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鼎游 » 二十章 老张头的棺材本

二十章 老张头的棺材本

    牧小二气得肝疼,只想扎个涂黑脸的纸人,连那册子一并烧个干净!

    一连问候了七八遍莫都头的族谱,他才将册子收了起来。

    好歹也是千贯铜钱换的,这钱放在汴京那就是一套四进院,放在江陵府就是十套大宅门。

    怎么也得再找个憨货坑回来!

    到了晌午还不见厨子的身影,牧云归给掌柜下了碗阳春面,自己却连午饭也没胃口吃。

    他紧咬着后槽牙,将前堂一张张包着浆、油光锃亮的桌案擦得直刺手。好不容易挨到酉时,望了眼空无一人的前堂,他向天井里打盹的老掌柜告了声罪,挂上打烊的牌子,走出飘然楼。

    天色向晚,他走过高低起伏的青石板路,走过参差错落的瓦铺板屋。

    午后刚下过一场雨,阳光抚过老屋潮湿的木头,蒸腾出一股陈旧的气息。

    仿佛小城旧梦里,岁月泛黄的注脚。

    那味道说不上好闻难闻,却总能从你心底勾出来点东西。

    也许是感怀,也许是感伤。

    他走过茭水上的古桥,又走过一条开满木槿花的小巷。

    槿花朝开暮落,恰一阵风来,花落如雨,铺满一地。

    所谓红颜薄命,莫过于此。

    老张头不就常念叨着“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么?

    可现实里啊,木槿花今日败、明日开,书里的红颜更是如同地里的韭菜,死了一茬又一茬,故事却始终讲不完。

    老张头就住在这条巷子的另一头。

    院子不大,却种着一颗白榆,据说是前朝一位北方来的主簿所栽,至今逾二百载,已亭亭如盖。

    榆树这玩意很有意思,根部的榆木疙瘩比老张头那脑袋还顽固。可每至阳春,脆嫩鲜甜的榆钱摘洗干净,挂上面粉上锅蒸熟,沾上蒜泥或辣椒……

    那让人欲罢不能的味道里,裹藏着多少回不去的童年?

    在树为花,入口为食。在食不果腹的饥荒岁月,那一串串玲珑碧玉般的榆钱,又救活了多少饥肠辘辘的生灵?

    牧云归站在院外抬头望向榆树,如今已是中秋,树枝上早已看不到榆钱的踪影。

    而那个踩着春日明媚的阳光给自己送来蒸熟的榆钱饭,并挂着甜甜的笑容看着自己吃完的小丫头,也如同这榆钱一般,早已随风飘远。

    “可惜了……”

    小二摸摸自己的钱袋叹道:“吃了这么多榆钱,兜里怎么也没余下几个钱?”

    他推开没有上闩的院门,看到榆树下的躺椅里,老张头正晃着脑袋哼着艳曲。

    “听着数着愁着,怕着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

    老张头听到门响,忙咳嗽两声,敛容道:“来了?随我进屋吧。”

    说罢便站起身走入房中。

    “嘁。”小二嗤笑一声,随那老儿进了屋。

    还未等老张头说话,牧小二率先开口道:“我算知道您是如何欠了那黑脸儿八百两银子。”

    老张头闻言却是一愣,强撑起来的气场立马垮了大半,只得讪笑道:“他和你说了啥?”

    牧小二立马将莫都头如何用一本烂大街的“绝学”坑了自己的事情全盘托出。

    倾泄了满腔愤懑,他瞅着老张头,挑挑眉又加了句:“有恩报恩,有怨报怨。咱俩都被他坑过,不如联手讨回来?起码……”

    想起了黑脸儿的本领,语气陡然弱了三分:“起码让他把吃了的吐出来。额……吐一半也成。”

    老张头听闻牧云归被骗的经过,却仿佛丢了魂似的,剩下的一半气势也垮了个干净。

    小二拿手在他面前晃了半天才让其醒过神来。

    老张头冷笑一声道:“有恩报恩有怨抱怨?当年我一个疏忽害死了他媳妇,让他做了半辈子的鳏夫。怎么着,这恩怨你替我担了?”

    “啊咧?”

    小二想起莫都头那铮鸣匣中的三尺青锋,霎时便缩起脖子怂成一团,口中惊异道:“那黑脸儿竟有如此心胸?这等深仇竟没有一剑斩了你,只让赔些银子了事?”

    “银子是其他事欠下的,但你既然说了恩怨,恩字总要放在前面吧?”老张头拿眼角瞟着小二道:“你替我去他剑下走一遭,帮我了却恩怨?”

    “你当年怎的如此不小心……也罢,看在您老的情面上,那锭金子就当送他了。”

    “呵呵。”

    见老张头依旧一言不发,只拿斜眼觑着自己,牧小二堆起一脸单纯的傻笑,顾左右而言他道:“那啥,您老昨日说有东西要送我?不知……”

    老张头朝窗边的桌子努了努嘴道:“喏,不就在那么。”

    小二侧头看去,只见桌上摆着三件物什,分别是一个钱袋,一本封面无字的册子,还有一个方方正正、上了锁的木盒。

    “这多不好意思,我就出个远门,哪值当您老这么破费……”

    牧小二傻笑着摸向钱袋,却被老张头一扇子敲在手背。

    “三选一,且只有一次机会,选中无悔。”

    牧云归揉着手背笑道:“那您老不得介绍介绍这三件宝贝?也好让我心中有数嘛。”

    老张头翻了个白眼道:“钱袋里是我这些年攒下的积蓄……”

    “真稀奇!你还能攒下银子??”

    “啪!”

    老张头一扇子敲在小二头上,顿觉神清气爽,又说道:“那本册子是我毕生绝学、看家的本事。至于那盒子嘛……”

    他眨了眨眼道:“是宝贝。”

    “……说了等于没说。”牧云归先是拿起钱袋掷还给老张头,言道:“这银子您老还是自己留着吧,再怎么我也不能拿了你的防老钱不是?”

    视线在册子与木盒间徘徊了半晌,他伸手抓向册子,半路却又突然转向了木盒。

    牧云归拍着手中的盒子道:“说书虽是门好手艺,但养家糊口容易,发家致富却难,更别提纵马江湖、逍遥快活了。”

    “别说白马,说上三五年你怕是都买不起一具银鞍罢?”他将盒子递了过去,言道:“就它了!还劳烦您老给说道说道。”

    老张头接过盒子,目光凝视着小二道:“选定了?不后悔?”

    “不后悔不后悔。”说完牧小二又瞅了盒子几眼,狐疑道:“您老可别学那黑脸儿,拿个空盒子糊弄我。”

    “嘁~~”老张头撇撇嘴,一把扯下铜锁,打开木盒。

    只见盒中赫然摆着一颗鹅蛋大小的红缟玛瑙,通体浑圆,晶莹温润。缠丝错节仿佛浮动的血雾,缟纹交叠好似燃烧的火焰。

    赤红若血,浓烈如火。层层叠叠的血雾和火焰交织纠缠,宛若一片凝固的战场。

    牧云归只是眨了眨眼,便觉天地倒转,换了人间。

    一面赤色旌旗,几处烽火狼烟。

    天边夕阳如血,地上戈断矛残。

    流淌的鲜血汇聚成河,几匹枣红战马在残阳下啃食着野草。北风呼啸而过,仿佛一首苍凉的战歌。

    牧云归又眨了眨眼,珠子还是那个珠子,盒子还是那个盒子,之前的一切尽数消失不见。

    嗯,好珠子,很圆,很润。

    老张头轻轻拿起那颗珠子,走到门边映着天边的晚霞仔细瞧了半晌,才叹了口气,轻柔地抚了抚珠子的顶部,放入盒中递给了小二。

    “这是我昔年在江南淘来的,今日便送与你罢。”

    这下反而轮到小二不好意思了。

    无他,太过贵重。

    可还未等他张嘴拒绝,便听老张头又说道:“这是我为笙儿准备的嫁礼。虽没有良田百亩,但我张家只需这一件便能抵他十里红妆。”

    “老了,什么雄心壮志、恩怨情仇,不过是云烟过眼。”老张头叹道:“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便是家中晚辈。”

    说罢他便意兴阑珊地走向里屋,边说道:“你回去罢。”

    牧小二挠了挠头,又厚颜嬉笑道:“可这珠子也无助于我行走江湖啊。您老有没有啥子神兵利刃、灵丹妙药?拿这珠子给我换两件,算我借你的。”

    老张头登时便怒发冲冠:“你这馕糠的夯货,好生惫懒。老夫最珍贵的两样宝贝都给了你,你还想怎地,莫不是看上了老夫那点棺材本?”

    “你这老儿怎的这般小气?”

    老张头儿理也不理,只是抄起根棍子赶他:“滚!再不走天灵盖都给你敲开。”

    “好好好,您老莫生气,我走就是了。”

    小二捧着木盒被老张头推出了门,却又扒着门框回头补了一句:“掌柜喊你晚上一起过中秋哩……”

    话未说完就被老张头一脚踹在屁股上轰出了门。

    牧云归揉着屁股踱出院子,老张头则一把将那本书撕成了碎片。

    他扬了扬手,碎片化为漫天飞舞、真实不虚的蝶。

    白色的菜粉蝶,黑色的玉带凤蝶,蓝色的翠灰蝶,金灿灿的金斑缘凤蝶。

    在橙红色的黄昏里,交织成一片七彩斑斓的梦。

    老张头又扬了扬手,缤纷的蝶在半空中一寸寸化为灰烬。

    他坐进夕阳照不进的阴影里,仿佛被时光凝固的雕塑般,许久也未见动弹。

    余晖慢慢退出小屋,星光渐渐布满天际。

    月色如水,透过榆树的枝叶撒下斑驳的光影。

    清风掠过树梢,吹落了宣和五年南山城的第一片秋叶。

    寂静无声的小屋里,传出了一声悠长的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