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是个野种
——六年来，她从没有看到杨佳玮哭过。佳玮是骄傲的，像俯视众生的仙子，而此刻，仙子却跌落凡尘，搞得灰头土脸。
56
临近期末考试，天气渐冷。
周六的晚上，林多夕正在房里写作业，李春华突然推门而进。
“多多，杨佳玮来找你了，快下来。”她说完又噔噔蹬跑下楼。
林多夕觉得奇怪，因为她从来没邀请人来过家里——李春华对盼盼的同学待为上宾，却说她的朋友都是狐朋狗友，并不欢迎。
下到一楼，只见杨佳玮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像被人抽去了生魂一样。她的头发凌乱，满眼茫然，一脸泪痕。看到林多夕，她的眼睛立刻红了，像只可怜的小兔子。
十二月下旬，林多夕穿着棉袄都觉得冷，佳玮却只穿了件白毛衣。
“出什么事了？”林多夕惊讶极了。六年来，她从没有看到杨佳玮哭过。佳玮是骄傲的，像俯视众生的仙子，而此刻，仙子却跌落凡尘，搞得灰头土脸。
佳玮站起来，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
很快，林多夕的后脑勺一片温热。
李春华使了个眼色，“多多，把同学带楼上坐坐，你们说会话。”
林多夕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套书桌椅。杨佳玮扫了一眼，放弃了冷硬的板凳，选择坐在了软和的床上。她默默流泪，林多夕无言以对，只好陪着。
“多夕，你知道吗……我是捡来的。”佳玮突然抬头。
“啊？”林多夕没反应过来。
“今天王佳艺来我们家了，她要抢我的新书，我不让，她就说我是捡来的野种，神气个什么劲？我气不过骂了回去……没想到她发誓，说这绝对是真的！她听到她妈和我妈说了好多次……她说我妈其实特别讨厌我，看到我就心烦，我妈只爱我妹妹，因为我妹是亲生的，我是捡来的……”
“怎么会？她胡说八道，你也信？”
“我不信，我跑去问我妈，我妈就说了一个字：嗯。我觉得天都塌了，她竟然说完一个字，就再也不理我了。我想找我爸，可是我爸明天才回来……怎么办啊多夕，我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我成孤儿了……”
林多夕听得目瞪口呆，而佳玮痛哭流涕，“我知道……我知道我妈一直不喜欢我，我以为只要我学习好、样样拿第一，她就会多看我一眼、就会对我笑，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不管我做什么，她都不会喜欢我，因为我不是她生的……”
林多夕赶忙递张纸巾，连声安慰，“王佳艺是骗人的，她——她一直都嫉妒你，这些年说了你多少坏话。一年级的时候，她还说我是非洲人呢，上学期我刚回学校，她还到处说我去韩国整容了呢……她整天胡说，没一句话是真的……”
王佳艺和她们同校不同班，她是杨佳玮小姨的女儿，喜欢扎两个牛角辫，配上一双绿豆眼。她长得丑，学习又差，三朵金花都不喜欢她，也不搭理她，于是这姑娘有事没事各种黑，叫她们“三个驴粪蛋子表面光”，要不就说“三朵烂桃处处开”……直到上个月，江小琴拿宽宽的黄胶带封住她嘴巴，她才收敛，没想到又这么口无遮拦。
为了安慰佳玮，林多夕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你忘了？你爸最疼你了，你想要什么，你爸都第一时间给你买到，很多东西，连你妹妹都没有呢——如果你是捡来的，你爸怎么可能对你这么好？我小时候，总有人说我是捡来的，但是现在，你看我跟我妈长得多像……”
“一点都不像。”杨佳玮破涕为笑，瓮着鼻子说：“你妈那么胖，你那么瘦，哪里像了？”
“呃——我说的是眉眼，不是体型，我体型随我爸。你看我眉毛——”林多夕指着自己的脸，“柳叶眉、桃花眼，他们说跟我妈年轻时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这就是可怕的遗传。你再看看你，跟你爸一模一样，都是高个子、白皮肤、高鼻梁、大眼睛——”
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左照又照，杨佳玮终于安下心来。
晚上十点，林盼盼下晚自习回家，李春华忙着开小灶，又找了件盼盼的棉袄让佳玮穿上，让林多夕送她回家。
“我妈喜欢你。她都没这么温柔地对过我呢。”林多夕模仿佳玮曾经的语气，在她耳边悄声说。
佳玮开心极了，她拽了拽棉袄，昂首阔步往家走去。
57
离家越近，佳玮的步伐越慢。
可不管龟的速度如何慢，那扇雕花大铁门就在眼前。
铁门没有拴，轻轻一推就开了。走过昏暗的庭院，只见屋里灯火通明。
透过玻璃门望去，一男一女站在厅中，举手投足犹如放电影一样清晰。
“……这么冷的天，这么晚还没回，要是出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杨局长说。
“十几岁的人了，能出什么事？你一颗心全放在她身上，还嫌不够？是不是只要是庄玉兰生的，你都当颗珍珠捧着？佳琪哪怕是你亲生的，都只配当个鱼眼珠子扔一旁？”
“你说到哪儿去了？佳琪是我亲生的，我怎么会不疼？只是佳玮身世可怜，我自然多疼她一些。更何况……当初的情形你都知道，是你自己说要和我结婚，要和我一起收养这孩子，怎么现在总怨我、怨佳玮？”
“我能不怨吗？我愿意收养这个孩子，但我不愿意我的孩子和我一样委屈。有了佳琪，你就不能偏心，你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对佳玮比对亲生女儿还要好。你对别人的孩子这么好，你知道左邻右舍说什么吗？他们说佳玮是你的私生女，是你跟庄玉兰的野种……”
杨妈妈一向冷淡少言，很难想象，她能说出这些难听激烈的话。
“住口！我们仨从小一块长大，我和玉兰清清白白，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玉兰把孩子生下，人就没了，我能撒手不管吗……”
说话声被剧烈的咳嗽中断，杨局长好像被气着了，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肺管子都咳出来。见女人捂着嘴巴哭得伤心，杨云帆缓了口气，安慰她说：“这些人天天闲着没事干，就知道传八卦。内心龌龊的人，看别人都觉得脏。这种难听话，你真没必要听……”
“杨云帆，这种难听话，我听了十年了。”女人哽咽着说：“这十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这孩子越长越像玉兰，我每看一眼，就会想起玉兰，你对她越好，我越是心如刀绞。我告诉自己，大人的事和孩子无关，可这孩子抢走了我丈夫的关心，夺走了我女儿应得的爱，我怎么能不怨？你觉得刚才的话难听，更难听的你还没听到呢——别人笑你暗恋庄玉兰不成，只能一腔热血养她的女儿，指不定长大了做什么呢……”
“你住口——”随着一声暴喝，厅内轰然巨响。
犹如有巨石猛然砸在地面，激起碎瓦飞扬。刹那间，刺耳的尖叫、孩子的哭闹，整个世界仿佛要崩塌。天昏地暗的一刻，杨局长喷出一口暗红的液体，人摇晃着倒了下去。
“爸——”杨佳玮宛如石化的脸上终于开裂，她凄厉地喊了一声，冲进屋内。
这天的夜晚，没有兵，没有马，却兵荒马乱。
混乱中，有杨妈妈的痛哭、两个孩子的哭嚎、左邻右舍跑出来的男人……隔壁的老太从屋里抱出来一床棉被裹住板车上的杨云帆，众人推着一路奔往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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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周，杨佳玮都没来学校。
等再次出现的时候，她若无其事地上下课，仿佛那山崩地裂的一夜，只是一场幻觉。
放学后，问起杨局长的病情，杨佳玮淡淡地说：“没事了。”
她对一切避而不谈，仿佛只要绝口不提，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林多夕，这件事……你一定要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江小琴。”
林多夕点点头。看着杨佳玮，她觉得什么都没变，又觉得一切都变了。
那之后，杨佳玮变得沉默寡言，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上课很少举手，下课不再围着老师叽叽喳喳，课间不再和同学说话，就连放学都独来独往。
江小琴很不解，有天拉住她书包问：“大小姐，最近怎么不高兴了？放学都不一块走了？”
“别叫我大小姐，我不是什么大小姐。”杨佳玮冷冷地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喂！你发什么脾气呢？招你惹你了？”江小琴气得跳脚，转头问我：“呆子，你知道谁惹她了吗？”
林多夕犹豫了两秒，她摇摇头，学佳玮的口气还了句，“别叫我呆子，我不是什么呆子”。
“好啊你们，一个两个，都中邪了是吧？哼！小样，就你们俩这点小秘密，我还不稀罕知道呢。”小琴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她在种满梧桐的林荫道上一蹦一跳，像只跳跃的小鹿。
冬日的阳光透过光秃的树枝，照在她的脸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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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期末考试，天气渐冷。
周六的晚上，林多夕正在房里写作业，李春华突然推门而进。
“多多，杨佳玮来找你了，快下来。”她说完又噔噔蹬跑下楼。
林多夕觉得奇怪，因为她从来没邀请人来过家里——李春华对盼盼的同学待为上宾，却说她的朋友都是狐朋狗友，并不欢迎。
下到一楼，只见杨佳玮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像被人抽去了生魂一样。她的头发凌乱，满眼茫然，一脸泪痕。看到林多夕，她的眼睛立刻红了，像只可怜的小兔子。
十二月下旬，林多夕穿着棉袄都觉得冷，佳玮却只穿了件白毛衣。
“出什么事了？”林多夕惊讶极了。六年来，她从没有看到杨佳玮哭过。佳玮是骄傲的，像俯视众生的仙子，而此刻，仙子却跌落凡尘，搞得灰头土脸。
佳玮站起来，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
很快，林多夕的后脑勺一片温热。
李春华使了个眼色，“多多，把同学带楼上坐坐，你们说会话。”
林多夕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套书桌椅。杨佳玮扫了一眼，放弃了冷硬的板凳，选择坐在了软和的床上。她默默流泪，林多夕无言以对，只好陪着。
“多夕，你知道吗……我是捡来的。”佳玮突然抬头。
“啊？”林多夕没反应过来。
“今天王佳艺来我们家了，她要抢我的新书，我不让，她就说我是捡来的野种，神气个什么劲？我气不过骂了回去……没想到她发誓，说这绝对是真的！她听到她妈和我妈说了好多次……她说我妈其实特别讨厌我，看到我就心烦，我妈只爱我妹妹，因为我妹是亲生的，我是捡来的……”
“怎么会？她胡说八道，你也信？”
“我不信，我跑去问我妈，我妈就说了一个字：嗯。我觉得天都塌了，她竟然说完一个字，就再也不理我了。我想找我爸，可是我爸明天才回来……怎么办啊多夕，我再也没有爸爸妈妈了，我成孤儿了……”
林多夕听得目瞪口呆，而佳玮痛哭流涕，“我知道……我知道我妈一直不喜欢我，我以为只要我学习好、样样拿第一，她就会多看我一眼、就会对我笑，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不管我做什么，她都不会喜欢我，因为我不是她生的……”
林多夕赶忙递张纸巾，连声安慰，“王佳艺是骗人的，她——她一直都嫉妒你，这些年说了你多少坏话。一年级的时候，她还说我是非洲人呢，上学期我刚回学校，她还到处说我去韩国整容了呢……她整天胡说，没一句话是真的……”
王佳艺和她们同校不同班，她是杨佳玮小姨的女儿，喜欢扎两个牛角辫，配上一双绿豆眼。她长得丑，学习又差，三朵金花都不喜欢她，也不搭理她，于是这姑娘有事没事各种黑，叫她们“三个驴粪蛋子表面光”，要不就说“三朵烂桃处处开”……直到上个月，江小琴拿宽宽的黄胶带封住她嘴巴，她才收敛，没想到又这么口无遮拦。
为了安慰佳玮，林多夕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你忘了？你爸最疼你了，你想要什么，你爸都第一时间给你买到，很多东西，连你妹妹都没有呢——如果你是捡来的，你爸怎么可能对你这么好？我小时候，总有人说我是捡来的，但是现在，你看我跟我妈长得多像……”
“一点都不像。”杨佳玮破涕为笑，瓮着鼻子说：“你妈那么胖，你那么瘦，哪里像了？”
“呃——我说的是眉眼，不是体型，我体型随我爸。你看我眉毛——”林多夕指着自己的脸，“柳叶眉、桃花眼，他们说跟我妈年轻时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这就是可怕的遗传。你再看看你，跟你爸一模一样，都是高个子、白皮肤、高鼻梁、大眼睛——”
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左照又照，杨佳玮终于安下心来。
晚上十点，林盼盼下晚自习回家，李春华忙着开小灶，又找了件盼盼的棉袄让佳玮穿上，让林多夕送她回家。
“我妈喜欢你。她都没这么温柔地对过我呢。”林多夕模仿佳玮曾经的语气，在她耳边悄声说。
佳玮开心极了，她拽了拽棉袄，昂首阔步往家走去。
57
离家越近，佳玮的步伐越慢。
可不管龟的速度如何慢，那扇雕花大铁门就在眼前。
铁门没有拴，轻轻一推就开了。走过昏暗的庭院，只见屋里灯火通明。
透过玻璃门望去，一男一女站在厅中，举手投足犹如放电影一样清晰。
“……这么冷的天，这么晚还没回，要是出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安心。”杨局长说。
“十几岁的人了，能出什么事？你一颗心全放在她身上，还嫌不够？是不是只要是庄玉兰生的，你都当颗珍珠捧着？佳琪哪怕是你亲生的，都只配当个鱼眼珠子扔一旁？”
“你说到哪儿去了？佳琪是我亲生的，我怎么会不疼？只是佳玮身世可怜，我自然多疼她一些。更何况……当初的情形你都知道，是你自己说要和我结婚，要和我一起收养这孩子，怎么现在总怨我、怨佳玮？”
“我能不怨吗？我愿意收养这个孩子，但我不愿意我的孩子和我一样委屈。有了佳琪，你就不能偏心，你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对佳玮比对亲生女儿还要好。你对别人的孩子这么好，你知道左邻右舍说什么吗？他们说佳玮是你的私生女，是你跟庄玉兰的野种……”
杨妈妈一向冷淡少言，很难想象，她能说出这些难听激烈的话。
“住口！我们仨从小一块长大，我和玉兰清清白白，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玉兰把孩子生下，人就没了，我能撒手不管吗……”
说话声被剧烈的咳嗽中断，杨局长好像被气着了，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把肺管子都咳出来。见女人捂着嘴巴哭得伤心，杨云帆缓了口气，安慰她说：“这些人天天闲着没事干，就知道传八卦。内心龌龊的人，看别人都觉得脏。这种难听话，你真没必要听……”
“杨云帆，这种难听话，我听了十年了。”女人哽咽着说：“这十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这孩子越长越像玉兰，我每看一眼，就会想起玉兰，你对她越好，我越是心如刀绞。我告诉自己，大人的事和孩子无关，可这孩子抢走了我丈夫的关心，夺走了我女儿应得的爱，我怎么能不怨？你觉得刚才的话难听，更难听的你还没听到呢——别人笑你暗恋庄玉兰不成，只能一腔热血养她的女儿，指不定长大了做什么呢……”
“你住口——”随着一声暴喝，厅内轰然巨响。
犹如有巨石猛然砸在地面，激起碎瓦飞扬。刹那间，刺耳的尖叫、孩子的哭闹，整个世界仿佛要崩塌。天昏地暗的一刻，杨局长喷出一口暗红的液体，人摇晃着倒了下去。
“爸——”杨佳玮宛如石化的脸上终于开裂，她凄厉地喊了一声，冲进屋内。
这天的夜晚，没有兵，没有马，却兵荒马乱。
混乱中，有杨妈妈的痛哭、两个孩子的哭嚎、左邻右舍跑出来的男人……隔壁的老太从屋里抱出来一床棉被裹住板车上的杨云帆，众人推着一路奔往医院。
58
整整一周，杨佳玮都没来学校。
等再次出现的时候，她若无其事地上下课，仿佛那山崩地裂的一夜，只是一场幻觉。
放学后，问起杨局长的病情，杨佳玮淡淡地说：“没事了。”
她对一切避而不谈，仿佛只要绝口不提，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林多夕，这件事……你一定要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江小琴。”
林多夕点点头。看着杨佳玮，她觉得什么都没变，又觉得一切都变了。
那之后，杨佳玮变得沉默寡言，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上课很少举手，下课不再围着老师叽叽喳喳，课间不再和同学说话，就连放学都独来独往。
江小琴很不解，有天拉住她书包问：“大小姐，最近怎么不高兴了？放学都不一块走了？”
“别叫我大小姐，我不是什么大小姐。”杨佳玮冷冷地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喂！你发什么脾气呢？招你惹你了？”江小琴气得跳脚，转头问我：“呆子，你知道谁惹她了吗？”
林多夕犹豫了两秒，她摇摇头，学佳玮的口气还了句，“别叫我呆子，我不是什么呆子”。
“好啊你们，一个两个，都中邪了是吧？哼！小样，就你们俩这点小秘密，我还不稀罕知道呢。”小琴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她在种满梧桐的林荫道上一蹦一跳，像只跳跃的小鹿。
冬日的阳光透过光秃的树枝，照在她的脸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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