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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节

    “娘娘,”暮色下,亭秋喜滋滋地奔了过来,手里顺带捎上了小厨房做来消食的小糕点:“娘娘,煜王殿下回府了。”

    彼时她正窝在白珏阁水榭凉亭里吹凉风,暮色下的半月在小湖上一点点露出模样来。水榭凉亭里的小桌子上摆着一桌子精致又好闻的菜色,诸如麻辣肉丁、水晶肘子、虾仁饺子,都是她爱吃的布置。

    她捧着一碗小厨房今晚用来孝敬她新近进的一条白鳝鱼,说要给她做道白鳝鱼汤补补身子。她觉得这碗用来孝敬她的白鳝鱼汤做得十分香甜,也十分有头脑。白鳝鱼的鱼腥味被汤里切得薄薄几片的姜片遮掩得老实老实的,汤里又甚是贴心地放置了几片她甚是喜欢的,莲花池里的莲藕做佐料,衬得原本普普通通平平凡凡一碗白鳝鱼汤,也做得十分中有八九分不凡的上品。

    她觉得甚是合她的心意,也甚是喜欢。

    见亭秋急急忙忙喜滋滋地跨过白珏阁的门槛赶到水榭凉亭来将她那一整日头来都未曾见到首影的,她的夫婿煜王殿下方才回府的消息报给她听。说是煜王回府以来却未曾见到什么欣悦欢喜的脸色,也并未直接奔往府上南面那新辟出的院子去瞧一瞧她新近为他收的这个梁侍容,只不过一股脑地钻回了自个儿的书房,直到现在都未曾从书房里出来。

    听完,她捧起那碗甚是香甜的白鳝鱼汤一鼓作气饮得干净,鱼肉软糯,合着浓郁却不至甜腻的汤头,很是让人上头。

    她站起身,临走前还不忘捎带上一两块小厨房的点心。今日做来给她消食的是前几日她便嘴馋说想尝一尝的酸梅糕和红枣奶糕,酥脆软糯的点心做成一个个花骨朵的形状,确实很惹人胃口。

    今日下来王府内庭里倒是热闹得很,来来往往的奴仆杂役并未见到谁空手来来往往于芣苢苑和王府南面新近辟出来的那处院子之间。这一番吵吵闹闹之下,白珏阁作为煜王府里当家主母的屋子,反而成为了在这乱糟糟形容的内庭里,最为闲散无事的一处院子。

    梁芙兰升迁的事,自然有亭秋和邢尘他们几个来倒腾倒腾。若不是有什么非要让她知道,或是什么其他牵涉广泛天大的要紧事,通常凭借亭秋和邢尘两个,便足以将这乱糟糟又毫无章法的局面收拾妥帖。

    是以这一来二去,倒也没什么要紧事情再闹到她跟前说项。

    她虽然当场赐给了那怀着肚子的小丫头一个侍容的阶品,让她有个身份在这府里借以依傍,不至于落人下乘,惹人闲言碎语在背后乱嚼舌根子。可这小丫头毕竟到底出身不高,莫说要入府做小娘子了,就是要给煜王做通房小妾,不入祖籍的那种,格调也未必够得上。

    她这一番破例,既是说破例了,自然也做得不是很合得上礼法。可既然梁氏肚子里怀的是煜王府里的子嗣,又是煜王府这些年来的第一个孩子,便是她往后膝下也需要看顾的长子亦或长女了。既然这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份都如此尊贵非常,这孩子的母亲,又如何只能做个无名无分,只不过是侍奉安侍仪娘子的一个小婢子?

    正想着,转瞬间她便携着亭秋和梳茶两个停在煜王的书房门口,掩着的书房门外三两个小厮内侍见了她过来,为首的那个便甚是识时务地三两步进去给她通报一二。

    也没等多久,方才那进去通报的小厮便躬着身子给她拉开书房的门:“娘娘请。”

    煜王府这偌大的府苑中若是说得上哪里看守的人为数最多,哪里明里暗里一层层递进的暗影侍卫最多,这煜王府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多少庭楼阁屋,便只有煜王的书房才能有如此的戒备。

    “如此深夜,王妃还想着来看一看本王,倒是让本王倍感荣幸。”见她踏了进去,他便招退了在自个儿跟前报事的周嵘暝,颇为闲散地坐到书房的主座上。

    她走了过去,瞧见桌子上摆着一些看上去笔锋刚剑的字,用来落笔的宣纸铺满了案桌上,零零散散地,倒是看不出个章法来。

    “这是……”她瞥了一眼,见这一副宣纸上的字迹似乎似曾相识,却也不是眼前人的手笔,煜王的字迹沉稳有力,却唯是钟情于瘦金体,这也是朝堂众臣乃至市井之间茶余饭后的谈资。就连她也觉得,他这样的笔风拿来些瘦金体有些不伦不类的味道。

    可这宣纸上的笔迹,确实字字宛转悠扬,深切刚剑。她从前还在西夏,还做着西夏的倾阳长公主之时也是瞧见过的,这样的字体,她想了想,唯不过想到了一人。

    “这字,臣妾此前在西夏时见过,”她走过去,拿起一副来细细端详:“苏先生不仅才情绝佳,上好的几句词更是广为流传。可要说在书画笔墨里,苏先生也是在这里面占有一席之地的。”

    “哦,”他嘴角含笑,也靠了过去:“王妃什么时候也曾要来苏子瞻的字来端详,如今才想得起他是这样的字迹?”

    “臣妾虽是一闺中女子,但也十分敬仰苏先生的才情。今日竟然在殿下的书房中见到昔日平日里来若是无事便常常诵读的字迹,显得有些亲切。”她将手中的宣纸看了又看:“可这一则,臣妾倒是从未瞧见过。这则的词句笔锋都不算绝佳,殿下为何独独收藏这一则?”

    “这一则,便是近些日子以来,苏子瞻惹祸上身的根源所在。”煜王说:“苏学士的此一则《湖州谢上表》到惹得御史台一边倒地参他将他参得要命。苏子瞻本就没什么背景,当年承继了欧阳修的风范,耿直进言丝毫无所畏惧,无形中自然得罪了许多人。”

    “那些人不过见风使舵罢了,本王虽然觉得此人很是了得,能当大任。可御史台众目睽睽之下,本王也甚是难以相护。”

    她早就听闻苏轼苏子瞻的盛名。当年北宋改革题考风气,题考文章但求实用,而不是华于表面,这在当时可真真算得上是北宋学子的一大挑战。题考风气难改,当年苏子瞻从眉山上京赶考,文章朴素无华,却字字珠玑,堪堪为当时的一代佳话。

    虽然当时她尚且未曾出生,可苏子瞻的文采学识是真的与众人不同,且独立于世。这等奇人,她也是敬仰许久的。

    “苏学士此案,早已经在汴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就连酒楼茶馆也频频借此排戏。消息四通八达,就连臣妾也有所耳闻。”她轻声开口:“此案直通天子圣听,又正经从御史台中书令垄断言路,这样一来,即便苏学士有天大的冤屈也无济于事。朝堂上各执一词,御史台又沆瀣一气,若是殿下出面做保,反而会落人口实,引旁人无端猜忌殿下有延揽苏学士之心。”

    苏轼的才名人尽皆知,才情又得天下民心,又得宋帝重用。御史台众人一向同皇帝叫板,苏轼的个人秉性又十分放浪不羁,颇有些当年欧阳修的风骨在,自然也将苏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非要处之而后快才好。

    这样的情形下,苏轼人微言轻,又并非对朝廷有些实质性的贡献,若是有一两个朝廷上看不过的官员为苏轼讲情,倒也没什么,顶多不过是爱才惜才之心,不忍苏轼受过多的斥责。

    可若是连近来朝堂上权势鼎盛的煜王殿下都出面为这等一不对朝廷有功,二又有把柄落在御史台手上的当年题考的榜眼说上三两句话,更甚再为苏轼出头,那御史台必定会借此事抨击煜王有延揽苏轼,想将之纳入麾下结为朋党之心。

    “臣妾知晓殿下爱才惜才之心,也心生佩服,”她轻声说:“可这事,若殿下当真是为苏学士好,那最好充耳不闻方是上策。臣妾觉得,陛下也不是个薄情寡性之人,最多也不过判苏学士一个不敬天子,贬黜流放之罪。到时候,臣妾再着些人为殿下一路打点,定能将苏学士送到一个好山好水的闲散之地。”

    他看向她,目光柔和:“那就有劳王妃了。”

    “好说,不过臣妾今日这么夜还来叨扰殿下,却并非来干涉殿下政事的,”她笑笑,同他再行了个礼:“梁氏如今怀着孩子,臣妾早些时候匆忙在芣苢苑给她封了个侍容的位份,一来是为了彰显她煜王府长子女之母的身份,二来便是寻个借口让她从芣苢苑里搬出来,能得个清闲的环境好好养胎。”

    “不过府里的下人婆子们,臣妾此前未曾想到有这么大的变故,将闲杂人等都遣散了出去。寻来寻去,觉得还是让我身边的女使出去采买方为上策。”她说:“府里南面一直荒着的院子,臣妾已经着人去辟了出来,臣妾亲赐院阁以‘硕莪’为名,殿下以为如何?”

    她一席话出来,那厢煜王原本平静沉稳的面容却突然一动:“你方才说,梁氏……如何?”

    “殿下不知道吗?”府中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她原以为依她这便宜夫婿精明且多疑的性子早该入耳听到了一丝丝的风声:“梁氏,芣苢苑安侍仪身边的侍寝奴婢,她怀了殿下的孩子。”

    话尾刚落地,眼前人冰冷得冻人三尺的面容却忽然一一龟裂。他原本平稳沉静的形容变得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然后到之后的难以置信再到最后的喜不自胜,一套表情让她意外,也诧异不已。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同她露出这般发自内心的笑。

    “你说,本王有孩子了?”他一喜,眉间也舒缓了许多,抓着她的肩膀十分激动的形容。她眼前一滞,被眼前人如此意料之外的反应惹得不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她还呆立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秒玄衣玄袍的男子却猛然一顿抬脚喜不自胜三两步踏出了书房。

    书房中的烛影摇晃,煜王临走时,她的目光一直在他脸上徘徊。在若影若现的烛光中,她清楚地看见他脸上那掩盖不住的喜悦和神情,是她从未见到过的。

    原来他一直渴望有个孩子。

    原来,得知自己喜欢的女子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也会如此开心。

    她从未料过,也从未见过。只当他对事事都如此冷情冷心,她从未从他的眸中见过柔软神情的一面,也以为他生来就不曾有这样一面。

    她原本以为,他甫一回府未曾露出什么欣喜若狂的神色,也并未直接奔向硕莪苑去探一探究竟,足以证明他不在意这出身卑劣的小婢子,也不在意这小婢子腹中的孩子。她方才听到亭秋报给她听之时,心里还隐隐约约有些庆幸和欢喜,却不成想,他那时候,还不晓得他已然有了个孩子。

    本来,她也不曾想过会如此在意。可为什么,自己会如此介意……

    “娘娘,”亭秋拉着梳茶从一边的角落里走了过来:“娘娘,殿下已经走远了,咱们要不要跟上去啊?”

    “跟上去做什么?看人家阖家团圆鹣鲽情深吗?”她苦笑一声,心里发苦苦得有些疼。

    “娘娘……”梳茶靠过来,搀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既然殿下去了硕莪苑娘娘不想去,咱们便回白珏阁吧。”

    “也好。”她甚是艰难地从脸上挤出一抹笑容,这笑连她自己都觉得十分可笑,又何况跟在她身边已然许多年头过去的贴身婢女梳茶和亭秋她们两个。

    自自家娘娘嫁入北宋汴京城煜王府上后,自家娘娘那拜过天地拜过君王的正经夫婿煜王府的主人煜王殿下可一步都未曾踏进过她们娘娘居住的白珏阁。一开始自家娘娘也从未在意过,依旧该做什么仍旧做什么,将那些从未受过的不满和委屈都尽数吞进肚子里,从未表露于人前。

    就连她们这些下人女使也觉得自家娘娘十分的可怜,十分的可惜,十分的委屈。也觉得自家姑爷是个十分冷情也没有心的人。可今日,却让自家娘娘亲眼瞧见了这一幕这一情景。

    她也是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才终于知晓了这些道理。这些男女情爱之事,原来并不如话本上说得那样你情我愿便能终成眷属。

    原来他并非无情无心。只不过从未将她放在心上罢了。

    而她,终于晓得。可心里却依旧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