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太平不太平
约一旬前，平安郡将士三百余人奉命前往终南山深处剿匪，八十余人因此而丧命，却寸功未立，迫于无奈，只好当机立断，撤回平安郡，暂驻在太平县。今日，有一消息在将士中迅速流传，军营内顿时一片哗然，将士们既是惶恐不安又是愤怒不已。
在太平县一个不起眼的酒肆中，在一个普通的方形餐桌，围坐着三名中年男子，其中两人身穿军服，腰挂佩刀，是平安郡郡属营的都尉，另外一人身穿深蓝色衣衫，面容显得比其他两人富态。
这西秦军队分军、旅、营、纵、列、伍六级。军由将军、副将、左参军、右参军统领，下辖四旅右一营。旅由偏将、司马统领，下辖四营又一纵。营由校尉统领，下辖四纵又一列。纵由都尉统领，下辖四列又一伍。列由列长统领，以下辖六伍又一名亲兵。伍由伍长率领，而伍长以下又有四人。本来这两名都尉手底下都该有一百三十余人，经过前些天的战斗，每纵只剩七八十人，却没有活人能见过对手一面。
这西秦各级军队又分甲、乙、丙、丁、戊五等，其待遇则依次递减。郡直属营虽说只是较低的丁等，但照理来说，对付一些普通的绿林山匪也是足够。令将士们意想不到的是，这直属营头上的厄运却是接踵而至。两月前，直属营一纵在终南山西端剿匪，却惨遭全军覆没，而这一次，更是三百余人一同进剿，却依然惨败。
其中一名都尉双手不停颤抖，以至于有半杯酒洒落在桌子上，他神色紧张地问道：“卫大哥，你没骗我们吧？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那名姓卫的富态男子是长安卫家的大管家，被赐姓卫，仍用旧名商，他一脸严肃地说道：“余都尉，我怎会拿性命来开玩笑？听说那小子明天就到，我实在是担心二位兄弟的安危，才火急火燎地跑来告知二位的。”
那姓余名松的都尉又压低声音地问道：“卫大哥，那个杀死我们八十多人的山匪真是那个野小子？”
另一位都尉姓钟名洪，他眉头紧锁，眼神露出恐惧，问道：“是王府的那个？”
卫商仍然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就是他。”
听到这，两名都尉手中的酒杯同时掉落，砸在酒桌上，旋转了几圈才停下来，酒水向杯子四周慢慢流淌。两人都尉眼眶几乎同时湿润，委屈而又愤慨。他们在老家应征入伍，追随赵家从凉州打到这关中，因作战勇猛，才得以从普通士卒一步一步地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才得以在关中定居，到头来却得罪了那名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赵家私生子，眼看就要小命不保。
钟洪低声问道：“那如何是好？”
余松眼神忽然变得凛冽，问道：“是他亲自杀，还是他带人杀的？”
卫商摇了摇头，说道：“这个不知。“
余松冷笑着说道：“一定是他带人来杀的，那些富家公子哥有什么能耐？“
卫商点了点头，说道：“也是，你还别说，长安城内的公子哥除了喝花酒，就什么都不会。“
钟洪舒了一口气，转头望了望四周，才敢低声问道：“那我们去宰了他？“
余松眼神冷冽，说道：“那就把他宰了，大不了我们上山当土匪，也算替死去的兄弟报仇了。“
卫商笑着说道：“到时候我来安排，反正这长安城内也有人想让他死。“
钟洪余松二人痛痛快快地说了一个好字。
卫商和钟洪几乎同时站起身离开酒肆，余松最后站起，然后一脚将酒桌踢翻，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你奶奶的，这酒又贵又难喝。“
说罢，不曾掏出一个铜板，便扬长而去。
三人来到平安郡郡守暂居的客栈，卫商让钟洪余松在外边等着，自己径直走入郡守居住的客房，却没有遇到任何阻拦。那郡守姓徐名慎，他得知西秦王大殿下即将下山，便率大小官员来到这太平县等候，准备迎接那个突然冒头的大殿下。徐慎见卫商突然来访，面不改色，只是喊了一句，“来人啊，给卫管家上茶。”
片刻后，有低着头的仆人端着一碗茶进来，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缓缓地退出客房，跨过门槛时，顺带把门关上。卫商不急着言语，他左手端起茶碗，右手拿起碗盖，在茶水上拨了拨，用嘴巴吹了吹，吸了一口后，说道：“徐大人，那个野种才刚刚出现，你就迫不及待地改换门庭？”
徐慎盯着卫商，脸上满是鄙夷，说道：“放屁，我在帮着卫老爷子示好。”
卫商轻蔑地一笑，问道：“怎么说？”
徐慎不耐烦地说道：“那个所谓的大殿下是私生子，是庶出，本来就不大可能继承王位。只要他愿意合作，给他点好处又怎样？”
卫商反问道：“要是他不愿意呢？”
徐慎没有直接回答，冷笑道：“想必卫管家已有主意。”
卫商一脸阴沉，做了一个手抹脖子的动作，说道：“我们这样。”
徐慎使劲吞了吞口水，颤抖着嘴唇问道：“如何做？”
卫商嘻嘻一笑，说道：“前些天，你手底下一帮士卒去终南山剿匪，结果死了八十余人，却连匪徒的脸都没见到，没错吧？”
徐慎恨恨道：“是这么回事，两旬前，我接到州牧大人的命令，说是让我去剿匪，却不曾想到，我手底下尽是酒囊饭袋。”
卫商接着问道：“你可曾想过，你剿的是那个匪是谁？“
徐慎忽然恍然大悟，一脸惶恐地问道：“难道是大……“
他只说一半，便不继续往下说。
卫商点了点头，眼中毫无怜悯，说道：“正是。“
徐慎连忙问道：“那我该如何做？”
卫商安排道：“你让那帮士卒驻扎在驿站周围，对外说是为了保护大殿下。”
徐慎思索片刻后，说道：“可以。”
卫商又说道：“我从蓝田郡那边要来了几十张弓弩、两百多支箭，你派亲信接应一下。”
徐慎惊恐道：“私自挪用军械可是死罪！你是否知道，每张弓弩每支箭都刻有工匠姓名，如果刺杀失败，那如何是好？”
卫商讥讽道：“你怎的如此胆小？这两百多支箭足够让那个小杂种粉身碎骨了。杀完人，收回就行，不会有问题的。”
徐慎仍压抑不住心中的惊恐，问道：“这是卫老爷子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卫商有些心虚，仍然保持镇定道：“当然是卫老爷子的意思。”
其实，他当然清楚，那卫老爷子一生谨慎，绝不会如此行事，但是，既然他替老爷子出来行走，那么他必须有所作为，不然以后他怎么向上爬？
徐慎听说那是卫老爷子的意思后，立即平静下来，说道：“那好，我给你安排。”
说罢，他喊来几名亲信，跟他们耳语几句，便让他们和卫商一起离开客房。
钟洪余松二人回到太平县军营后，立即召集亲信，添油加醋地讲述着那名大殿下的穷凶极恶和有仇必报。
钟洪望着众人，有点忐忑地低声问道：“前几日，我们进剿的终南山匪徒就是王府的大殿下，你们都听说了？“
见众人点了点头，余松阴沉着脸说道：“那名殿下说是在山上学艺，其实多次偷偷带人下山杀人取乐。“
众人顿时吓得不敢言语，沉默片刻后，有一名胆子大的士卒问道：“都尉你如何知道的？”
余松信誓旦旦地说道：“我们是听长安卫家的总管说的，卫家跟王府关系亲密，定然不会错。”
钟洪接着余松的话头说道：“卫总管还说，那大殿下记仇，别说我们了，就算是我们的妻子儿女都不放过。”
余松点了点头，又说道：“听说，那大世子就是小时候太顽劣，才被王爷送上山的。”
众人吓得胆战心惊，纷纷问道：“那怎么办？”
余松有些轻蔑道：“胆子小的现在可以逃，是逃到后蜀，还是到上山做匪，随你们。”
有人壮着胆子问道：“胆子大的怎么办？”
余松咬着牙说道：“那就把那个小子宰了，再去后蜀。”
钟洪补充道：“长安那边的人借我们弓弩箭矢，事成后，还有报酬。谁干？“
又有人犹豫道：“可是我们没有练过弓弩。“
余松冷笑道：“几十张弓弩，闭着眼都能把那小子射成刺猬。“
说罢，便有多人表示追随，但也有人悄悄离开，去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校尉。校尉姓彭名华，他闻讯后立即带着姓名为李怀的都尉赶了过来，试图将众人拦截。彭华面色铁青地命令道：“我命令你们留在军营，哪都不能去。“
钟洪看到彭华的身影，先是一惊，然后又冷笑道：“难道要留在这等着那小子来杀？“
彭华望着众人，说道：“要是他真的来杀，我便领着你们把他宰了。”
余松质疑道：“要是他来，这区区二百多人有什么用？”
他转过身看着众人说道：“彭华是个孬种，我们该不该听他的？”
众人中有些人不敢作声，但有更多的人喊着“不能”。
彭华着急喊道：“你们杀不了他，只能白白失去性命。”
余松又转过身指着彭华李怀两人，怒喝道：“兄弟们，把他们绑起来。他们不敢报仇，我们来报。”
说罢，众人一拥而上，把彭华李怀控制，往嘴里塞上棉布，再用麻绳捆着手脚。那彭华眼里尽是悲凉，他不停地试图叫喊，却是于事无补。
……
青牛峰上，马老道长和邱道人站在半山腰，一起望着那已经走远的一行人。邱道人毕恭毕敬地向马老道长问道：“师父，您为何请那一家人上山？”
马老道长没有直接回答邱道人的问题，岔开话题说道：“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争则乱。十几年前，那个姓陈的墨家用儒家的经典来骂我这个道家，骂我不食人间烟火，问我无度量分界该怎么办？当时我道心不纯，一气之下便下山游历了两年，见识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见识过饿殍千里易子而食，也见识过尸横遍野流血漂杵，可是我还是没有答案。回山后，我便立即去寻那个姓陈的邋遢汉子，问他知不知道怎么办，他说他也不知道，但他说他的师侄以后可能会知道。“
邱道人见马道长停顿了一会，便赶紧问道：“于是您便借陈先生之手传功法给那个年轻人？“
马道长抚了抚胡子，自嘲一笑，说道：“当时我听完，差点要出手打那姓陈的，不过后来想想，觉得他说的没错，所以我昨日便添了一把干柴，让山下的火少得更旺一些。“
邱道人脸色有些古怪，说道：“我们岂不是把那大世子往火坑里推？”
马道人问道：“那你觉得，那姓翟的一家人还为何要堂而皇之地登青牛峰？”
邱道人有些向往，说道：“好一个大道。”
“你想下山？”
“想。”
“你能杀人？”
“不能，但我能医人。”
“你暂且等等。”
“是，师父。”
……
翟升等五人下青牛峰前，那马道长笑呵呵地把所有剩余功法都交予赵衡，同时与他约法三章，让他不得传功法于外人、不得传予劣徒、只能层层递进。
那马道长曾明言，无论动法还是静法都不是什么神功，这世上也没有神功，任何人无论天赋如何，都不可能在一年半载内成为绝世高手，也难以在正面以一敌百，更别说以一敌万。这青牛峰功法暗合人体穴位，讲究步步为营，循序渐进。这人的躯干、四肢、头部各有六道主穴位，每道主穴位又有两道副穴位，一共百零八道。因而，青牛峰这功法便分为三十六层，先躯干而后四肢，每一层对应于一穴，每层具体功法又大不一样。
而每人根据自身情况，修炼速度又大不一样，天赋异禀而又心境安宁的，一般需要半年到一年才能突破一层，稍差的，便要两年以上。冲破前六层后，则可以整晚静坐调息。赵衡动静皆修，用了十五年，突破二十八层，而翟明夷先前只修静法，用了十八年，突破二十五层。
……
在太平县中央一条东西向的街道两侧，有不少栋形制相似的砖瓦建筑，多为县城富裕人家的商铺，每栋建筑之间有一条小巷，小巷两侧有一排大约七八栋的低矮民房，一直延申另一条街道。
旁晚时分，当秦衡一行人到达太平县中央那条街道时，街上已挂上了几对灯笼，平安郡守徐慎早已率大小官员在一座酒楼前等候，设宴相迎，由钟洪余松二人率领的郡直属营则在街道两侧警戒。当翟明夷与裘芳走在众士卒前方时，有不少人投来恶狠狠而又贪婪的眼神，当翟明夷发觉到异样而望向士卒时，那帮士卒便立即收回视线，假装一本正经地望着前方。
当徐慎见到由王府郑管事陪伴又身挂长剑的五人时，他立即迎了上去，笑呵呵道：“下官平安郡郡守徐慎率领众官员恭迎大殿下。”
秦衡笑道：“谢过徐郡守。”
徐慎阿谀奉承道：“下官准备了几桌酒席，为大殿下接风洗尘。”
秦衡摆了摆手，冷冷地说道：“送些酒菜去驿馆就可以了。”
徐慎听罢，心中大怒，却不敢有丝毫表露，仍然笑道：“下官遵命。”
秦衡回头面对着郑管事，手指着随行的三十人，说道：“郑管事，你带他们去把酒席吃了。”
郑管事貌似恭敬地说道：“是。“
秦衡要来那几只装有弓矢的竹箱，和翟明夷、裘芳一起背着，又喊来在一边站立的郡士卒，让他们背着其余竹箱后，秦衡望着徐慎，问道：“我们住哪？”
徐慎连忙说道：“太平县驿站。”
说罢，便让人带路。那太平县驿站就坐落在街道中央的一侧，是一栋两层建筑，为前朝所建，西秦国主赵田夺得关中后，只经过简易翻修，便继续使用。
这徐郡守把那大殿下等五人安排到驿站二楼的三个厢房内，把一楼的几个厢房留给那三十名随行的王府侍卫，又让人把酒菜送去驿站后，便把那郑管事拉到一个隐秘之处，着急地问道：“郑管事，听说那大殿下跟着青牛峰那帮老道士学武，到底是不是真的？”
郑管事有些担忧道：“姓翟的那一家子跟青牛峰来往甚密，看来是真的。“
徐慎听后，顿时眉头紧皱，又问道：“那姓翟的一家五口武功怎么？“
郑管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这个无法得知。“
他话锋一转，说道：“他们带着几个竹箱，不知是何物。“
徐慎心里打鼓，说道：“那他们五人的武功应该都不差。“
郑管事似乎察觉到些许异样，赶紧问道：“你们打算干什么？“
徐慎做了一个手抹脖子的动作后，郑管事立即被吓得脸色煞白，提起颤抖的右手，指着焦急地说道：“你们赶紧住手，不然你们会坏了卫侯的大事。”
徐慎听罢，连连称是，便要去找寻那卫商，只和他轻轻耳语几句，也吓得他脸色铁青。于是，那卫商便拿了一柄剑，连滚带爬地跑去寻钟洪余松等人。
卫商找到钟洪余松时，一半的郡士卒已经准备好军刀、弓弩、箭矢，在离驿站不远的民房处聚集，只等都尉一声号令，便一拥而上，去把那私生子剁成烂泥，再去夺了那俊俏婆娘。当钟洪余松听完卫商的言语后，两人当场勃然大怒，余松瞪大眼睛，说道：“老子这里有一百多号人，一百多把刀，几十张弓弩，两百多支箭，还杀不了那小子？“
钟洪鼓动道：“没错，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拉那小子来垫背。“
顿时群情激昂，有人是自信不已，平时连一张弓一支箭都不曾摸过，现在突然有了几十张弓弩，几百支箭，那小子如何不死？有人是悲愤不已，平时受惯了那些高门大户的欺辱，现在终于能去一雪前耻，如何不振奋？有人是嫉妒不已，那小子年纪如此小，却有如此俊俏的女人，过几个时辰就能把那女人夺了，自己来风流一番，如何不争先恐后？
卫商见到那帮郡士卒如此激动，也怒发冲冠，当场拔剑，欲砍杀了钟洪余松两人，可是一个大宅里的管事怎么敌得过久经战阵的都尉？只一瞬间，卫商便被钟洪余松两人制服，他的手脚被捆绑，嘴巴被堵，眼神绝望。
凌晨时分，钟洪余松两人将卫商砍杀，用他的头颅祭旗，便率领着一百多甲士，直奔太平县驿站。
在太平县一个不起眼的酒肆中，在一个普通的方形餐桌，围坐着三名中年男子，其中两人身穿军服，腰挂佩刀，是平安郡郡属营的都尉，另外一人身穿深蓝色衣衫，面容显得比其他两人富态。
这西秦军队分军、旅、营、纵、列、伍六级。军由将军、副将、左参军、右参军统领，下辖四旅右一营。旅由偏将、司马统领，下辖四营又一纵。营由校尉统领，下辖四纵又一列。纵由都尉统领，下辖四列又一伍。列由列长统领，以下辖六伍又一名亲兵。伍由伍长率领，而伍长以下又有四人。本来这两名都尉手底下都该有一百三十余人，经过前些天的战斗，每纵只剩七八十人，却没有活人能见过对手一面。
这西秦各级军队又分甲、乙、丙、丁、戊五等，其待遇则依次递减。郡直属营虽说只是较低的丁等，但照理来说，对付一些普通的绿林山匪也是足够。令将士们意想不到的是，这直属营头上的厄运却是接踵而至。两月前，直属营一纵在终南山西端剿匪，却惨遭全军覆没，而这一次，更是三百余人一同进剿，却依然惨败。
其中一名都尉双手不停颤抖，以至于有半杯酒洒落在桌子上，他神色紧张地问道：“卫大哥，你没骗我们吧？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那名姓卫的富态男子是长安卫家的大管家，被赐姓卫，仍用旧名商，他一脸严肃地说道：“余都尉，我怎会拿性命来开玩笑？听说那小子明天就到，我实在是担心二位兄弟的安危，才火急火燎地跑来告知二位的。”
那姓余名松的都尉又压低声音地问道：“卫大哥，那个杀死我们八十多人的山匪真是那个野小子？”
另一位都尉姓钟名洪，他眉头紧锁，眼神露出恐惧，问道：“是王府的那个？”
卫商仍然严肃地点了点头，说道：“就是他。”
听到这，两名都尉手中的酒杯同时掉落，砸在酒桌上，旋转了几圈才停下来，酒水向杯子四周慢慢流淌。两人都尉眼眶几乎同时湿润，委屈而又愤慨。他们在老家应征入伍，追随赵家从凉州打到这关中，因作战勇猛，才得以从普通士卒一步一步地爬到现在这个位置，才得以在关中定居，到头来却得罪了那名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赵家私生子，眼看就要小命不保。
钟洪低声问道：“那如何是好？”
余松眼神忽然变得凛冽，问道：“是他亲自杀，还是他带人杀的？”
卫商摇了摇头，说道：“这个不知。“
余松冷笑着说道：“一定是他带人来杀的，那些富家公子哥有什么能耐？“
卫商点了点头，说道：“也是，你还别说，长安城内的公子哥除了喝花酒，就什么都不会。“
钟洪舒了一口气，转头望了望四周，才敢低声问道：“那我们去宰了他？“
余松眼神冷冽，说道：“那就把他宰了，大不了我们上山当土匪，也算替死去的兄弟报仇了。“
卫商笑着说道：“到时候我来安排，反正这长安城内也有人想让他死。“
钟洪余松二人痛痛快快地说了一个好字。
卫商和钟洪几乎同时站起身离开酒肆，余松最后站起，然后一脚将酒桌踢翻，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你奶奶的，这酒又贵又难喝。“
说罢，不曾掏出一个铜板，便扬长而去。
三人来到平安郡郡守暂居的客栈，卫商让钟洪余松在外边等着，自己径直走入郡守居住的客房，却没有遇到任何阻拦。那郡守姓徐名慎，他得知西秦王大殿下即将下山，便率大小官员来到这太平县等候，准备迎接那个突然冒头的大殿下。徐慎见卫商突然来访，面不改色，只是喊了一句，“来人啊，给卫管家上茶。”
片刻后，有低着头的仆人端着一碗茶进来，轻轻地放在桌子上，缓缓地退出客房，跨过门槛时，顺带把门关上。卫商不急着言语，他左手端起茶碗，右手拿起碗盖，在茶水上拨了拨，用嘴巴吹了吹，吸了一口后，说道：“徐大人，那个野种才刚刚出现，你就迫不及待地改换门庭？”
徐慎盯着卫商，脸上满是鄙夷，说道：“放屁，我在帮着卫老爷子示好。”
卫商轻蔑地一笑，问道：“怎么说？”
徐慎不耐烦地说道：“那个所谓的大殿下是私生子，是庶出，本来就不大可能继承王位。只要他愿意合作，给他点好处又怎样？”
卫商反问道：“要是他不愿意呢？”
徐慎没有直接回答，冷笑道：“想必卫管家已有主意。”
卫商一脸阴沉，做了一个手抹脖子的动作，说道：“我们这样。”
徐慎使劲吞了吞口水，颤抖着嘴唇问道：“如何做？”
卫商嘻嘻一笑，说道：“前些天，你手底下一帮士卒去终南山剿匪，结果死了八十余人，却连匪徒的脸都没见到，没错吧？”
徐慎恨恨道：“是这么回事，两旬前，我接到州牧大人的命令，说是让我去剿匪，却不曾想到，我手底下尽是酒囊饭袋。”
卫商接着问道：“你可曾想过，你剿的是那个匪是谁？“
徐慎忽然恍然大悟，一脸惶恐地问道：“难道是大……“
他只说一半，便不继续往下说。
卫商点了点头，眼中毫无怜悯，说道：“正是。“
徐慎连忙问道：“那我该如何做？”
卫商安排道：“你让那帮士卒驻扎在驿站周围，对外说是为了保护大殿下。”
徐慎思索片刻后，说道：“可以。”
卫商又说道：“我从蓝田郡那边要来了几十张弓弩、两百多支箭，你派亲信接应一下。”
徐慎惊恐道：“私自挪用军械可是死罪！你是否知道，每张弓弩每支箭都刻有工匠姓名，如果刺杀失败，那如何是好？”
卫商讥讽道：“你怎的如此胆小？这两百多支箭足够让那个小杂种粉身碎骨了。杀完人，收回就行，不会有问题的。”
徐慎仍压抑不住心中的惊恐，问道：“这是卫老爷子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卫商有些心虚，仍然保持镇定道：“当然是卫老爷子的意思。”
其实，他当然清楚，那卫老爷子一生谨慎，绝不会如此行事，但是，既然他替老爷子出来行走，那么他必须有所作为，不然以后他怎么向上爬？
徐慎听说那是卫老爷子的意思后，立即平静下来，说道：“那好，我给你安排。”
说罢，他喊来几名亲信，跟他们耳语几句，便让他们和卫商一起离开客房。
钟洪余松二人回到太平县军营后，立即召集亲信，添油加醋地讲述着那名大殿下的穷凶极恶和有仇必报。
钟洪望着众人，有点忐忑地低声问道：“前几日，我们进剿的终南山匪徒就是王府的大殿下，你们都听说了？“
见众人点了点头，余松阴沉着脸说道：“那名殿下说是在山上学艺，其实多次偷偷带人下山杀人取乐。“
众人顿时吓得不敢言语，沉默片刻后，有一名胆子大的士卒问道：“都尉你如何知道的？”
余松信誓旦旦地说道：“我们是听长安卫家的总管说的，卫家跟王府关系亲密，定然不会错。”
钟洪接着余松的话头说道：“卫总管还说，那大殿下记仇，别说我们了，就算是我们的妻子儿女都不放过。”
余松点了点头，又说道：“听说，那大世子就是小时候太顽劣，才被王爷送上山的。”
众人吓得胆战心惊，纷纷问道：“那怎么办？”
余松有些轻蔑道：“胆子小的现在可以逃，是逃到后蜀，还是到上山做匪，随你们。”
有人壮着胆子问道：“胆子大的怎么办？”
余松咬着牙说道：“那就把那个小子宰了，再去后蜀。”
钟洪补充道：“长安那边的人借我们弓弩箭矢，事成后，还有报酬。谁干？“
又有人犹豫道：“可是我们没有练过弓弩。“
余松冷笑道：“几十张弓弩，闭着眼都能把那小子射成刺猬。“
说罢，便有多人表示追随，但也有人悄悄离开，去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校尉。校尉姓彭名华，他闻讯后立即带着姓名为李怀的都尉赶了过来，试图将众人拦截。彭华面色铁青地命令道：“我命令你们留在军营，哪都不能去。“
钟洪看到彭华的身影，先是一惊，然后又冷笑道：“难道要留在这等着那小子来杀？“
彭华望着众人，说道：“要是他真的来杀，我便领着你们把他宰了。”
余松质疑道：“要是他来，这区区二百多人有什么用？”
他转过身看着众人说道：“彭华是个孬种，我们该不该听他的？”
众人中有些人不敢作声，但有更多的人喊着“不能”。
彭华着急喊道：“你们杀不了他，只能白白失去性命。”
余松又转过身指着彭华李怀两人，怒喝道：“兄弟们，把他们绑起来。他们不敢报仇，我们来报。”
说罢，众人一拥而上，把彭华李怀控制，往嘴里塞上棉布，再用麻绳捆着手脚。那彭华眼里尽是悲凉，他不停地试图叫喊，却是于事无补。
……
青牛峰上，马老道长和邱道人站在半山腰，一起望着那已经走远的一行人。邱道人毕恭毕敬地向马老道长问道：“师父，您为何请那一家人上山？”
马老道长没有直接回答邱道人的问题，岔开话题说道：“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争则乱。十几年前，那个姓陈的墨家用儒家的经典来骂我这个道家，骂我不食人间烟火，问我无度量分界该怎么办？当时我道心不纯，一气之下便下山游历了两年，见识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见识过饿殍千里易子而食，也见识过尸横遍野流血漂杵，可是我还是没有答案。回山后，我便立即去寻那个姓陈的邋遢汉子，问他知不知道怎么办，他说他也不知道，但他说他的师侄以后可能会知道。“
邱道人见马道长停顿了一会，便赶紧问道：“于是您便借陈先生之手传功法给那个年轻人？“
马道长抚了抚胡子，自嘲一笑，说道：“当时我听完，差点要出手打那姓陈的，不过后来想想，觉得他说的没错，所以我昨日便添了一把干柴，让山下的火少得更旺一些。“
邱道人脸色有些古怪，说道：“我们岂不是把那大世子往火坑里推？”
马道人问道：“那你觉得，那姓翟的一家人还为何要堂而皇之地登青牛峰？”
邱道人有些向往，说道：“好一个大道。”
“你想下山？”
“想。”
“你能杀人？”
“不能，但我能医人。”
“你暂且等等。”
“是，师父。”
……
翟升等五人下青牛峰前，那马道长笑呵呵地把所有剩余功法都交予赵衡，同时与他约法三章，让他不得传功法于外人、不得传予劣徒、只能层层递进。
那马道长曾明言，无论动法还是静法都不是什么神功，这世上也没有神功，任何人无论天赋如何，都不可能在一年半载内成为绝世高手，也难以在正面以一敌百，更别说以一敌万。这青牛峰功法暗合人体穴位，讲究步步为营，循序渐进。这人的躯干、四肢、头部各有六道主穴位，每道主穴位又有两道副穴位，一共百零八道。因而，青牛峰这功法便分为三十六层，先躯干而后四肢，每一层对应于一穴，每层具体功法又大不一样。
而每人根据自身情况，修炼速度又大不一样，天赋异禀而又心境安宁的，一般需要半年到一年才能突破一层，稍差的，便要两年以上。冲破前六层后，则可以整晚静坐调息。赵衡动静皆修，用了十五年，突破二十八层，而翟明夷先前只修静法，用了十八年，突破二十五层。
……
在太平县中央一条东西向的街道两侧，有不少栋形制相似的砖瓦建筑，多为县城富裕人家的商铺，每栋建筑之间有一条小巷，小巷两侧有一排大约七八栋的低矮民房，一直延申另一条街道。
旁晚时分，当秦衡一行人到达太平县中央那条街道时，街上已挂上了几对灯笼，平安郡守徐慎早已率大小官员在一座酒楼前等候，设宴相迎，由钟洪余松二人率领的郡直属营则在街道两侧警戒。当翟明夷与裘芳走在众士卒前方时，有不少人投来恶狠狠而又贪婪的眼神，当翟明夷发觉到异样而望向士卒时，那帮士卒便立即收回视线，假装一本正经地望着前方。
当徐慎见到由王府郑管事陪伴又身挂长剑的五人时，他立即迎了上去，笑呵呵道：“下官平安郡郡守徐慎率领众官员恭迎大殿下。”
秦衡笑道：“谢过徐郡守。”
徐慎阿谀奉承道：“下官准备了几桌酒席，为大殿下接风洗尘。”
秦衡摆了摆手，冷冷地说道：“送些酒菜去驿馆就可以了。”
徐慎听罢，心中大怒，却不敢有丝毫表露，仍然笑道：“下官遵命。”
秦衡回头面对着郑管事，手指着随行的三十人，说道：“郑管事，你带他们去把酒席吃了。”
郑管事貌似恭敬地说道：“是。“
秦衡要来那几只装有弓矢的竹箱，和翟明夷、裘芳一起背着，又喊来在一边站立的郡士卒，让他们背着其余竹箱后，秦衡望着徐慎，问道：“我们住哪？”
徐慎连忙说道：“太平县驿站。”
说罢，便让人带路。那太平县驿站就坐落在街道中央的一侧，是一栋两层建筑，为前朝所建，西秦国主赵田夺得关中后，只经过简易翻修，便继续使用。
这徐郡守把那大殿下等五人安排到驿站二楼的三个厢房内，把一楼的几个厢房留给那三十名随行的王府侍卫，又让人把酒菜送去驿站后，便把那郑管事拉到一个隐秘之处，着急地问道：“郑管事，听说那大殿下跟着青牛峰那帮老道士学武，到底是不是真的？”
郑管事有些担忧道：“姓翟的那一家子跟青牛峰来往甚密，看来是真的。“
徐慎听后，顿时眉头紧皱，又问道：“那姓翟的一家五口武功怎么？“
郑管事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这个无法得知。“
他话锋一转，说道：“他们带着几个竹箱，不知是何物。“
徐慎心里打鼓，说道：“那他们五人的武功应该都不差。“
郑管事似乎察觉到些许异样，赶紧问道：“你们打算干什么？“
徐慎做了一个手抹脖子的动作后，郑管事立即被吓得脸色煞白，提起颤抖的右手，指着焦急地说道：“你们赶紧住手，不然你们会坏了卫侯的大事。”
徐慎听罢，连连称是，便要去找寻那卫商，只和他轻轻耳语几句，也吓得他脸色铁青。于是，那卫商便拿了一柄剑，连滚带爬地跑去寻钟洪余松等人。
卫商找到钟洪余松时，一半的郡士卒已经准备好军刀、弓弩、箭矢，在离驿站不远的民房处聚集，只等都尉一声号令，便一拥而上，去把那私生子剁成烂泥，再去夺了那俊俏婆娘。当钟洪余松听完卫商的言语后，两人当场勃然大怒，余松瞪大眼睛，说道：“老子这里有一百多号人，一百多把刀，几十张弓弩，两百多支箭，还杀不了那小子？“
钟洪鼓动道：“没错，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拉那小子来垫背。“
顿时群情激昂，有人是自信不已，平时连一张弓一支箭都不曾摸过，现在突然有了几十张弓弩，几百支箭，那小子如何不死？有人是悲愤不已，平时受惯了那些高门大户的欺辱，现在终于能去一雪前耻，如何不振奋？有人是嫉妒不已，那小子年纪如此小，却有如此俊俏的女人，过几个时辰就能把那女人夺了，自己来风流一番，如何不争先恐后？
卫商见到那帮郡士卒如此激动，也怒发冲冠，当场拔剑，欲砍杀了钟洪余松两人，可是一个大宅里的管事怎么敌得过久经战阵的都尉？只一瞬间，卫商便被钟洪余松两人制服，他的手脚被捆绑，嘴巴被堵，眼神绝望。
凌晨时分，钟洪余松两人将卫商砍杀，用他的头颅祭旗，便率领着一百多甲士，直奔太平县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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