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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江河必入海,人心散如潮

    刘穆之此刻已经明白,这褚淡之所说的话,正是一个明显的阳谋。

    他一直在暗暗地等着,等的就是徐广和自己这一方陷入对峙局面的那一刻。因此只要在此时出手,刘穆之一方便会陷入难处。

    从表面上来看,他似乎在帮助司马德宗解围。然而实际上,这褚淡之为的,却是用这样的一个理由,能够使刘裕快速回到建康来。从褚家的角度来看,他们内心中是并不会排斥和一个权臣结为姻亲的可能,甚至还怀有期待。

    因为在未来,无论刘裕是否会走到那一步,对他们来说,都不会动摇这褚家的地位。司马德宗虽不希望刘裕做大,但同样也不想让他尽快回京,但褚家兄弟却看到了其背后更深层次的利益。

    正或许,就连此刻的琅琊王司马德文都还未想到此处。

    而对于司马德宗来说,刘裕回京与不回京,都是一个进退两难的选择。尽管他不想眼睁睁看着后者在关中一天一天逐渐做大,但在他的心里也明白,即使令其回到建康,也难以改变什么。而且这样的一个猛虎回到自己身边,也必会寝食难安。

    但让他回京,又好像是唯一一个能够拖延住加赐九锡之礼的正当理由了。

    “吏部郎此举虽好,但却并不妥当。长安城在整个华夏的地位,与这众多城池皆有不同,其治理归复的过程中必须有能人坐镇方可。如若豫章公在此关键节点离开,谁又敢保证长安城能够继续巩固经营下去呢?”

    王弘并没有急着反驳徐广,而是看向了朝堂后方的褚淡之,这位将回京话题矛头引出的人。

    “王长史似乎忘记了一事。”

    褚淡之看着他,随后又道:

    “现朝中武将皆已随豫章公北伐,攻下长安后,想必其麾下将领定是会守在这长安城内。曾有古人言,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而豫章公麾下将领中,强于廖化者,并不少。何况,还不止一人。”

    褚淡之的表情一脸淡然,仿佛早已预料到了王弘的此番话。

    “可即使将领有数人之多,但整个三军统帅却只有豫章公一人。尚且不说统军作战,这关中胡汉杂交,豫章公若不在此地坐镇,何以稳固关内秩序与民心?”

    见王弘似乎要被褚淡之驳倒,随即,身旁的徐羡之便上前追问道。

    但褚淡之却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是轻轻一笑便道:

    “徐司马所言。即使我不说,想必豫章公也早已是有了自己的部署。不知诸位可知前些时日,豫章公刚表奏朝廷的那位征虏将军是何人也?”

    “王镇恶。此人乃是王猛之后。”

    徐羡之还没说话,正前方的徐广却是一口就说出了名字。

    此前,他一直静静地聆听着三人的对话,见褚淡之面对二人如此犀利的言辞仍不落下风,徐广自然也知晓这人将会是今天自己唯一的突破口。

    即使并不知道这褚淡之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又亦或是怀的什么鬼胎,但很明显,他也与刘穆之一方并不怎么对付。

    而对于徐广这样一个博古精通,学富五车的人,见多了朝堂争斗,因此在一瞬间便知晓了该如何选择。正所谓敌之敌亦可为友也。

    “乐成候所言甚是,正是此人。王猛于关中百姓曾有过雨露恩泽,生前在此地享有极高的威望和德誉,极受百姓爱戴。因此,这王镇恶既是王猛嫡孙,又作为豫章公麾下的一员大将,有他在这关中,必然也会有助于朝廷笼络人心。”

    听着褚淡之一字一句有理有据地分析着,刘穆之眉头微皱。此时他已是明白,那日自己与刘义康的一番分析,也同样有人想到了。

    “陛下,依臣之见,吏部郎所言,可行也。还请陛下准豫章公速速回京,方可受这九锡之礼。”

    徐广转过头来,目光看向司马德宗。他知道,如若此诏令一出,刘裕必然会陷入一番抉择,在驻守长安城与赐封九锡间二选一。

    其实他与褚淡之虽是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短暂联手,但在他的心里所期待的和后者仍是有些不同。

    对于褚淡之来说,他所希望的正是刘裕回到这建康,无论是对于琅琊王,还是对于自己整个褚家,都会想尽一切办法结下这门亲事。而对于徐广,他的心中,可能仅是希望刘裕在这二者之间继续驻地在长安而放弃这九锡的殊荣。

    此刻的朝堂中,不论是司马德宗,还是刘穆之一方,亦或是徐广、褚淡之,甚至还有袁湛,每个人心中所想皆有不同。

    各自的内心都如那大大小小的山头一般,峰峦叠嶂各有不一。

    这些不同的想法,正如来自不同地方以及不同方向的溪水河流。源于山涧,而后经不同的峡谷、沟壑,最终汇聚到了这朝廷的太极殿里,形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海面之下,暗流汹涌。

    司马德宗看向此刻朝堂内的众人,深深的无力感传遍全身。他本就是这乱世中漂泊的朝堂傀儡,权臣相互争斗的舞台上终究是插不上一句话。

    “臣有一言正想问一问吏部郎。豫章公若要从长安赶回建康,两地相隔距千里之遥,可曾想过这往返所需时日。现已时至九月下旬,豫章公即使快马加鞭回到建康城,尚且也需半月。且不谈这路程中的日常休息与其他突发的因素。”

    良久,在徐羡之和王弘的沉默中,终于还是刘穆之开了口。

    “若在十月上旬至建康,授完九锡之礼后再返回长安,想必再至关中时已是到了十一月。不知诸位可曾想到什么?”

    说罢,看向众人。

    褚淡之的眼中略有疑惑,而徐广也陷入了思索。整个朝堂逐渐又安静了下来。

    大概沉默了有数次呼吸时间,见无人应答。刘穆之继续道:

    “是天气!建康为江南之地,与北方恰巧不同,冬日的黄河是会结冰的。关中毗邻夏、魏两国,而东边的黄河恰好是魏国边境线。数月前,豫章公曾在黄河北岸与魏军交战。虽大败其军,可如若此时离开长安,魏军越过黄河来犯,届时三军无主,关中之地又该如何防守?”

    刘穆之的面色仍是很沉稳,但整个声音却是比之前大了几分。

    听罢,褚淡之心中竟有些慌乱,稍作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随后说道:

    “刘仆射方才说过,魏军大败于我军,短时间内又何敢来犯……”

    “你说不来就不来吗?江山社稷岂敢儿戏!当然,你若敢以项上人头作保,魏军来犯,将以死向陛下、向朝廷谢罪,我自会赞同豫章公返京。你可敢?”

    刘穆之的声音愈发加大,响彻了整个大殿。

    而此时的褚淡之额头上也逐渐渗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看着这位朝廷的吏部郎,刘穆之知道,他明显已经有了惧怕。

    徐广听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明白,此刻的朝堂内将不会再有异议了。

    大殿中得每个人都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众人此刻都将目光聚集在了司马德宗的脸上,仿佛希望这个一国之君能够给出一个确定的答复。

    然而此时的后者,思绪和神情仿佛处在一片恍惚中。

    因为对他来说,无论是哪一个选择,都不会是最好的结果。

    “陛下,臣尚有一计。”

    久久未曾说话的袁湛突然道。

    “不如由臣带着陛下所赐的九锡之礼前往关中,授于豫章公。既可少了豫章公往返路途的来回奔波,使其安心守卫长安城,又能够彰显朝廷的皇恩与威仪。不知陛下可否准许?”

    袁湛的一番话传入司马德宗的耳中,他的脸上逐渐有了一丝动容。此时的他已是明白,今日朝中最初关于刘裕九锡的加赐与否,在现在已然定下来了。

    而后续争论中,对于他是否回京的问题,似乎也只有袁湛的提议最为稳妥。因为这样,至少不用他亲自去见这头猛虎。

    此刻,在司马德宗的心中,已然是万念俱灰,脚下的这一座江山,微风缓缓吹来,开始颤颤地抖动着。

    司马德宗并不知道自己会消失在哪一个大风吹来的夜里,或许对他来说,能活一日就便就多活那一日吧。

    .....

    “那便,依袁仆射所言。赐豫章公九锡之礼,并由其亲自带去长安。”

    良久,司马德宗终于缓缓说道。

    话音脱口的这一瞬间,他好像预料到了自己未来的结局。司马德宗仿佛看到了刘珩、又或是刘协,甚至,还有那曹奂当年落幕的眼神。

    司马德宗的眼神迷离,时而聚拢,时而发散。他的眼眸深处,仿若正有着一头猛虎,用自己加封的利器当头一棒,敲碎了这一整片江山。

    “退朝。”

    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最后一刻,司马德宗似乎用尽了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在身旁内官的搀扶下,缓缓走下了宫殿。

    太极殿的门外,朝中官员缓缓散去。

    如同退去的潮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