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滞留

    书页文字滑过大脑,思绪游荡到那个居然可以称之为书桌的地方,那书似乎于我而言有些晦涩,同样晦涩的——在书桌表面上那些容易注意夜容易被忽视的痕迹里封印着的如何的回忆。那里大概是盒子的形状然后相框?左边的台灯,嗯,这栋建筑里是可能有这些东西——曾经。它从外面认真看起来是不一样的,现在滞留在此,我得以好好品察一番,难得没有破碎的玻璃,窗外上方却大概是烧过的形状。过去围墙也是这般高?那也许不是室内起火……

    ——思绪游荡渐入恐惧之境——

    抱歉,笔尖不自觉地点画下墨痕,书桌隔板架子虽无书但书印犹存,也许板子脱落承不住重,所以书生把书藏在地板下面?恐怕不至于,桌上也有不少空间,且书少的可怜,如果是在大火中,实在走不脱了,能临时抱出来的,大概成年男性可能揣得住这个量。

    墙上也留下了许多耐人寻味的痕迹,那处却怎么也看不清了……

    从桌上觉醒扶正身——哈欠——什么时候睡着的?父亲他们的话题已经转去别处。我无心细听,出来简单表达了饿了的感受,书生便起身走向伙房,途中将厚而粗糙的手轻抚在我肩头,老茧与面料刮蹭增添了环境中的噪音,沉甸甸的——有点。

    “书看的如何?我前阵久不看了,读着吃力。”父亲能体会我阅读赤亚文的难处,我当然无需避讳,“去吧东西收拾一下吧,像在家一样,用完收好。”

    “啊……嗯,好。”

    转头进屋,睡醒得差不多,梦中的一些画面夹杂记忆袭来,像是从雾里看去。我记下页数,合上书本,看见咲咲的盛装——那天表演,她在围圈中央、篝火旁——书的封皮已经糊去大半——她眼神专注,裙袂飘洒火光,也在她略微黑红的脸上舞动——笔记本上后来的字迹十分飘忽,那时大概倦得不行。

    动作中多出一个眼神——向我,她说,走。手上的银镯子、链子,那手是如此干而有力……我似乎被带到了四下无人之地,“与你行(跟你走),我……”我拉她来,抱住,压住了部分衣冠饰品,丁琳当啷:“……永远……”,耳鸣,宛如杂音,我分不清。合上笔记,手没有停下……四周突然涌出林村的大家,他们在欢庆,长老、老大、老二、梁叔、梁伯、食福叔叔还有一堆孩子,领头的是平常跟屁虫的食丰……我摸不到我的自来水笔了,弯下腰去找寻,天蒙蒙黑……手中怀抱的感觉空了,捧着绣鞋,大家夹道,渐渐消失在两旁,我到处跑……我到处找也找不到钢笔……找不到咲咲……然后眼前一黑——“估估我是谁人?”“咲咲……”眼前的暗红被扯下,我原是被调皮地反而蒙上了盖头,“估对了,奖你……到老……偕我与同……”

    我哈哈哈地笑出声,心酸紧随其后,我原带了两支自来水笔,一支在咲咲那里,留给她的,方才那支找不见了……

    “来咯,烫了面糊,就酱吃……”

    “来了!”

    转过去后窗外似乎有些声响,那是面向院子的,我停下,握紧了紧手中的物什,走出去了……

    晚上我们四人坐在前庭的台阶上,那是书生晚上为数不多打发时间的方式,煤油灯较暗也贵,不适合读书。三位大人唠唠歇歇的,月亮很快爬上山顶,乌云在时间的鞭笞下匍匐,不忘时不时给月光让去道路,书生的烟瘾也随之累积:“阿仁,将后院门脚的麻袋取来,不大的,露出半支烟杆。”

    光火微微亮,我摸着路走,门脚确实有一袋东西,看起来半满,但是还算鼓囊,弯腰取时忽然注意到一处反光——那是我的自来水笔,插在了土里,像是故意的……我很笃定,我没有出来过,没有机会把它插在这里,令人疑惑地,揣进兜里。

    “先生,您的烟。”

    “多谢。”

    “您有去过林村?”

    “嗯,好久以前了……”

    “听说过您……”

    父亲嗔我:“你这样问?”

    书生:“无妨。”

    食福叔:“咲咲说的吧?”

    “对,”

    “哦啊,恩人的女儿。那时还小,居然还记得……”

    “我想知道先生如何看林村……”

    父亲没有劝阻,默默低下头。食福叔与书生相视一笑:“这小子,哈哈哈哈……”

    “坐下来吧,这边,这上风口,”点起杆头红红微光,“至于我怎么看的……那里很像书中所写的桃花源……

    “我当年逃离了这里,受伤,被林村的人搭救,于是滞留那里,从来没有在地图或者附近的人口中听说有这样的地方……

    “嘶……呼……非常祥和宁静,还有愿意包容的长老,神奇的是,那里还保留着‘道德’——大家都相互帮忙,很客气,互相依存、各司其职,不会费尽心思耍心眼、看不惯别人的好……

    “……还有很神奇的医疗手段,我是城市里下来的,城里只有白色的那些,他们应付起病人来相当随意,或许病大多都是自己好的,与药无关。厉害的照着外文的研究报告试,开出来的难以买到。我的伤,当时快见白骨了,敷上草药,后面甚至连疤都不留,你看,”

    他卷起袖子,一道疤痕显著,“小时候被玻璃划破的,医院看完单是缝了线晾了个把月,结过痂,后面成疤了。”卷起裤腿,痕迹淡淡,“当时大概是这里,啊对,能摸到一点点凹陷……”

    “总之,那里保留了很多‘传说’之物,听闻过却没看过的东西,切身领悟到了的,林村是中华文化的活化石……我希望它永远保持‘纯净’。”

    “很微妙。”

    父亲一言不发,食福叔叔则自豪地红着脸:“老听他夸,我都不好意思了。”

    “福哥儿,我说的实话,唉,那是真……”叩门声打断从书生嘴里出来的烟气,眉头随之锁紧,“咳咳,谁啊?来着了!”

    烟恰好灭了。

    “闻芷清(书生名)……我不……唉……能进去说么?”

    “我不打算放你进去……在这说吧。”

    “是来了什么重要的人么?记得你家也……那个我叩门前,无意听到一些……”

    书生有点愤怒:“你!”

    “我真的,很想聊聊,和你。”

    “我现在并不!”

    父亲和食福叔叔起身捏着我,细声提醒进屋,然后我们仨一起回房去了。进了房间后,我小心试探门外那位的身份。食福叔叔一脸沉重,但可以看出忧虑之中抱有“大概是猜错了”的希望,父亲对我用着几乎看不出幅度摇头,我刚打算听命了结打算,食福叔叔就开口了:“书生当初被他们发现的时候,是从山崖上掉了下来的,那样的地方掉下来,还能活着属实是万幸。”

    他用力摇了摇头,“他说,如果同伴没有选择逃走,他一定不会失足掉下来,落下的刹那他想到过化作厉鬼前去索命,就像小时候听到的那些故事……”

    “出来吧,人我打发走了,当然如果你们打算就准备睡觉也行。”

    “啊,没什么大问题吧。”食福叔叔疑虑地问道。

    “唉……那晚事情的延续,”书生支支吾吾挤出话,“那个懦夫,还是那样,自己不想活却又不敢死。”

    听到这话食福叔叔的猜想已经证实了,脸上的希望完全消散,他也许在想书生的遭遇,而门外那位,正是当初一起被发配至此的城里学生,又同是失去了城里几乎所有亲人而被迫滞留于此的难兄难弟,正感慨彼此同病相怜互相发誓今后要彼此好好照应却又立马狠狠抛弃“唯一”的兄弟的人。那个人也是阿苦的父亲。

    “另外,明天我可能得外出一下,镇长儿子,哦,现在是镇长了,要办自己父亲的丧席。”

    “没问题的。”父亲最快答应下来。

    食福叔叔则稍微思索了一下“我想去买些什物,顺一段路。”

    “集市么?!”我有点兴奋。

    “你想去?”食福叔叔起心逗趣。

    “嗯!”

    “福兄,我劝算了,这里不好这样。”书生出言规劝,父亲也附和点头。

    “你说的,的确如此,歹歉了,阿仁。”

    “福兄你去去没问题的,镇东头穷得像荒野,我也恰好有几件什物需托你带,明早一起出发,顺路一段。”

    食福叔叔起身和书生出房去了,我和父亲呆在房间里,他扶我双肩用布列塔语与我对话:“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多看看,但既然书生和福叔叔这么说了,我们最好听从建议。”

    “但总觉得我们这样像极了逃犯。”

    “是,我们现在就‘是’逃犯,回去后我会慢慢给你解释。”

    他忽然把手放开,“抱歉,我说的是实话,可能听起来保护欲很强,现在你当时的记忆还剩下多少?”

    “已经全忘了,就像一场梦一样,但我确实会对我的‘身份’认知,时不时地,会疑惑,我似乎经历过很多,又似乎才诞生……”

    “请你就当做是‘滞留’在这少年身体里吧,作为我的儿子,你才5岁……”没错,这是我“降生”于世的第五个年头,肉体年龄已有十三四的模样,ID卡上的伪造年龄是十三,可我的灵魂中蕴含了被虚拟投喂出来的一生,这便一直无法给自己一个“我是谁”的解答,我自身存在“身份认知”的巨大迷惘。

    “谢谢你。”

    “以后我们还要经历好多,这个世界,很值得你探索,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他,也许是有些依赖,当时并不觉如此,直到他长眠那天,我突然发现失去了许多,或许世间的爱便是如此,越是深沉,越是隐于微乎,藏于细锁,糅入呼吸,当它被剥夺时,留下失落、遗憾,以及沉重到流不出泪的悲伤。

    翌日早,我被起床动静扰醒,但我依旧假寐,父亲大约发现了,起身在门口停住了一下然后出去送别了。父亲又回房拿起了一本书,向前庭走去。

    等到我熬不住起身时,他已经在那里睡着了,这样的奔波,平时本就不以体力著称,身体透支得厉害,恐怕早就吃不消靠意志力顽强坚挺,奈何身体才是承载,没有良好的身体,意志力发挥不出一点作用。他睡着,眉头紧锁,看起来有些痛苦。

    “嘶~嘶~”才把草帽戴上准备去后院玩,阿苦突然在门外示意我:“过来。”然后将我领到后院,“跟我来,”那是一把梯子,“梯子都给你准备好了!”

    “我不出。”

    “来!”他根本不管我的意愿,拉上我的手,把我扯上去,“过来!”

    面目狰狞的小孩,或者该说,目露凶光,我的反感顶上咽喉,猛地甩开:“你要作甚?”

    “废话!过来!”

    “我不!”话音还未落地,他一拳把我抡倒在地,我愤怒地望着他,草帽也掉在地上,攒紧拳头,他一下子也好像懵了,我冲上去想要打他,可我没干过多久重农活,被他一下钳住手臂,紧接着——脑袋,“嘘嘘嘘,冷静冷静冷静……”他突然话语软了不少,过去接受的教育使我有相当的情绪控制能力,默念数数深呼吸,情绪很快平静下来。“对不起。”他说道,“我不该打你,我错了,请你原谅我……”

    “你到底要干嘛?”

    “带你见见我朋友……”

    墙外:“喂!好没啊?”

    墙外:“你不会当真了吧,那孤儿咋能真认识?”

    墙外:“不要勉强了哈,快拉出来溜溜!”

    墙外:“出来吧!不要逞强啦!”

    ——嘲笑——

    “我会被打……”

    “我不想见。”

    “求你了!”

    “刚才是求人的态度?”

    “对不起,对不起!我道歉!我道过歉了!”

    “我不出去,请你你不要逼我,我只是不想吵醒父亲罢了。”

    “嘿!?”他的表情又扭曲成一团,“你……劳资怕你不成?”

    墙外:“好没?得走啦,喂!”

    “马上!”

    墙外哪里等得住,唰唰地上墙弹出个头来:“喂!你,过来!凑近点!”

    我无视阿苦,慢慢攀上去,其中一人手便上探。

    “干嘛?”我几乎喊出来。

    “确实不一样的,过来仔细看看!阿苦!”

    “……”阿苦莫不做声攀上一阶,推我屁股,那个看上去大一点的孩子就探身胁我脖子,外面大抵是也有梯子或是落脚点一类的。

    我倒是不忍心去踹阿苦,就用脚干扰,“你们仔细看他脸!”

    “呵,这绿眼睛!”

    “别碰我眼睛!”我闭上眼。

    “乃乃的,给劳资睁开!”

    “不要!”谁知大一点的就用力夹上胳膊来。

    “叫?哼。撬开他眼睛,啥办法都行。”呼呼两嘴巴子上来,另一人:“给我开!嘿!你这厮!”

    我奋力挣扎,猛地用上了在林村学的一招半式,敲中了他的软肋,然后扣他的另一侧乳根。“哎哟!”

    但很可惜,下面干扰阿苦的脚立马踩空,我身子后仰,小腿挂着阿苦重重摔在菜地里,里面还润润臭臭的——早上新鲜的农家肥。还没缓过神来,上面那几个就着了魔似的,令阿苦压住我,这就下来教训我。阿苦也是听话,带着泥泞就扑上来,嘴里还在碎碎念劝降,说着请求的话,但听着每一个音节都是威胁。

    “喂!干嘛呢?”父亲的声音在头上响起,他拿什么铁的东西敲了敲地,那几个孩子看到大人来了,骂骂咧咧地跳下去,其中一个还崴了脚,另外两位一溜烟跑走了,任凭那位苦苦叫唤,阿苦也害怕极了,他两边都不吃满意,出去也是一顿打,愣了一下,还是狼狈上了梯子溜了,还不忘踹倒梯子,眼看梯子朝我这儿落下,父亲上步为我托上。

    “没事吧!”拉我起身,拍去污秽,他强忍怒气,“去洗洗吧,我烧水。”

    洗完更衣,他便说:“你该叫我的,我就在门口。”

    “抱歉,我看到你在睡觉。”

    “为什么不叫?”

    “……你在睡觉……”

    他终于压不住怒火:“你不要以为你可以一敌四!好不好?我很担心!不管我在睡觉还是怎么样,我都会第一时间飞奔过去!”

    “我不忍心看你累了那么多天,还没个好觉睡……”我哭了出来,积压已久的情绪完全爆发,顿时心生畅快。

    沉默一瞬席卷入父子二人的画框内,耳鸣?或许的确有的,激动过后的心脏将血液冲刷在血管壁上,能量迸发后汗毛支起衣裳。锄头把敲陷了松土,既然言语无法直接传达,那么拥抱吧,他做了,难说其原有,我们似乎缺失了这样的“交谈”很久。那原本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晚上,父亲在叫交谈中送上了这样一句话:

    “记住,暴力不能解决暴力,它可以制止一时的暴力,但暴力不能使之停止,它是一种威慑,需要被估量,被实践,被敬仰,被恐惧,被推上神坛,被判入地狱,最重要的,被疏远于自身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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