名的伤害而恶作剧般地把我留在路上等下一辆婚车,尽管我没有做任何反驳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认为他们所说的正是我无法摆脱的宿命。

    我曾恐惧这种宿命的降临,但成年以后反而轻松多了。像无牵挂的骡子一样死在这里不会在让我感到羞耻,我的故事也不再只属于我,而是属于一头热爱艺术和嘲笑人间的骡子。当我笑着把这个故事告诉姐姐的时候,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沉甸甸的心跳声使怀里的婴儿翻了个身。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我不了解的事情吧。姐姐没有回答,而是侧着上身给婴儿喂奶。她的声音有些沙哑的丈夫握着方向盘,从容地驾驶汽车从一条路转向另一条路,经过一个村庄又到达另一个村庄。

    “世界没有变化,像是被隆冬的寒潮冻住了。九石村的拆迁计划刚刚制定出来就无限期搁浅,移交出去的宅基地几经辗转重新回到村民的手里。过了这个春节,他们也许就接受这样的结局。可是情况没有被我们想的那样乐观。路上没有人了。街道和院落里长满杂草和野菜。杂草从院子伸向客厅,又从客厅伸向卧室和厨房,瓷砖一片片剥落下来,没有剥落的蒙上一层厚厚的污泥。人们逐个离开这里,没有丝毫对旧日的留恋,他们移居别处讨生活,有些人倾尽三代家资在县城买房,而荒凉的九石除了野草以外,就只剩老人和疯子。人们衰老得比任何年代更快,有些人站在一道河沟上胡子就变白了。你的朋友们离开九石以前没有留下什么嘱托的话。沪阳有一张女人般美妙的脸蛋。他两次在运送水果的路上发生车祸,但都被神奇地救了回来,他的脸上留下两道疤痕,但无损于那张希腊雕塑般标志的脸。可是他的爸爸却在半年前的心脏病突发中离世了。他那时正在准备一次村委选举,他踌躇满志地说就是会得到一块放羊的牧场,牛群将占据东部的一块荒地,那里紧邻无沙河和狮子水库,他说奶牛将为这里的每个孩子源源不断地提供廉价鲜奶。被污染的水滩将会填平,雨季来临前河沟里的淤泥将被清理干净,道路两旁的砂砾和贝壳将被运送到两公里外的科研所废墟,以方便运输货物和牲畜的卡车畅通无阻地抵达海岸。他在向我们爸爸谈论这些竞选蓝图的时候,还提到了长期未曾清理的灶神庙。灶神庙自一年半以前的一场暴雨过后就积满墨绿色的水。雨水占据灶神庙以后,墙上布满苔藓和霉菌,木雕像已经被腐蚀得面目全非,水草钻进墙壁的缝隙,沪阳的爸爸准备用十天时间将那个魔窟一样阴森的地方收拾干净。可是他在第二天晚上的一次醉酒后突发心脏病。印象中他从来不喝酒,可是这一次他跟唐家的长辈和楚家的晚辈喝得酩酊大醉。他说若是当选村长他会戒烟,并且把村委亏欠葛南的债务全数补齐,而开发商未履行的拆迁责任也将被追究,人们相信他会兑现承诺,况且原本的村长连同那个庞大的家族在走私海产的事情被查明后就迁离到美浓东面的小镇上,只是那次打击走私的事情让许多本地人损失惨重,唯一一条进村的公路每天都有人盘查。直到年轻人纷纷离开以后,盘查人员才松开了扼紧九石脖子的手。在沪阳爸爸去世以后,死神像是忽然被叫醒一样,开始挨个敲敲庄乡家的大门。”

    “疯癫颠的途柳儿在一个月后病死在床上。鱼池被雨水冲毁后,他就躺倒在病床上,村里的赤脚医生在半年前就搬到葛南住了,傻兮兮的小女儿只好去十公里外的扬沙村为他买药找医生。他们本来就没什么钱,多年前葛南的亲戚把他女人和大女儿拐走的时候也把他一生攒下的钱一起盗走了,从那时起他就恍恍惚惚,有时清醒有时疯癫,有时半夜在路上大声呼喊,人们可怜他的遭遇因而时常接济他一点东西。在他包下那块池塘后,生活逐渐有了起色,他正准备为小女儿寻找一所特殊教育学校,可惜的是那场大雨毁掉了一切。途柳儿在病床上挣扎了两个月,他卖掉了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也许本来就没有什么可卖的了。他跟去探望他的唐三亩——一个陷入酒精疯癫的古怪的老人说,自己已经活不成了,不知道以后小女儿怎么办。他是在哭声里死去的。文进的爷爷却不是这样。他女婿,那个早早发财的男人在外面染上了赌博。他逛遍了胶东和黄河口的每一家地下赌场。他狂热地投身于德州扑克和筛盅,痴迷于轮盘转动时骰子滴里搭拉的声响。他声称出差的每一个晚上都是去光顾棋牌室,他的身体像是被谁操控,对纸牌有一种病态般的迷恋。每当输光了手上的钱就回到家里跟他女人要,无休止的索取让文进的姑姑背负了一笔债务。她不得不为即将上高中的儿子着想,就把一笔现金存进文进的存折里,后来文进的姑父殴打他女人,逼迫她说出最后那笔钱的下落。她咬着牙拒绝,那男人就回到九石大闹一场,发毒誓要撕碎文进并夺回那笔钱。可是文进始终没有现身。他和娇小的妻子在南方的小城里做耳环生意,准备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把可怜的姑姑接走。他再没有回过九石村,他弟弟在考上大学以后也没有回去过。他爷爷是在拉着草料的牛车上死去的。那时闹过事的醉醺醺的女婿刚刚离开,围着他家门口的庄乡们逐渐散去,文进的爸爸装作若无其事般整理着被雨水冲倒的旧羊圈——他家已经多年不养羊了,但羊圈并没有拆掉。文进的爷爷喝完半壶酒后,就套上九石村的最后一辆牛车去东面的河滩里割草料。黄昏牛车回来的时候,他躺在草料上面,老太太呼唤了几声却没有回应,等卸下草料的时候才发现素来幽默乐观的老头子已经死去多时。”

    “厄运倒不会降临到每个人头上。逃离土地的人们沿着凤凰南路向枣林汇合,又从枣林、泽路、狮子沟和花泉向美浓和花城汇合。他们在美浓碰壁以后又去花城郊区跑物流生意,他们集资买了一辆运载卡车将南方的荔枝一趟趟运到花城,他们跑得比你、沪阳和文进更远,也得到了比你们更丰厚的回报。但他们总归是少数人。更多人背负着投资债务或者逃离耕地的念头蹑手蹑脚地离开这里。九石的学校淹没在荒草里,村民活动室再也无人光顾,浇灌农田的河道逐渐消失,杨树将一块又一块耕地填满,留下来的人在孤独中死去,没有死去的人整日躲在屋里。传教的老妇人挨个敲开尚有声息的大门。她跟他们说只要信主,一切烦恼都将被驱散,主会保佑他们在外面讨生活的子女,保佑他们在晚年享受到一点天伦之乐。尽管眼下他们仍旧忙活着农事,他们衰老的身体还没有失灵。老人们和辍学的年轻人就构成了一只相互取暖的基督徒大军。他们在村民活动室聚会唱歌,相互分享道听途说的故事,相互祈祷和祝福。他们仿佛是刚刚认识——尽管他们四十年前就是邻居了,他们分享仅有的茶叶、菜籽油、蔬菜种子,在路上遇见时称呼对方‘姊妹兄弟’。他们从未表现得如此虔诚过,他们坚信主正透过屋顶探看他们,看他们祈祷、唱颂歌,看他们热忱地邀请姊妹兄弟到家中做客,并且无私地分享面饼和金丝枣酒。可是这抵挡不住死亡的脚步。过去一年里老人接连离开,送葬被取缔后,告别仪式办理得格外生疏,遗体从火化场送回来以后,老人的儿孙只是对着磕磕头鞠鞠躬就运到墓场里去了。一个人,一年前、两年前还和我们打招呼的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永久地消失了。我很少和他们交谈,可是我的记忆里有他们活动的轨迹。我和祝家衰弱的老太太聊起过星辰。她说每颗星星寄居着一个死者的灵魂。我不得不反驳她,我说星星只是一颗遥远的恒星,我们现在接收到的星光或许是一颗消融的星球的灰烬。可是这没有撼动她的执念,她指着其中一颗星星说,那也许是一位样板戏歌者的魂魄,它正好奇地看着我。接着她咿咿呀呀地唱起样板戏。那婉转的腔调像是从牛乳里浸泡过一样,即使在黑暗阴冷的夜里也能给人以急切的生活的热情。可是她很快就瘫倒在病床上了。她为子女的冷漠所伤,他们正等着她在一场风寒之后闭上双眼,可是她倔强地又活了二十年。直到有一天她告诉前来照顾她的女邻居,说她当晚将会成为东北边的一颗星星,又把藏在灶台下的一叠现金交给女邻居后才咽气。我上次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认不出我来了。”

    “爸爸的反应越来越迟缓,他在戒酒以后状况没有好太多。他的眼睛里有血丝,时常感到头痛,降压药使他胃痉挛,但我们不能乐观地估量过去四十年里酒精带给他的影响。他准备和我们两个谈谈,他在电话里说我们总需要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尤其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妈妈说他有时意识不是很清晰。他说我生了一对双胞胎,说那对孩子长得一模一样;说你在一个海岛上打渔,还在渔船的甲板上挂满纸风车。当老家的亲戚前来看他的时候,他说九石的公路被水淹了所以他脱不开身,他无法为他父亲和兄长上坟。多数时候他是清醒且理智的,但他清醒的时候也从不否定糊涂时所下的结论。他终于不以健壮时那种粗暴蛮横的语气和我交谈了,他说看在主的份儿上,看在你奶奶你妈妈关心你爱护你的份儿上,回来看看吧。他的语气温柔得难以置信,妈妈说他糊涂的时候呼喊你们两个人的大名,他说你们肯定已经忘了他,和其他年轻人一样任由老人自生自灭,他说晾衣架是歪的,电视机是歪的,屋顶上的烟囱也是歪的,还说疯婆子信主了,一辈子作恶的唐四亩也信主了,信口开河的马三居然也信主了。他向曾经的酒友下逐客令,他和别人谈论的话题总是轴承啊火花塞啊还有记忆里难以割舍的枣红马。他说晚一年来九石村就好了,也许能得到更多肥沃的荒地,靠南的荒地始终没有遭受洪水的侵袭。他又懊悔对邱阁生硬的语气。他说他看见六岁的小阁坐在栅栏门前的小木墩上,在傍晚的暗光下写作业,一群好斗的鹅围逼着他。他感到一阵辛酸可是这种感觉随即被驱散,他认为所有人都要忍受这种等待之苦,他自己也不例外。只有人老了,勉强回忆过去的生活片段时才会产生愧疚情绪。”

    “豌豆园已经消失不见。记得我们两个在豆田的地垄上找野菜苗,妈妈让我回家写作业,我背着你穿过邻居家的梨树林。那时树叶像层峦叠嶂的群山一样厚重密集,风像是故意摆弄太阳的调色板一样,使树叶在迎风晃动的时候展示出不同层次的绿意。我给你唱舅舅教我的儿歌。我给你朗诵学校教过的现代诗。我听见你跟着我一起朗诵,听见你说树林里有一个角度能得到七种颜色的太阳光,你说贴在墙上的报纸像是一个古稀老人的哀叹,又听见你说爸爸喝过酒到晚上两个人免不了争吵。那时你只有六岁,你说你需要一个盛水的罐子和装野菜的包袱,在下一次爸爸喝酒以前离家出走。我问你打算去哪里,你说北边或者南边,如果小黄狗乐意的话,你会带着它一起离开,可是它背叛了你。你不记得了,因为这些事没有发生在下雨天,没有发生在停电的夜晚,没有因为诡奇的传说和夜间的异响而在你的记忆深处留下刻痕。你整夜不眠时发出野兽般粗重的呼吸声,你的眼睛盯着半空,耳朵贴在床板上听爸爸妈妈的争吵和摔茶杯的响声。你一定以为我睡着了,因为我只劝了他们两句,我说你们的争吵不过是徒增烦恼,爸爸抗拒不了那火辣辣的透明的毒药。我闭上眼睛转过身去,你还在我旁边瑟瑟发抖,你贴着我的后背,到争吵的声音逐渐消失时,我感觉到你的眼泪把被子打湿了。因此你有理由憎恨,有理由逃离这里并且永不回来,你有理由诅咒这个封闭的村子和中风的父亲,有理由控诉姐姐没有保护好你、任凭你在敏感的年纪遭受羞辱。可是我没有想好谈论这一切的方式,当我再次看见你的时候,你依然和从前一样畏畏怯怯、冒着虚汗,想靠近我却又疏远我,仿佛你仍旧活在那个父母争吵的停电的黑夜,仿佛漂浮在那个夜晚的传说还在缠绕你的梦,你的眼睛和嘴唇在颤抖,你咬着牙齿等待长大,可是……可是我总觉得等你真正长大的时候,恰恰是你老得再也无法逃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