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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老

    接上回,长老拄拐来到梁大伯家的厅堂,早些时的两位干练的青年一左一右地扶搀,口中:“父亲,您慢着。”

    他俩便是长老的儿子,是林村最中枢血脉的继承者,是未来的长老,是林村的未来。

    梁大伯和梁大娘率先下桌,其他人也随后跟着,把长老迎到正厅的主座上,“长老年高,何事(之)有,我唤而去便是,怎既(这样)来了?”

    “我烦不必(不用担心我),介(这)几日——大日子,我该贵宾亲迎(我应该亲迎贵宾)。”

    我和父亲受指上前,“长老……”

    “嘎原他,还好嘛?”其实指我祖父林峰原,“嘎”字是音译,有亲昵的意味。值得一提的是,这里方言中的爱称远不止“嘎”一种,而且不同的爱称之间还有亲昵程度、长幼关系甚至名字音韵的区分,我和父亲不太能讲出所以然来,哪怕土生土长的村民们也不太能。

    “好着,好着,身子硬还。不过迈(老)了,瞧病先生(医生)’不远走’的嘱道(说不要远行)。”

    “莫我骗的,好着的人见的着先生(医生)?小僧(年轻人),你说,嘎原他重病不重病?”

    “恕怒了您叻(不要生气),话就先亮了(我直说),伽丽梅亚那儿不病也兴见大夫先生的。”

    围观众人都惊异地纷语着,莫不是这样的一段沉默,我或许根本注意不到,这里竟聚了那么多人,仿佛长老身上有什么魔力一般,或者说其便是魔笛本身,但凡发声,身后跟着的,就都是林氏的所有血亲,他就是魔力本身。

    “你细叨(你详说),不重病何医?不病不用医,小病不需医,说伽丽梅亚又妨何?”

    “这细查得仔哩(问得好),扁鹊瞧病桓公,自腠理而公无感,是不病;入之肌肤、肠胃,是小病;适至膏肓,初有觉察,却晚。是病从小,伽丽梅亚医疗发达,家父定期咨医,故避有患。”父亲的口音也跟着文本书面化起来,字句铿锵,有理有据,旁人不禁赞叹父亲吃过洋饭自是不一样。

    长老眼神渐收锐利,眼球的光面由平滑掀起波澜,闪烁。“就好,就好,我其实识出了字的他写(他写的字),比离别时好的多。不过一个人的骨子是会渗入字中的,字的骨头便是人的骨气,他的,宛如当初。”长老仰头看着星海,映射在眼睛的大致不只是星星们吧,“正事吧,谈来。介次续谱的意义重大,是百年一遇的大事,恰逢我族长,定保证不差错地好细节一切(一定要保证一切细节不出错)。”

    “长父(长老在方言里的另一种常见叫法),我携家父的夙愿而来,二之来因(原因有二)。一来要把灯儿添、谱写续(续写族谱),此大事吾辈岂忘?二是欲有寄子吾仁(让我儿子仁寄住)。家老有期之童,长斯(父亲年幼时住在这里),所以别情(有特殊的感情)。遇我生,战乱,寄我不能,我根不使(使我没有扎根在这里),不愿其如(不满足他的愿望),因此务必根孙于是,体历风俗。”父亲的方言说得很好,大家都很放光眼睛,只不过用词语调之类的还是和当地人有着较大区别,硬要说的话,略显书生气。

    “我可(我同意),原孙仁便是我嘅孙儿,视是我自己出嘅(视为己出)。”

    众人遍移目到我身上,不一时场面喧于质疑之声:“孩子?”,“瞧着看点呐喂,”

    “可不是的嘛呢这,”,“挺梁的鼻子、新麻绳发嘅色……”,“唑唶咗(啧)……白皮面儿脸唑!”,“你见早些着了没呢?他!我,骇,望他是有一双近绿色眼睛的啊!”,“啊!?”,“哟嗬,阿鬼吧他,便以后叫这样吧,他?”(小孩儿),“应欸叻(好的嘞)!”(小孩儿)……

    长老耳朵非背却似背,长嗟:“吁——噫——个儿今天的,大家各位的,来了吧这儿都?我才绪思久量其良啊(我刚才思考了好久好多),我们嘅是先先祖们啲后代,啥因啊为么(因为啥)?是血欸矣——有么咯,他?有啲吧?是我的细孙(小孙子),是我们的同胞啊这!我们的血,是顶刚坚的系迈咯(是最最紧密的联系)!非域能疆限嘅(不是国籍能分隔的)!”

    取笑声停——

    掌声起——

    父亲领我上前去作跪揖,似乎活人不太该用拜的,不过头是磕上。那一刻,我确实有一种被保护的感觉,就像无论我多么遍体鳞伤,多么痛苦、漂泊,我始终能够回这避风。

    “不哭哈,不哭哈……”父亲安慰,我也才意识到视线早就模糊了,就连声抽泣,然后,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竟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向没几步远的长老,紧紧地抱住,伏在祂身上,终于大哭了出来,“族上(长老的方言亲昵称谓)……”

    大人们都来不及拦我,嗔怪我无礼,就连父亲也为此厌我数日,不过我就觉得长老并不认为这有失礼节,反而祂似乎很享受那个瞬间。我一度注意到,那看似阔绰有范的衣冠之下,祂的躯干是那么地瘦而精壮,尤其是岁数大了,更能感觉出祂的瘦。

    这里略微说明一些背景信息:

    长老继位依托血缘的亲疏、顺应民意的导向、服从前任的最终任命。非核心血脉后裔无继承资格,村民会在上一任长老知命数将至时提供自己的看法,最后前任长老的遗令直接决定下任长老。一般来说,肯定有人质疑它的民主性,我知道伽丽梅亚的一些无知者总是这样空口无凭地质疑来质疑去。但我要说,这仅仅只是程序上的独裁,不过更看重执掌人的权衡能力,并且要成为神父或者主那样的存在,(请允许我这样稍打比方)大家信服祂的一切判决,才能协调一致地把想法、任务完成到基层。除此之外,由于土地和人口的限制,就算长老想也无法建立起所谓的独裁统治,尤其在人数上,单个人人的发声不会比长老弱很多,既能让长老听到并汲取,又能让其他人那个一起思考。

    可以说,它民主度远远高于披着民主外衣,唱着流水小丑台戏,富者嘴馋声大耳灵,群众只懂分裂自己阶层的伽丽梅亚式民主。

    顺带一提,长老上任前其实是有名字的,不过无需字辈,长老候选人是单名一个字的,没成为长老的被赐予一个较为年长的字辈,享有较高的话语权,也有机会参与议论重大事宜。至于当上长老的那位,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名这一说了,当名这一极具特征化的属性被剥夺以后,祂就真正成为了“林”这一概念的人形具象,长老的继位就不再是从人到人,而是从躯体到躯体,而“林”从不曾离开人世。正如,尘世间人来人往,难以久留,话虽如此,“林”者永世。

    而长老原本的名,会根据一定的规则和长老的愿景进行变化,变成他在位期间的“村号”。就拿现任长老来说,他作为候选人时应该叫林萌,而祂成为长老后,改村号为“兴”,这是因为“百木萌芽,万物具兴”的缘故,同时也符合祂三十多年前刚上任时的时代目标,寄寓了祂希望林村在和平年代下能够得到充分发展的愿望。

    现在,大家都隐约觉到这位长老时之将至了,尤其是祂的两位儿子,他们都很有能力、信服力、领导力,不过嘛,有一件事是现任长老和元老们都心知肚明的——他俩中任何一人当上长老,都不是最好的选择,而真正的最佳答案,都在大伙心里边,只是,不知道该何时,该由谁来吐出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