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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章 嫌犯

    第三天到了日中,那黑脸儿都头才慢悠悠地晃进飘然楼。

    牧云归正忙得脚跟打后脑勺,哪有功夫搭理他。莫都头也不慌,要了壶宽叶茶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看小二忙前忙后。

    等前堂只剩一位身着短褐的食客,牧小二给他上了份猪肉馅的细料馉饳儿,才去后厨端了碗消暑的麻饮细粉坐下来歇歇气。

    还没来得及与都头搭话,就见老张头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走了进来。

    他刚迈过门槛便看到了莫都头,一张老脸顿时垮了下来。犹豫半晌叹了口气,才讪笑着凑上前,递上刚捂热的金银锞子。

    黑脸都头诧异地打量了他两眼,倒也没和他客气,一把接了过来,又吩咐牧云归备上酒菜,边吃边说。

    可是苦了小二,手里的凉粉还没吃完,又得爬起来伺候这两位大爷。

    好在都头是个持家的主,也没点什么大鱼大肉。

    一碟肚肺,一碟白肉,一碟鸭鹅,一碟荔枝白腰子,再来一碟羊白肠,又要了些肉脯和诸如栗子、梨干、查条一类的干果子。

    牧小二搬出老张头昨晚喝剩的那坛“十洲春”,又找厨子拿了些碎冰。三人沿桌坐下,各自倒满酒碗,才谈起了正事。

    莫都头先是掏出四个棋笥摆在桌上,言道:“喏,你让我从王学究家取的物件。”

    而后又说道:“据茶博士和周边街坊所言。自那日孙大郎离府后,便只有茶馆伙计,也就是马夫过了日中进过孙府,马夫离府后便去接回了孙大郎。”

    沉吟片刻他又补充道:“孙氏嫡系北迁时带走了所有财物和下人伙计,只给如今的南山孙家留下了些许薄田和几家店铺。为了节省开支,孙家现今只养了两匹马和几头骡子,需要用车时再去旁边茶坊喊个伙计。”

    老张头诧异道:“马夫怎晓得该去何处接孙大郎?”

    牧云归斜瞟了他一眼道:“要么是留了口信,要么孙公子每日行踪固定。”他喝了口酒又摇头道:“这些都只是细枝末节。”

    “没错,孙大郎每日都会去城南齐身巷自家的粜米行。当日他巳时便离了府,先去城西城南两处街市结清了老夫人过寿的欠账,午后才到米行。”

    莫都头灌了口酒又说道:“至于那邹掌柜,我昨日又将其重审一遍。他只反复言说孙家一事与其无关,且炮制的砒毒早已用完。”

    “用来做甚?”

    “说是头上生了虱子。”

    “我滴妈!这么狠,砒霜洗头?”

    牧云归抚掌道:“既如此,我们先来梳理下事发当日的时间线吧。”他拣了块木炭,直接在地上画了起来。

    “当日先是孙福于清晨出门采买,随后孙公子离府。过了日中茶坊伙计去孙府领了信,驾马车到城南接回孙公子,申时一刻归府。都头你从申时起便率众于孙府四周蹲守,直到酉时净发行的待诏上门,期间未有出入孙府者。”

    牧云归指着申时的标记道:“待诏上门后你们发现孙家满门横死,杨仵作于二更鼓响,大概亥时二刻上门验尸,结论是孙家众人约莫是死于未时到申时,也就是午后到你蹲守前。”

    “我验尸时静脉也就是青筋,已凸显于尸体表面形成腐败静脉网,尸僵尸斑更别提了,所以只能依据仵作的记录。”

    “先说尸僵。人死之后通常在两刻到一个半时辰内会出现僵硬。大概三个时辰僵硬会从面部向下或下肢向上逐渐扩散至全身。杨仵作说亥时孙家众人已全身僵直,考虑到近日天气炎热,所以死亡时间最晚大概在酉时,也就是你们登门前。”

    “再说尸斑,就是血坠。杨仵作的记录是已有尸首出现大片血坠,且手指按压不会消褪。说明当时尸斑已发展到第二阶段,通常需要六个时辰左右,同样因为天气炎热,四到五个时辰是合理的。”

    “再结合外院下人虽伤在前胸,血迹却遍布全身衣物。死亡时间应在未时四刻那场大雨之前或是雨中,血水雨水混杂形成水泊,从而污染全身。”

    “所以有两个结论。一,孙家众人的死亡时间大概是未时到申时,也就是午饭到你蹲守前后。二,死亡时间有先有后,且间隔了一定时间。”

    老张头扯了一把胡须,恍然道:“如此说来,申时之后归家的孙大郎,才是本案的突破口。这就是你说的那啥……”

    “密室杀人案,广义上的。”

    牧云归抿了口酒又说道:“再说死亡原因。孙家众人死因不一,非常复杂。先说孙公子,致命伤是右前肋间胸骨旁刀刺穿透伤所致脏腑破裂,死因为大出血。因失血过多,导致杨仵作上门验尸时尸斑浅淡。”

    他补充道:“尸斑为血液沉积所致,故失血过多者尸斑出现缓慢,颜色偏淡。而溺毙者因水温较冷、漂浮时体位不固定且无着力点,加之水份渗入皮肤,尸斑也不甚明显。”

    “孙公子夫妇、奶妈、两位嬷嬷死因皆为胸前刀伤所致动脉、肺腑破裂。而孙家祖母孙陶氏、孙夫人、孙家二郎、独孙胸前刀伤皆为死后伪造。而孙员外身上无伤,死因……呵,疑是溺水。”

    莫都头顿时精神一振,追问道:“伪造何解?”

    “我观孙家众人,前者创口皮肉及衣物血色明显,皮肉紧缩。后者伤痕干白泛青,血色淡薄,皮肉松弛。盖因生前躯体损伤,创口周边乃至全身会出现诸如出血、收缩、肿胀、结痂等应激反应。而人死之后则生机全无,血脉凝固,对创伤毫无反应。”

    “就像你用刀切割牛皮,切口齐整,活牛断不会如此。”

    “对了,还有孙家那厨子。”牧云归呡了口黄酒润润嗓子,言道:“其致命伤在喉下,且为生前所留,伤痕从左至右,十分对称,颇似自刑而死,其实不然。”

    “我前日验过厨子的伤痕及尸首形态。其尸双目圆睁,口微张,手臂僵直,手掌松弛,短刀落于地。”

    许是酒劲太大有点上头,牧小二指尖敲着桌子,冷哼道:“傻子都能看出这是背后受袭死不瞑目,且行凶那蠢货等其彻底死亡才松手,一看厨子双手在死前就没发过力。尤其是喉部伤口那深度,啧……真是画蛇添足、蠢如鹿豕!”

    老张头疑惑道:“和伤口深度有何关系?”

    “关系大了!”牧云归讥笑道:“那只是个普通厨子,可不是什么江湖好汉,做不到一刀把自己脑袋割下来,再提手里抡两圈丢出去当暗器。”

    “正常人的自刎该是什么样子?”牧云归盯着莫都头看了半晌,等那黑脸儿变成了黑红脸儿,才长叹了口气。

    不知是叹其业务水平低下还是大小脑比例失衡。

    “通常情况下,无论正握还是反持,如用右手,其刃必起于左耳后,过喉一二寸即死。且因负痛缩手之故,伤痕应起手重,收手轻。又因忍耐疼痛,死前应双手虚握、双臂微屈才是。”

    “你再想想厨子的伤口,左右匀称,刀痕又长又细,那干净利落的割伤直接贯穿坚硬的喉骨,割裂了气管及两旁的大动脉。这明显不是正常人的自戮,除非他身怀武功,又深恨己身。”

    “最关键的是,我看那厨子的后脑有几处明显的外伤性帽状腱膜下血肿,而这种血肿多是由于被撕扯过头发。”牧云归比划了个一手揪发固定头颅,一手割喉的姿势。

    “至于凶器么,几位外伤致死者伤口光滑平整,无血管、纤维黏连,确是锐器所为。”

    老张头瞅了眼面色沉凝的莫都头,问道:“若真如你所言,凶手如此煞费苦心,只是为了混淆视线,掩盖自身痕迹?”

    “嘿!您老算问到点子上了。”

    牧云归夹起块白肉蘸了红油蒜汁,塞进撕开的胡饼里,说道:“言犹未尽,几已水落石出,再看看衙里抓的那几位嫌犯罢。”

    他吃了口饼,又拿过那四个棋笥,翻看一番递过去两盒道:“先说王学究,你们看这两盒棋里藏着什么猫腻。”

    老张头拿出几个棋子放在手心细细打量了半天,疑惑道:“半点光泽也不见,问题是……没上釉?”

    都头接话道:“可那王学究天天于巷口捉人对弈,闲在家中也不忘和夫人杀上两局,这棋子就算不上釉也该磨得锃亮才是。”

    老张头嗤笑道:“我当你要说甚,哪个下棋的家中不多备几盒棋子?”

    都头道:“话是这个理,可他为何要藏起两盒呢?”

    牧云归笑道:“答案就在另两盒里。”

    老张头又拿过一盒黑子,从底部翻出颗拿出来,立马就发现了问题:只见那黑子中间已被凿出个小孔,一条纤细的黑线从中穿过,然后打了个比孔眼略粗的结。

    他轻轻一提,便从盒中拽出了一串棋子。

    不同于佛珠,每颗棋子间尚留着不短的间距。转眼间一百八十一颗黑子只剩下寥寥十几颗留在笥中,余者皆连成了长长的“棋串”。

    “原来如此。不过他单单将黑子串了线,只那一百八十颗白子收拾起来也要费一番手脚罢?”老张头一脸疑惑,却看到另外二人闻言皆扭过头来,笑容诡异眼神古怪。

    一个像在看猴子,一个像在看傻子。

    牧云归惊叹道:“您脖子上那假肢是哪位木匠的手笔?真是鬼斧神工,栩栩如生,连表情都这么惟妙惟肖。”

    莫都头抚掌大笑,小二解释道:“剩下棋子扫做一堆,几下便能掬个干净。”

    “可那王学究怎会笃定自己执黑?”

    “这问题才像话。”都头笑道:“王学究棋艺不精,想来夫妻二人也不会玩什么猜先的把戏,王夫人必然会让着自家这臭棋篓子。”

    “你们是说……王学究做了个局,趁机溜出家门,前去孙家大开杀戒?”

    “打住打住,老东西你莫要血口喷人,我可没说这话!”牧云归一脸无语道:“就王学究那老胳膊老腿,还杀人满门,怕连那卧病在床的孙二郎他都打不过。”

    “这棋子钻孔绝非一日之功,他为何要这般行事?”

    牧云归言道:“又不是一次性的工具,下次换个方式掀棋盘就是了。若孙家一案真是其所为,事后必定毁灭证据,还会藏起来等你发现?”

    小二把玩着棋子,又凑到鼻端嗅了嗅道:“对了,这棋笥都头你是从哪搜来的?”

    黑脸儿都头眉毛一挑,看着眼前二人,嘴角微翘。

    “茅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