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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恩师(二)

    饶是周师傅德高望重,可燕娘毕竟是亲王的王妃。大齐毕竟没有王妃向外臣行礼的规矩。周师傅连忙让我将燕娘扶起,犹豫再三还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叹道:“殿下,你得如此冰雪聪明的王妃,是殿下的幸事!”说罢,周师傅转身给燕娘跪下,沉声道:“殿下,老臣曾臆断王妃是妲己褒姒,今日还望殿下、王妃恕罪!”

    燕娘与我相视一笑,连忙将周师傅扶起。燕娘轻声道:“殿下一个月未上早课,原是燕娘的过错。”

    周师傅听后,朝我猛然一瞪,低声斥责道:“殿下倒是一句话不说,难道这闺房之中,一个人便做得?”

    我不曾料想到师傅竟然会如此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正在尴尬之时,子明帮我解围道:“说是送行宴,这酒菜都上来了,周师傅倒拘着殿下和王妃问话。我在一旁可是难堪呀。周师傅眼中是不是只有殿下一个弟子?我吴清倒是没人疼啦!”

    周师傅听后,摇头笑道:“子明啊,你这是将老夫的军啊。我去江西,节度使府还缺一位掌书记。你要是觉得咱爷俩师徒一场不忍分离,那我就去求陛下,让你随我去江西。你家老爷子不是多次想让你到地方上历练一下吗?正好遂了他的愿!”

    子明听后一脸惊恐,连忙摆手,不再言语,生怕再惹祸上身。周师傅见我和燕娘还站着,便示意我们坐下。他难得笑着对我们说:“殿下、王妃、子明,老夫要跟你们说几句话,你们可不要嫌我唠叨啊!”

    我与子明何时见过周师傅如此?我们连忙口称不敢,对周师傅的话洗耳恭听。

    周师傅见我三人都静下来听他讲话,便开口说道:“殿下,老夫此去江西,不知何年何月能再与殿下相见,有些要紧的话要跟殿下说。殿下本是皇子,现在却出继给了睦王一系。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殿下避免了与太子、吴王等人争储,省去了许多烦恼。坏事是殿下虽不是皇子,但很多时候陛下又拿殿下当皇子看待。

    或许是为了弥补与殿下的骨肉之情,一些小事上,陛下有时还会偏袒殿下几分。这在一些外人看来,就不合礼法,甚至会成为很多人眼中钉、肉中刺。就拿殿下与王妃的这桩亲事来说,对太子和吴王都不是太坏的结果。

    毕竟,如果他们中的一人能够与孙家联姻,另一方就会失去军方的助力。所以,殿下迎娶王妃,本是大家都可以接受的事情。可太子党和吴王一派,现在都十分忌惮殿下和孙家的势力。所以说,殿下一个月不上早课,老夫也不曾阻拦。就是为了让其他人认为睦王沉迷温柔乡中,与外间事务不曾关心。”

    我听后一阵脸红。这一个月里,我真的是坠入温柔乡中不可自拔。经师傅这么一说,心中怎能不觉惭愧?师傅见我脸色有变,略有尴尬,但也只好补充道:“当然,有贤惠王妃在侧,殿下定然不会沉迷儿女私情之中。”

    周师傅如此一说,我便有些受不了了,刚要分辨几句,却发觉燕娘的左手在桌下拽住我的衣袖,似乎示意我不要轻动。我有些怒气地与燕娘对视,燕娘则对我微微点头一笑。燕娘的笑容对我很有作用,再面对周师傅唠唠叨叨时,我也就索性一律点头称是。

    周师傅差不多讲了半个时辰方才停下。我一时觉得轻松,便招呼吴清多喝了几杯。周师傅看着我们俩,突然轻声感慨道:“殿下对太子怎么看?”

    这个问题太过突然,也太过敏感。我和吴清对望一下,两下皆是一愣。燕娘倒是镇定自若,朝师傅笑道:“天下迟早是他的,就是不知道他的谥号是荒、是隐、还是湣?”

    周师傅听燕娘这么说,反倒起了兴致,饶有兴趣地朝燕娘问道:“睦王妃觉得太子会误国?谥法云,好乐怠政曰荒,不显尸国曰隐,祸乱方作曰湣。荒、隐、湣可都是昏君的称谓。”

    在睦王府,朝廷勋贵聚在一起,谈论当今太子、未来的君王,传扬出去便是杀头的罪过。何况燕娘将太子与昏君联系在一起,更是要命的话题。平日里最讲究君臣纲常的周师傅听燕娘如此说,竟然没有恼怒。

    我跟子明吃惊之余,又有些害怕。子明更是哆嗦道:“师傅,你今天是怎么了?”周师傅听后,朝子明等了两眼。子明便像泄了气的气球,耷拉着头不再言语。周师傅接着朝燕娘问道:“睦王妃,你是因为太子想用谶语逼你嫁给他,才说他是昏君的吗?”

    “非是如此。”燕娘起身给周师傅斟了杯酒,浅浅笑道,“太子是一国的储君,是未来的君王。一国之君当行仁孝,不该如此信奉权谋之术。太子逼我嫁给他,无非是看中了家父手中的军权。太子若没有邪念,他要军权作何用处?虽说吴王争储之心昭然若揭,可他手中并无兵权,身旁也只有一干文臣附和。若是吴王现在手提重兵在侧,太子的举动尚可解释。可吴王并无兵权,太子却要拉拢朝中的武将,无非是害怕陛下他日会改立储君。到那时,太子好拿手中的兵权奋力一搏罢了。如此之心,岂不可诛?他心中对陛下无半分忠孝之念,他日君临天下,天下臣民又如何指望这样的君父施行仁政呢?所以,燕娘才说太子只能当得起荒、隐、湣这样的谥号。”

    周师傅拍手笑道:“睦王妃果真是女中豪杰,老臣佩服!佩服!”

    我见周师傅有些喜形于色,心中纳闷。我知他平日里不喜欢太子的作为,可也从未见过他如此兴奋。我生怕燕娘祸从口出,连忙示意燕娘住嘴,打圆场道:“周师傅莫听燕娘胡说,许是她困倦了,有些神志不清。”

    周师傅却不依不饶道:“殿下,你要是如王妃这般明白事理。那老臣去江西也就放心了。老臣看王妃还有话想说,请让王妃把她想说的都说出来。”

    燕娘今晚也像变了个人似的,平时从不见她喜谈政事,如今却与周师傅相谈甚欢。

    我还来不及阻止,燕娘随即应声道:“周师傅,恕燕娘直言,太子手下的官员也是一帮庸人。家父虽然在军中有些势力,可家父却是陛下直接调遣的亲信将领,太子想挖陛下在军中的墙角,实在不是明智之举。陛下必会猜忌太子有谋逆之心,对他百般提防,怎么会让燕娘与他成婚?他不自知,身旁更无人劝谏,非要弄出个谶语惹祸上身。我说他谥号为昏,确是没有冤枉他呢!”

    周师傅听燕娘这般说,肃然起敬。他对燕娘正色道:“大虎竟有这样的女儿!王妃若是男儿身,封侯拜相当是唾手可得!依老臣看,虎子居长春宫虽是一句戏言,但王妃的才智德行倒是真的配在长春宫中端坐!”

    周师傅还是说出了他的想法!我心中暗自叹息,父皇当年欲改立储君,我便是众矢之的。我出继睦王一系之后,周师傅常伴我的左右,竟也时常冒出让我与太子争储的心思。可对于那个烫手的皇位,我却没有半分兴趣。母妃也曾多次告诫我,要想一生平安,唯有远离皇位。

    所以,不管周师傅怎样明里暗里规劝我要争储,我都视而不见。我与子明如寻常勋贵家的纨绔子弟一般,优哉游哉,一日日磨耗着周师傅心中想要成为“帝师”的抱负。

    最终,周师傅败下阵来,不再对我抱有幻想。没想到今日,周师傅发现这个新来的睦王妃聪明绝顶,对朝堂局势看得一清二楚,旋即又燃起斗志。周师傅便想在离京前做最后一搏。只不过,他没有搭理我,而是选择了燕娘作为突破口。

    燕娘听周师傅如此说,神思明显稍有迟钝,然后缓缓开口说道:“周师傅的心思,燕娘明白。只不过,燕娘只想与殿下平安一生,并无非分之想。”

    我心下松了一口气,却发现周师傅原本神采奕奕的目光立时黯淡了下来。他明显对燕娘的回答有些失望,只好颓然道:“那这天下就让那荒、隐、湣的君主掌握?”

    我决定结束这场不愉快的谈话,便立即打断了周师傅的话,坚决道:“师傅的心思,小王知道。师傅的担忧,小王也明白。今陛下圣明,必会尽心教导太子。即便有那么一天,有我三哥吴王这样的“贤王”在,大齐的国事也定然不会出乱子。师傅就要赴任,弟子上午与子明拟了一副门联送与师傅,师傅想我们时便看看这幅门帘,就如同弟子等在师傅面前。”说罢,我便拍手唤魏运德将上午所写的对联呈上来。

    周师傅见我不愿再提储君之事,也只好作罢,伸手从魏运德手中接过那副对联,缓缓展开念道:“春水半分两处月,万里共云一夜天。”周师傅念罢,久久低头不语。

    我与周师傅师徒六年,虽然平时也有拌嘴的时候,但师傅真的要离我而去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与子明,向师傅下跪参拜,行师生礼。周师傅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伸手要拉我两人起来。

    我起身对师傅轻声道:“弟子不是当君王的材料,这些年让师傅失望了。可师傅,您是我和子明一辈子的恩师。江西与京师相距千里,又隔着长江。师傅此去要多多珍重。如若师傅想弟子们了,就请师傅看看天上的月亮。便如李太白说的那样,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

    子明也开口道:“师傅要是想我们了,来一纸书信即可。殿下不方便去见师傅,我吴清可是没什么拘束,到时候去找您,您可别嫌烦!”

    周师傅双眼一红,颤音道:“我此去是替陛下经略江西,政务军务繁忙,哪有时间跟你这个猴崽子啰嗦?吴清,你给我把殿下照顾好便是最大的事!”

    说完,周师傅又转身朝燕娘笑道:“王妃是有福之人,殿下有王妃作伴,老臣也就放心了。既然殿下无意那勤政殿的位置,与王妃平安恩爱一生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老臣有几句祝福的话想送给殿下和王妃。魏运德,拿纸笔来!”

    魏运德不敢马虎,连忙将笔墨纸砚准备妥当。我与燕娘见师父开始运笔书写,便一起走到案前轻声念了出来:“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念完,我与燕娘会心一笑,双手紧握。梁上燕,岁岁常相见,如此这般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