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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和尚

    卯月,惊蛰刚过,春风拂面。

    南天澄碧,江山一色。南山城外的驿道上行人寥寥,几个抱着素枪的民壮缩在城门旁哈欠连天。

    打北边走来位身着褐色僧衣的和尚,他在城门前停下脚步,瞅了眼破烂发黄的布告,又抬头打量起城墙。

    许是正午的日头有点晃眼,刺得和尚直流泪。

    他忙低头念了几句佛号,然后从早过了知命之年的老卒手里取回度牒,穿过幽暗狭长的甬道,走入小城。

    北城茭水旁的某家客栈,跑堂伙计正坐在门槛上望着空空如也的街巷,噙着根野草百无聊赖。忽见北边有了动静,抬头一看却是个风尘仆仆的苦行僧。

    小二翻了个白眼暗道晦气:“刚从东边过去个道士,又打北边来了个喇嘛,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住店的客人。也没听说哪家要做法事,难不成还真有傻子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化缘?”

    说来也怪,据掌柜所言早些年这南山城也是荆湖道数得着的大县,参差数万户,不逊北地州郡。城里城外人烟生聚、民物阜蕃,不知走出了多少奢遮人物。

    刨去除夕前后那一个月不提,城外这几条驿道,当年也是客商如云,往来如织。

    就说这间小小的飘然楼里,哪日不是坐满了南北客商,掮客牙郎?

    西凉的食盐、药材,北燕的牛羊、皮革,大晋的瓷器、棉麻。在小城里短暂停留,然后又沿着南岭的驿道销往虞楚,换回数不尽的海外香料、奇珍异宝。

    说书的老张头某次喝醉了酒,曾拉着小二追忆昔日繁华。

    彼时的市集上,他见过大如弹子的北珠,在阳光下闪耀着淡金色的光辉。也见过来自昆冈的美玉,油润得仿佛凝固的羊脂。至于中原的瓷器和白蜡,南洋舶来的象牙和犀角,沧溟、檀君的人参和红参,更不是什么稀奇货,街头巷尾随处可见。

    曾有胡商从西域运来了一批骆驼,可惜没过南岭便死绝了。

    “那牲口可是吃盐的。咱这又不产盐,人都不够吃,哪能顾得上畜牲。”拨打着算盘的老掌柜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

    “那倒是,不过西凉的盐可真白啊,比胡娘的手还白。”老张头放下筷子幽幽叹道:“那番子烤得驼峰倒是不错,就是吃多了有点腻。”

    老张头又让小二筛了两大碗酒,一人一碗分了。又说起从番禺吴家贩来的龙延香香饼,盛在一片银叶子里,置于香灰埋起的炭火上,袅袅的烟气似云雾升腾。

    “海蜃楼高,仙蛾钿小,缥缈结成心字。”老张头仰首灌下一大口,又叹道:“心字香可是楚皇御用的珍品,那味道·····”

    他长吸了一口气,沉醉道:“比兰儿身上的香味还好闻。”

    掌柜说那兰儿曾是月下阁的红倌人。老张头离她最近的一次也隔着三辆马车,别说闻,怕是连正脸都没见过。

    哦,月下阁就在客栈对面那座破败的院落里,小二之前曾去转过,有鼠有蛇,还有一群狐狸安了窝。

    四进四出的深宅大院,看来这南山县昔年确实阔过。

    “龙涎香?不就是鲸鲵的粪便么。”掌柜呷了口茶,一脸不屑。

    “你这俗物!真是俗不可耐!”老张扯着胡子,气急败坏。

    停了片刻,老张头又醉醺醺地说起他当时曾买过一张逻娑的毛毯,上面绣着骏马和寺庙,摸起来恍若年轻时情人柔嫩的皮肤。

    啧,您那情人体毛真多,属猴的么?

    酒楼客栈,勾栏赌馆。

    纸醉金迷,流连忘返。

    城东的车马行,冷眼瞧了多少兴废。

    城西的勾栏院,醉眼看了多少悲欢。

    谁把流年暗偷换。

    到头来,往事如烟,尽被东风吹散。

    “佳期不再,风雨连年。”待小二问起南山城为何衰落,老张头却是闷闷地灌了一口酒,埋头只顾吃菜,回了一句便不肯多言。

    最后还是老掌柜接过了话头,言说这南山城的兴衰也不过是近百十年的事情。

    前朝大楚失其鹿,遂群雄并起,烽火连年。后有周氏起兵于庆阳,戮力三十余载,拨乱世反诸正,四海咸服,威加八方。

    怎奈太祖文武圣德皇帝中道崩殂,以致大晋后继乏力,铁勒、西羌相继坐大,称王称帝。

    大楚末裔越过南岭,于番禺重竖楚帜。而大晋西有西凉、北有北燕,枕戈待旦虎视眈眈,便再无余力征讨岭南。

    虞楚矢志复国,于闽越一带与大晋相互征伐百余年。而荆湖道南有五岭为屏,自是安宁许多,也借着南岭古道之便交通往来,贸易兴盛。

    “自先皇继位,先是变法改制,充盈国库。又在关中、河北一带操练边军,连败西凉、北燕诸国。大观四年,如今这位官家自北燕手里夺回了雁门和云、代二州。政和二年更是有秦国公连破宥、盐,西凉仗之横行河陇的十万擒生军几于西平府外一朝尽墨。若不是北燕顾忌唇亡齿寒尽起北府南院、山戎乙室数十万铁骑威压幽云,怕是这世间早无西凉之名。”

    老张头却是来了精神,接话道:“我听闻当时那燕皇曾亲率禁卫皮室、属珊二军御驾南征,却在兴中府城头被咱官家一箭射瞎了右眼,差点就折在了南京道。自此一蹶不振,耽于歌舞声色,再不见往昔横戈漠北、饮马幽云的豪勇。”

    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叹道:“少年自负鲲鹏志。到而今、繁花落尽,空余悲歌。”

    小二抚掌笑道:“你和那燕皇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还替他伤春悲秋,且喝酒!”

    “所以,如今那闽越道是与虞楚恢复互市了?”小二吃了几条辣萝卜,又问道。

    “何止如此,自晋楚签订义安之盟后,闽国公还出兵清剿了扶桑、南洋群盗,自泉州到南洋乃至天竺、大食的航路因此畅通无阻。”

    “原来恁地,难怪这南山破败如斯。”小二嘬着牙花,望向月色下连绵起伏的庞然黑影,很是惆怅:“山路多崎岖,要不……咱去海上讨个生活?”

    怎料老张头却勃然变色道:“南山没落和闽越道有甚干系?你莫听这老儿胡扯!”

    他扯着脖子高声道:“桂阳因矿而兴,天下冶炼,桂阳殆居十之三。单南山一地,便有大小矿坑数十井。自官家免除烹丁税后,烹丁辐凑,商贾云集,夜夜红焰漫天,岂会因晋楚互市而没落?”

    掌柜望了眼门外的夜色,回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老张头道:“那你且说说,南山却是因何而颓?”

    老张头却又闭上了嘴。

    过了许久,才见他抬头望了掌柜一眼,嗫嚅道:“还不是因为宣和元年的那场动乱?虞楚山字军自连州穿越九嶷山和骑田岭间荒废了数百年的秦汉古道,直袭桂阳。南山首当其冲,伏尸遍野,血流漂橹,城中大火足足烧了七日方绝。自此一役,本地上户大都迁去平阳、彬州二地,矿坑日日回荡的锤声和夜夜不熄的炉火也就此断绝,只剩下炉渣满地,无人打扫。”

    老张头又沉默下去,掌柜叹道:“这就是了,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那虞楚?”

    二人不再说话,前堂里只剩下算珠碰撞的哒哒声。

    小二又喝了口酒,打破了沉闷:“若我没记错的话,老张头你上次说书曾讲过,前朝皇帝本姓刘,怎的到了岭南却成了虞楚?”

    “前朝末年满地狼烟,宗室几被屠戮一空。余下的几棵旁系又长得歪歪扭扭,委实朽木难雕,最后竟被真武观归来的皇外孙夺了位。其文武双全,虞家又手握兵权,其母长乐公主亦素有威望,再加上楚裔人心思定,才让他坐稳了皇位。”

    却是掌柜接的话,老张头早已喝得曛曛然,此刻正双眼放空,神游天外。

    掌柜放下账本往门外望了一眼,又言道:“据昔年南来北往的江湖人士所言,虞楚那位老皇帝于武道一途可谓天纵之才。弱冠之年便已败尽江南宗师,曾率五百骑于万军之中斩将夺旗、所向披靡,连大晋开国四柱之一的闽国公也死在了他手里,不知是真是假。悠悠两甲子逝去,怕早已成了神仙中人罢。”

    “啊?那楚皇还活着?”小二闻之乍舌不已:“这都一百多年了吧?”

    “从虞楚立国至今,已有百六十载春秋。”

    “寿逾三甲子,习武修道果真可得长生?”小二顿时两眼放光。

    掌柜却不再接话:“泥土里摸爬了大半辈子,天上的事我哪晓得。你旁边那老儿自称闯荡江湖数十载,你且问他。”

    小二回头看去,却见那说书老儿头一歪伏倒在案,登时鼾声大作。

    他咧了咧嘴,又听掌柜吩咐道:“你将他送回去。”

    刚把老张头扶出门,他便晃悠悠甩开了小二,小二看其尚能站稳,便转身折回客栈。

    “果然是老了,三两碗淡酒也能喝醉。”

    老张头颤巍巍地咳了两声,抬头望着门匾晒然道:“飘然楼,飘然楼。风雨散,飘然何处……上句是啥来着?相逢一醉?”

    “我和这俩撮鸟醉个球,莫名其妙。”

    他摇了摇头,踩着一路夜色,飘然而去。

    小二回到桌前,又自筛了一碗酒,就着残羹剩菜,伴着月色烛火,独自斟酌。

    “且酌天浆,自斟北斗。山尘海土扶摇去,沧溟回首,过往俱休……”

    凉风穿堂而过。小二打了个哆嗦跳出酒后中二状态,却见老掌柜已坐在对面,又提了一角酒,先给小二斟上,又给自己倒满。

    陈年的黄酒在昏暗的烛光中摇曳着混浊的红,仿佛记忆中兑了水后渐渐凝固的猪血。

    回忆不停撕扯着他,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自你初至南山,盖已半载有余,可曾忆起过往?”

    小二默然良久,却摇了摇头。

    掌柜目含悲悯,慨叹道:“终归得有个名字吧。”

    小二昂首倾尽碗中之酒,方霁颜道:“牧云归,以后掌柜就唤我云归吧。”

    “牧云千里,漠漠而归。”掌柜颔首笑道:“不错不错。”

    河倾月落,牧云归侧耳听着客栈外三更鼓响,脑海中先是有一道身影渐行渐远,而后又浮现出一双灿若朗星的眸子。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