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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夜宴往事

    在京畿之地,礼部尚书只是个正三品的职位,而实权更低得可怜,所以礼部尚书府邸在众多官员府邸之中,位置较偏,并不显眼。礼部尚书周敦成是个官声极佳,却十分低调的人。数月之前的一个晚上发生的事,让周府成为易国上下的话题中心,让年逾知命的周大人十分的苦恼,尤其在士林、学子之中产生的恶劣影响,让他这个掌管学校、科举的主官显得十分尬尴。数月之前,一切都还是很平静而美好的。而坤国光禄寺大夫欧阳相于父女一次正常却又意外的造访,毁了他多年经营起来的名声。

    景和十九年正月十九日夜,月色很美。

    之前递过拜帖的欧阳相于领着二八年华的女公子及几个仆从,低调地拜访周府。周府早已准备好了宴席,客人到达后,与主人简单地互致问候,然后宾主双方一同入席。主宴席之上,只得六人,却是客人欧阳氏父女,主人周尚书夫妇及两个公子。周府的大公子周克复是太学的学子,少年聪慧,极有才名,是明年大考状元的有力争夺者之一。有好事者将其与当朝鸿儒董祀的著录弟子号称“才高五斗”的徐冶才、易国最大的私学听松书院的首席学子夏侯韬并称为有望成为易国第一才子的三大年轻学子。但周尚书家教谨严,周大公子本人也十分的谦恭,并无任何傲慢骄矜之意。周府的小公子克己十二三岁,却是个顽童,不好书本,贪玩成性,终日斗鸡走马,惹是生非,令周大人头疼不已。不过,在父母面前,却也安静。酒席之上,欧阳相于说些异国见闻,周大人说些士林掌故,一时之间宾主倒也颇为相得。

    如果宴席就这么进行下去,就符合周大人的设想。但世事往往出人意表。副宴席之上突然响起的争吵声打破了宴席的平静,吸引了诸人的注意力。

    只听随欧阳相于而来的一个婢女嚷道:“当今天下,文教衰败,独我坤国兴盛。我坤国的皇家书院更是天下第一等的书院,贵国的大儒董祀三十年前是在我国皇家学院求学。他学成归来之后,才有贵国听松书院的兴盛,以及其他书院的兴盛。我家小姐,三岁能背诗经,五岁能诗文属对,天资聪颖,涉猎广泛,虽然年纪尚轻,但学问渊博,琴棋书画俱精不说,还精研儒家经义,而且通晓各家学说,更是在算术、历法、水利等方面颇多建树,是皇家书院特聘的教习,地位遵崇,谁见了不礼敬三分?岂是贵国区区学子可比?你家大公子不过是一个尚在求学的学子,学问未成,名声不显,如何比得我家小姐,如何配得上我家小姐?”

    原来副宴席之上,周府的下人有人说到了一直安静地待在席位上默不作声的欧阳静轩,大意是该女子看起来文静贤淑,如果与周大公子结为夫妻,可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这话惹恼了欧阳静轩的婢女,众人便争执起来。周府的人说到周大公子才华横溢,欧阳家的婢女便有了上面反讽的话。

    原本下人间的争执,也无非一些没有见识的意气之争,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周府的小公子克己虽然自身不学无术,却十分以自家大哥为荣,听不得别人贬损大哥,是以听到婢女的话之后,十分着恼,不由怒道:“大话谁不会说?你家小姐才多大年龄,便是打从出娘胎起便开始,十几年的光阴全都埋首学问之上,也未必研究明白儒学,居然敢大言不惭地说通晓各家学说,难道当各家学说都是蒙学之书那般简单不成?”说着,却是转而看向欧阳静轩,不礼貌地说道:“欧阳小姐,易州城里的人都知道,我周克己是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既然你的婢女说你无所不知,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下欧阳小姐,不知小姐能否赐教?”

    周尚书看着小儿子,十分生气,便要出声呵斥,欧阳相于却是说道:“周公,小孩子间意气之争,管他们作甚,随他们闹去好了。”

    周克己虽然惧于乃父威严,此时却不退缩,挑衅地看着欧阳静轩,说道:“欧阳教习,怎样?”

    欧阳静轩皱了皱眉头,看向乃父,后者微微点头,她才淡淡道:“请讲。”

    众人安静下来,全都看着周克己。他却也不慌乱,镇定地说道:“旅客住店十文一人,三人同去住店,给了店小二三十文。掌柜说今日降价,返回五文给客人,店小二扣下二文,返给三个客人各一文。今出三十文,又各得回一文,宿费为二十七文,加上店小二克扣的二文,总钱为二十九文,较之三十文少了一文,试问,此一文钱去了何处?”

    周克复看着乃弟,轻声责问道:“你从哪里听来的问题?”

    周克己偷看了一眼父母,向乃兄做着口型:“诸翠馆。”

    诸翠馆是易国京师第一等的声色娱乐之地,馆内有诸多娱乐项目,接客的有十二别馆,分别以十二地支名之为某别馆,各楼有花魁各一,又诸多佳丽婢仆,俱都是容貌才艺出众的妙龄女子。别馆之上,有十楼清倌人,以天干名之为某楼,近年来的十大清倌人姿色无匹,才艺无双,名闻诸国,等闲人想见一面那是千难万难。诸翠馆三十年前自一个普通的青楼,发展成如今的规模,在这京师之地,易国权力的中心,堪称一个奇迹。诸翠馆的大东家来历神秘,普通人知道来头很大,哪些位高权重的人却都有着隐约的猜测,便是哪位名为逍遥却不逍遥、身为闲散不愿闲散的逍遥王爷,只是众人猜测归猜测,谁也不愿意去证实,更别说去拆穿。因为如此,诸如周尚书这样的官员便严禁自家子弟涉足诸翠馆。

    但即便以周家的家教之严,周克复律己之甚,也难免有去那样的地方应酬的时候。是以听到乃弟的问题,知道自家弟弟水平的他怕父亲生气,是以语带责备。周尚书把两个儿子的表情看在眼里,却没有说什么。而是在思考这个问题,也在平静地等待着那欧阳女公子的回应。

    对于欧阳静轩来说,周克己所问的问题,只不过是一个思维转折的问题而已,并不难。她只是略微沉吟之后,便理清了思路。但她并没有立即说出。她虽然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女子,但颇为沉稳,很不愿意作无谓的意气之争。待见众人再次安静下来看着她时,她才缓缓开口说道:“这个问题实际是不存在的。旅客先付出三十文,后得返三文,实际支出为二十七文,二十七文加所得返的三文,便是最开始提到的三十文。而掌柜的实收二十五文,加上店小二贪墨的二文,便是旅客实际支付的二十七文。”

    周克己有些吃惊。他前些日子去到诸翠馆之巳别馆,想要点花魁表演节目,却被这个问题难住,弄得他十分的懊恼。在诸翠馆的十二别馆,虽然在做皮肉生意,但是稍微上点台面的姑娘,却都不是有钱便能让其接客的。她们往往会问各式各样的难题,如果能答上来,甚至可以不用花钱便能成为她们的入幕之宾;如果答不上来,花再多的钱也难以得偿所愿。他再也没想到问题原来如此简单。

    见自家小姐答出周克己的问题,先前嚷嚷的婢女立即嘲讽道:“这么简单的问题,我家小姐五六岁便可以解答。就是不知道我家小姐五六岁时出的问题,号称易国太学第一学子的周大公子能不能解答?”

    欧阳相于怒斥婢女道:“四六,放肆!”

    周克己却容不得别人看低自己大哥。在他心目中,大哥是天下学子中最有才华的人,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是他在众多世家公子之中虽然不学无术却能骄傲自诩的倚仗。是以,听到婢女四六的嘲讽,当即怒意上涌,凶声道:“你说?休说你家小姐五六岁出的问题,即便七八十岁时出的问题又如何,这天下岂难道只有你家小姐天才,其他人都是庸才不成?”

    婢女四六想是平日被欧阳静轩骄纵惯了,虽然被自家大人呵斥,值此时却也不想退缩,拼死也要为自家小姐扬名,是以她说道:“我家小姐六岁时,西席自认已经教不了小姐,便请辞而去。为此,老爷不得不广发告示,为小姐聘请新的西席。有一日,有一个趾高气昂的夫子来应聘,我家小姐只请教了他一个问题,便令其羞愤离去。那日,那人前来应聘,自称是当今算术第一大家,于是我家小姐请教他一道算术题。题目是说,有五只猴子,分一堆桃子,可是怎么也平分不了。于是大家同意先去睡觉,明天再说。夜里一只猴子偷偷起来,把一个桃子扔到山下后,正好可以分成五份,它就把自己的一份藏起来,又睡觉去了。第二只猴子爬起来也扔了一个桃子,刚好分成五份,也把自己那一份收起来了。第三、第四、第五只猴子都是这样,扔了一个也刚好可以分成五份,也把自己那一份收起来了。问至少有多少个桃子?”

    此问题一出,周克己瞠目结舌,而周克复眉头皱成川字,却也无能为力。礼部尚书大人不以算术见长,见长子为难的样子,心中一沉,十分的着恼次子,此时当着客人的面却不好表现出来。随着周克复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整个的宴席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欧阳相于见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打破沉寂道:“世所周知,克复贤侄雅擅文章,不以算术见长,一时无法解答,却也不必放在心上。日后有了答案,再与小女交流就是。”继而转向周尚书说道:“周大人,多谢盛情款待。今日已叨扰多时,不便再打扰,就此告辞。来日大人来我坤国,某必酬今日情谊。”之后,携女及众婢仆离去。

    事情如果到此为止,原也没什么,无非周家两位公子受到了挫折,尚书大人丢了些面子而已。不想两日之后的朝会散后,皇帝单独召见周尚书,详细询问了当日夜宴的情形。周尚书不敢稍加隐瞒,如实禀报皇帝。末了,皇帝问:“周卿家,令郎有答案了么?”

    周尚书头脑轰然一声炸响,预感要糟,却只能硬着头皮答道:“小儿愚昧,尚未得出答案。”

    皇帝问:“坤国屡屡欺我易国无人,卿家知否?”

    周尚书汗流浃背,対道:“知之。”

    皇帝问:“再过几日,各国都会知晓令郎被一个婢女的问题难倒的事,卿家知否?前此,各国的使节面见朕之时,也是诸多的不敬,卿家知否?”

    周尚书扑通跪倒在地,言道:“微臣教子无方,致令皇上蒙羞,请皇上治臣之罪。”

    皇帝沉默半晌,才又开口道:“欧阳相于之女欧阳静轩确然是个名闻诸国的才女,去年朕曾派遣使节前去为九儿提亲,却是被坤国婉拒了,理由是欧阳静轩不同意。朕想告诉你的是,如果问题是从欧阳静轩口中说出,也便罢了。一个卑贱的婢女,便生生难倒堂堂礼部尚书家的公子,你让世人如何看待你,你让世人如何看待我易国?堂堂易国,竟让个婢女的问题难倒,你让朕情何以堪,颜面何存?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简直是奇耻大辱!”

    “臣……死罪!”

    皇帝又是沉默。良久才道:“朕记得卿家籍贯是九通行省的通灵县,就让令郎回去苦读,何时想到了答案再回来吧。”

    “臣遵旨。”

    ……

    这等事周克复不会说,樊振恒当然也无从知晓。只是当周克复把那个猴子分桃的算术题说出来时,他有些吃惊。他不知道,世人也不知道,这个题目并不是像欧阳静轩的婢女所说的那样六岁的时候想到的,而是来坤国之后的一次梦中所得,她本人也没有想到答案。这样的题目对樊振恒来说,有难度,但并非解决不了。他只是搞不懂,这个时代的人会用什么样的思维来思考这种问题。他本想要纸笔来打下草稿,但到底不懂古人的演算之法,自身的演算之法却是不能让眼前二人知道的,一来未免惊世骇俗,二来难以解释。无奈之下,只好心算。他用函数思维理了一下,列出了相应的函数式,再据极限思维,得到了答案,至少有桃三千一百二十一个。

    周克复道出问题之后便看着他,见他只是略微皱眉,却没说不会,心里有了一丝小期待。接着见他表情放缓,变为专注,期待陡升,心中竟然升起了紧张的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预感就将知道答案,全身紧张得止不住的颤抖。他喝了口茶,掩饰自己的失态,却见太爷也专注地看着樊振恒,而樊振恒却又开始皱起了眉头。他心中叹了口气,想我周克复自幼便得到名师传授学问,多年来刻苦求学不曾懈怠,对这样的算术题都束手无策,却怎么异想天开地期待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创造奇迹,真真可笑。周克复,你一定是疯掉了。此事传出去之后,更加是个笑话吧。他摇摇头,神思黯然下去。

    却不料,这时樊振恒开口道:“至少有桃三千一百二十一个。”

    周克复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声道:“什么?”

    樊振恒重复了一遍。

    周克复深深地看了眼前这个身材魁梧相貌丑陋的男子,默默地在心中演算起来。

    不多会,他猛地站了起来,纵声大笑,笑着笑着却是哭了出来。

    众人说话的工夫,酒菜已经陆续上来。

    太爷笑笑,招呼樊振恒吃菜。

    周克复平静下来之后,为樊振恒斟满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道:“樊振……樊兄,克复敬你。你真是帮了克复的天大的忙。克复来通灵有些时日了,天天埋首书斋,想破了脑袋却仍束手无策。樊兄适才见我不修边幅、形销骨立,大概心里也在犯嘀咕吧。实在是克复被此难题折磨多时也。大恩不言谢,他日樊兄如有所需,但去我周府。来,樊兄,满饮此杯。”

    周克复第二杯却是敬了太爷。第三杯再敬樊振恒。如是喝了几杯酒之后,又齐齐动筷吃菜。酒至半酣,周克复道:“杨大人说樊兄生而知之,克复总以为言过其实,如今克复信了。这个难题困扰我数月之久,我也不是没请教过精研算术之人,都未曾知晓解答之法,樊兄却是片刻之间就已将其破解,实在是天人。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些人,智慧天授,凌驾于同侪之上,欧阳静轩如此,樊兄亦如此。”

    樊振恒应道:“大公子谬赞了,樊振恒只是庸人而已,能为公子解难,实在是邀天之幸,碰巧而已。”

    周克复停下筷子,看向樊振恒,说道:“适才克复一直无法平静,不敢听解答之法。现下,克复已然稳定了情绪,还请樊兄告之这猴子分桃之题该如何解答。”

    太爷也停下筷,想听听樊振恒怎么说。

    樊振恒也不矫情,向站在一侧周克复的跟班要来纸笔墨,一边写一边说道:“可以用假设试探的方法。假设这堆桃子的数目至少为甲个,五个猴子分得的桃子数分别为子、丑、寅、卯、辰。由题目可知,借给猴子四个桃子,则可均分,于是子等于甲加四的和除以五,丑等于子的五分之四再乘以五分之一,寅等于丑的五分之四再乘以五分之一,卯等于寅的五分之四再乘以五分之一,辰等于卯的五分之四再乘以五分之一。将末一个式子展开,即辰等于甲加四之和乘以二百五十六再除以三千一百二十五。猴子分得的桃子应该是整数,则辰必为整数,因为二百五十六不能被五整除,所以甲加四之和必然是三千一百二十五的倍数。题目问的是至少有多少个桃子,则取甲加四之和是三千一百二十五的一倍,即甲加四之和等于三千一百二十五,即甲等于三千一百二十一。”

    太爷似懂非懂,周克复拿过樊振恒验算的草稿看之又看,半晌之后才恍然大悟,一脸叹服:“樊兄高才。如此说来,这猴子分桃,如果没有最后‘至少’一语的限定,竟是有无穷多的变数。”

    樊振恒点点头:“嗯,对,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