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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节

    宫城中,绮华殿张贵妃宫中。

    “臣妾拜见贵妃娘娘,敬祝贵妃娘娘安好。”

    “妾身拜见贵妃娘娘,敬祝贵妃娘娘安好。”

    绮华殿主座之下,煜王赵祈洵府里的正妃,白珏阁的大娘子李氏和芣苢苑中的侍仪娘子安氏,停在张贵妃主座跟前。一个姓臣妾之礼行礼,一个行妾室之礼跪拜。

    行礼跪拜之后,两人一身简单便服,煜王妃端庄持重,气质雍容。安侍仪娇笑倩兮,妩媚柔弱。煜王府里内庭里储着的地位尊崇的两名娘子一个身着鹅黄色轻纱便服服侍简单秀雅,一个身穿暗蓝色设计精巧花样的常服,常服上绣着千丝云纹,煞是精致。

    两人站在一起,倒也算得上是一处动人的场景。

    “今日将你们叫过来,也就是想关怀关怀你们。”主座上,张贵妃抬眼:“煜王妃你也是,上次本宫听说你还去了练芷殿特意拜见闫贤妃,本宫还以为能够等来你,等了许久却未曾见得,也实在是可惜。”

    她对着主座上妆容精致的贵妇行了个礼:“臣妾上次进宫来,却也是给皇祖母请安的,可不巧撞上了皇祖母到佛寺礼佛的日子。出宫的路上碰见了铸蓝公主相邀,到练芷殿小坐一番。娘娘也知道,铸蓝向来跑臣妾那儿跑得勤了些,既然是公主一片盛情,左右臣妾也闲来无事,自然没有推拒的道理。”

    早知道今日进宫被就没什么好事,来的又是素来同她没有什么交情的绮华殿。这后宫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谁不知道张贵妃同自家王府里的安侍仪是远方的异姓亲戚,交情好得跟什么似的。

    这贵妃接见王族亲眷,本就没有她安氏的什么事。安氏如今位份不过一小小的侍仪,经过上次她使了些手段,使到皇祖母亲自出面搅黄了张贵妃在宫里办下的宫宴,宴请诸位贵妇亲眷入宫伴驾后,安侍仪便再也未曾入过宫禁,同绮华殿这边的交情自然也搁置了许久。

    这样一来,她们二人自然不可能将这怨愤和罪过全数怪到皇祖母头上,自然是要算到她头上的。今日张贵妃一次过召她们二人进宫,恐怕或多或少,也会有些刁难她的道理。

    她倒要看看,这一尊一卑的,要在她面前耍怎样的把戏。

    主座上的张贵妃似乎丝毫未曾想到会被她这一句话噎了回去,有些意外的形容:“本宫倒是听说,闫贤妃自请削去封号出家为尼,一生长伴青灯古佛之举,是在煜王妃你去了练芷宫见了闫贤妃之后。”张贵妃眼角微抬,眼神中颇为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些迫人的凶狠:“本宫不过就是有些好奇,煜王妃你究竟同本宫的贤妃妹妹说了些什么样的话,竟然让贤妃妹妹自请放弃这大好的前程,出家为尼?”

    张贵妃瞪圆了一双狐狸媚眼,紧盯着堂下这传闻中丝毫不好惹的煜王府正妃。前不久闫贤妃自愿削发弃钗,还写了一封长长的请愿书跪在皇帝的书斋外,一身素服惹得后宫里多少人侧目旁观,就是皇帝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这一向沉静懂事,沉稳体贴的妃嫔突然如此一腔钟情于佛理,非要写下一封长长的请愿书来表明心迹。

    她原本还对此有些顾虑和警惕。这二三十年来,后宫妃嫔女子间的争斗丝毫不曾休憩,她对此也从未有过一刻倦怠。纵然现下后宫中众妃嫔都差不多年纪,大多都步入了中年,又大多都将面临年老珠黄的潜在风险,可层出不穷争宠邀功的方式可是新颖又诱人得很。

    闫贤妃此举,保不齐便是其中的一种。

    而也正如她所料,闫贤妃此举的确吸引了皇帝的注意。毕竟一个后宫妃嫔女子,位份又不低,在生儿育女这件后宫众人都无能为力,却又争相攀比的境况之下,闫贤妃诞有一子一女,其子襄王赵祈洲又与生母早逝,嫡母后来又畏罪自尽的,又是皇帝和百官百姓之中默认的储君人选的煜王赵祈洵交好。其女铸蓝公主虽然不怎么讨皇帝喜欢,也不是皇族子弟里最是出众美丽的公主,到底也与煜王府王妃娘娘交情颇深。练芷殿大好的前程,闫贤妃又如何要在这节骨眼上自请出家?

    可张贵妃眼见皇帝虽然一时的确对闫贤妃这个向来扮猪吃老虎,心机不言浅的女人吸引住,却也丝毫不见得闫贤妃为此巩固圣宠,反而一再陈情请愿,做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架子来,最后还干干脆脆地削去了一头青丝,表明对佛理佛法的敬仰之情。

    眼看闫贤妃果然如她自请的那样削去封号,一身素衫卸去钗环包袱简单地出宫进了佛寺出家。张贵妃一颗半信半疑悬着的心终于稳稳当当落地,取而代之的确实对此事的满满不解之情。

    此前张贵妃听说,在闫贤妃自请出家之前,练芷殿里接待了一个从未来过练芷殿的客人,且这一位客人来头还真是不小。这位客人离开练芷殿之后,闫贤妃足足将自己锁在寝殿里几个时辰,之后才简装出宫立誓出家的。

    当时她便是一肚子疑惑,多方打听才知晓,七夕不久后的那一日,意外拜访练芷殿地位尊崇的客人,竟是煜王府正妃李氏。

    众目睽睽的高压之下,堂下的煜王妃却丝毫面不改色:“那一日确实是铸蓝公主将我迎入练芷殿,贵妃娘娘若是不信也可寻个知情的人问一问便知道臣妾字字句句,是否有假。”她说:“既然入了练芷殿,按照礼数臣妾自然也应当拜会练芷殿的主位贤妃娘娘。贤妃娘娘甫一听说臣妾自小师承西夏护国寺主持高僧,便欣喜若狂,斥退左右非要拉着臣妾一同探讨佛理。”

    “娘娘若是不信,也可亲驾到佛寺去当面问一问前贤妃娘娘,便知道臣妾这一番话说得,是真还是假。”

    她这一番话的语气,从容得,平静得,就好似当初的的确确便是那么一回事。这一番话也说得,十分地没有丝毫的破绽。一字一句既合乎情理,也无不当之处。

    堂上,张贵妃铁青着脸,自然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当天练芷殿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未曾有丝毫的预兆,就连当日煜王妃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也是她许久之后才听宫里多事多心的嬷嬷宫女提上那么一两句,自然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反驳。

    可她同闫贤妃一向不甚和睦,也不是很对付。她那面上装出来的一副菩萨面向,菩萨心肠她每每看了都要作呕,全身上下的感觉都不甚舒服。再加上自己肚皮不争气,虽然位至贵妃地位尊崇受尽皇帝宠爱,然毕竟也只生了两位公主。闫贤妃地位仅仅在她之下,又如她所愿地生了个皇子,张贵妃自然将她视作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非要处之而后快。

    现下闫贤妃能够突然顿悟,自请出家避世自然最好,也不劳她出手挑一挑她的刺。既然事情没有什么旁支的疑点,她自然也没必要再钻牛角尖下去。

    到底张贵妃今日,也不是为着此事才将她煜王妃叫过来的。

    “本宫听闻,煜王府府上新近收了个娘子?”张贵妃抬眼望向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安侍仪:“还是从你屋里出来的?”

    “是。”安侍仪微微福了福身,应下。

    “煜王妃,本宫听说这小娘子,还是你做主替煜王收下的?”

    “是。”她略略福了福身,也应下。

    张贵妃直起身子,瞧着堂下眉目端庄姣好的女子:“你可晓得,那小娘子既是从芣苢苑出来的一个小婢女,是千千万万也上不了台面的货色。你一个内庭妇人,从未得过煜王示下的指示,便擅自替煜王收房,还收的只是个身份低贱,终生也难脱奴籍的下人,可算得上办了个体面的事?”

    “本宫也知道,那小娘子是借着身怀有孕进的煜王府的大门,可处理此事的方法有千千万万种,煜王妃此举,莫不是借着收房的名头,收的其实是人心吧?”张贵妃站起身,眉眼一挑,好整以暇地望过去。

    话声传到煜王妃耳边,就连站在一旁的安侍仪的嘴角也掩不住笑意等着看她的好戏。

    那厢煜王妃却丝毫不曾犹豫,扑腾一声跪在了地上:“此事确实是臣妾思虑不够详尽,才惹得贵妃娘娘挂怀。臣妾见梁氏腹中那孩子是煜王府上的第一个孩子,心里想着,想着这孩子在我家殿下心里地位怕是不一般的。那孩子的母亲若只是个身份低贱的通房,怕也有所不妥。是以,是以才做主收了梁氏,若是臣妾有何处做得不够妥当,还请贵妃娘娘指点一二。”

    “本宫的意思是,处理梁氏和那孩子的方式有千千万万种,也不是非要升迁那个不懂事的奴婢。”

    煜王妃一顿,转而给张贵妃磕了两个头,嗓音迫切:“梁氏怀胎十月,分娩之痛非常人所能理解。臣妾若如此不厚道将梁氏拼了性命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后产下的孩子占为己有,却也万万不及梁氏对其亲生子女的疼爱。臣妾又怎么忍心将那孩子从此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将他与其生母母子分离?”

    她深吸一口气,做感慨状:“可怜臣妾未曾有过这样的福气,也未曾切身体会梁氏的心情。梁氏如今的境况非常人所能理解,可贵妃娘娘接连诞下两个金尊玉贵的公主,想必比臣妾,还能更体会这般母女情谊吧。”

    这一番话说得,言辞何其恳恳切切,感人肺腑,配上她一抽一抽做戏一般的抽泣状,梨花带雨的一般更显动人。可这一番形容,却硬生生将主座上做主刁难她的张贵妃和一旁等着看好戏的安侍仪噎了回去,生生将一席编排她的话噎进了肚子里。

    最咬牙切齿之人莫过于一旁一直默不作声避嫌的安氏了。虽然这事原本是她自己吃的亏多了些,可过后细细想来,又有身边的婆子,宫里绮华殿的贵妃娘娘给她出谋划策。那一日过后她也仔仔细细想了想,煜王妃这样的安置又何尝不会落人口舌?

    那小丫头梁芙兰本就是从她的娘家随她嫁过来的陪嫁侍女,是连身契也牢牢握在手里的下人,自然这孩子原本便也是从她芣苢苑里出来的。原本此事若不是她当众知晓,耐不住一腔嫉愤借此机会向那小贱人发难,非要将此事闹大得人尽皆知,其实也不是实在没有转机。

    可她千千万万也没想过,煜王妃竟然会做主收了梁氏那个小贱人。

    若是当初她未曾将此事闹大,未曾将此事闹到煜王妃跟前,那若是等那孩子出身,再寻个由头处死了梁氏那小贱人,那煜王府里的长子亦或是长女,往后便是在芣苢苑里,在她膝下给她抚养。这样一来,母凭子贵,再凭借她娘家安氏近来在汴京城颇为鼎盛的声名,她在煜王府里的身份地位说不定还能高出那李轻舟一截。

    方才煜王妃说得这一番话看似轻巧无异样,实则说白了,她自己不会让梁氏与她的孩子母子分离,于是自然也不会将那孩子收在膝下。安氏一个侍仪,既然连煜王府里的当家主母都如此说了,自己自然也不好提出收养梁氏之子的心思。

    这些个道理,主座上的张贵妃也是看得明明白白的。早听说这煜王妃李氏还在邻国西夏当辅政的倾阳长公主之时,便是雷霆手段,智计过人。原本张贵妃自己还觉得这一番传言大多有些夸大,也并非讲得完全属实真诚,连自己都觉得这些道听途说实在很是无语,有些嗤之以鼻。

    可如今这一看,这小丫头片子扮猪吃老虎的本事可比闫贤妃强了不知多少,那心机那城府,可比之老四赵祈洵那姿态差不了多少。

    这样看来,这两个,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咳咳,”张贵妃清了清嗓,缓了缓这看起来,有些尴尬的场面:“本宫也不是要问你的罪,瞧你这派形容,倒是让本宫落了个不体恤你的名声。”

    “本宫嘛,也不是说要怎样,只是想着煜王府里的那即将出生的长子女,若没有个身份地位适宜也相当的母亲,咱们皇族的脸面恐怕得靠边搁一搁了。”张贵妃缓步走过来,甚是亲昵地拉过她的手心:“本宫也晓得王妃能干,可若是王妃非要让王府里的长子女认个身份低贱卑微的奴婢做母亲,那不如……”

    “本宫瞧着啊,既然王妃你赐了那梁氏一个侍容的名分,芸儿若还屈居一个侍仪的地位,却有些不妥了。人人都晓得,侍仪和侍容,其实说起来都差不多。这样一来,芸儿着实,也有些委屈了。”

    张贵妃这番话的时刻和引这番话说出口的机遇倒是很有头脑。先前她方才才拒了张贵妃想将梁氏那未出生的孩子抱给安侍仪的想法,如今若是阻了安侍仪升迁,倒是显得她不够懂事厚道了。

    再者,张贵妃这番话说得也甚是合情合理。侍仪和侍容道理上并未有什么阶级地位上的不同,都是处在一个既定又平衡的水平线上。安侍仪如今娘家春风得意,在朝堂上又能够有不可或缺的一席之地。且虽然她这个煜王府里的正妃主母不是特别想承认,安氏对煜王的助益,也的确比她这个外邦公主还要来得多些也有用些。

    张贵妃同安氏交好,在绮华殿里长大的张贵妃的两个亲生女儿迁闵和嫦毓两位公主,又同安氏来往甚密。如今他们绮华殿上上下下老幼纷纷都站出来替安氏出头,向她要一要名分,又是在绮华殿她们这一帮子人的地盘中,分明摆明了便是未曾给她任何台阶下,让她站在这高处不胜寒的地方进退两难。

    绮罗衣裳华服之下的张贵妃隐隐约约中露出些狡黠眸色,身旁的安侍仪更是好整以暇,翘首盼着等着看她如何收场收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