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送黄昏花易落（四）

    吃下那颗药丸后，药效很快就上来了。

    确实如林怀慎所说，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陆之遥坐的正了正，顿时便感到一股温暖的热脉顺着丹田渐渐涌上来，最后柔柔萦绕在伤口处，疼痛便很快消散了。

    少女的眼睛一亮，顾不得回应林怀慎的话，整个人都重新生龙活虎起来。

    ［真的不疼了！你给我吃的什么药？怎么这么神奇？！］

    林怀慎又一次无语扶额。

    ［好了，不疼就行。］

    少女吃了瘪，闷闷哼一声，移开了视线。

    ［那你说吧，什么正事？］

    本来就是林怀慎有错在先，没问她的意见上来就是一个穿刺，她都还没怎么样，结果这个家伙倒还先开始不耐烦了。

    想到这，少女更憋屈了，抿紧唇线，有意无意绞着身下的被子。

    ［那天晚上，你也看到那具尸体了吧？］

    ［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刺你一箭，想必也是猜到原因了，那么，我就不多做解释了。］

    ［至于这桩案件，你既然说了会帮忙，那接下来的一举一动，都得按我说的做——］

    ［明白了吗？］

    最后那几个字，林怀慎故意咬重了些，陆之遥回眸，对上少年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一股恶寒倏地从尾椎骨爬上脊背，纵使那一双狗狗眼平日里看着温良无害，此时却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威压，陆之遥咽了口口水，怔怔点了点头。

    她总有种错觉，如果不答应，绝对会死。

    面前的这个少年，究竟有多少副面孔？

    陆之遥讨厌这样的人，令人捉摸不透，仿佛一颗随时将要爆炸的，存在很多不稳定性的定时炸弹。

    但偏偏，她现在必须得依靠这颗“定时炸弹”才能活下去。

    得到女孩肯定的回答，林怀慎的唇角勾了勾，神色松弛不少，又重新恢复了那一副温和无害的模样，令人不禁以为刚才的那种感觉只是错觉而已。

    他笑着站起身，颊边的两个小梨涡跟着晃了晃。

    ［行，那我便先走了。］

    林怀慎说着，转过身，盈盈长袍随风轻轻掀起。

    ［诶！］

    陆之遥看他就这样走了，心中莫名腾升起一丝焦急。

    ［你还没告诉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林怀慎的一只手已经按上了门框，他将门推开，朝陆之遥偏了偏头，声音平稳又缓和。

    ［待会儿听到门外有交谈声，打开房门走出来就行。］

    说完这句话，门就被关上了，徒留陆之遥一脸呆滞的坐在床上。

    这是什么意思？让她跑出来在人家面前晃一晃？那这之后呢？

    阳光已然弱的多了，室内的光线也暗了一些，陆之遥环顾着这略显空荡的房间，抿了抿唇。

    陆爷爷这时候已经走到了林家门口，林家此时屋门敞开，屋内时不时传来悠扬婉转的歌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劈柴声。

    陆爷爷［咚咚］的敲着拐杖，一只脚刚跨进院门，就看见不远处正撸着袖子奋力砍柴的霍渊。

    男人长发梳的整齐，模样还算周正，一身玄衣勾勒出他恰到好处的肌肉，身形健壮结实，握着斧头的双臂因为他的动作时不时浮现喷张的青筋，汗滴自他的额角淌下，又顺着脖子流下去，把身上的衣衫都浸湿了大半。

    劈柴声戛然而止，霍渊也看见了老人，眸子里掠过一丝讶异。

    ［陆阿爷……？］

    ［发生什么事儿了？］

    也不难怪他这么问，老人站在门口，眉头紧紧锁着，呼吸也有些紊乱，原本梳的规整的头发这时也掉了好几绺下来，模样稍显狼狈。

    ［我来找阿慎。］

    老人用两只手撑着拐杖，说话都显得有些吃力。

    似乎是发觉没了砍柴声，屋内的歌声此时也停住了，一个身着紫藤色长裙的女人迈着小步走出了房门，这位女子正是骊娘。

    骊娘是林怀慎的乳娘，和侍卫霍渊自林怀慎五岁时一起来到这儿的，说是为了给这位身娇体弱的小少爷养身子，两人都比林怀慎大个二十来岁。

    ［诶，陆阿爷，这是怎么了？］

    骊娘疾步走到陆爷爷身边，扶着他一只胳膊，替他顺了顺背，随后抬眸，对上了霍渊的视线。

    ［陆阿爷，阿慎刚出去没多久，我们也不清楚他到哪儿去了。］

    ［是这样，阿爷，您找他有何事？如此捉急？］

    两人一左一右，搀着陆爷爷到一边坐了下来，老人刚刚坐稳，骊娘又体贴的倒了杯茶，递到他手中。

    缓缓抿了几口茶，陆爷爷这才顺了气，将茶杯放回桌子上。

    ［陆丫头出事了……］

    老人的眼白爬了不少血丝，眼眶通红，嘴唇都在颤抖。

    ［她……她失忆了！］

    听见这句话，骊娘和霍渊皆是一惊，异口同声道：

    ［什么？！］

    然而，还没等这震惊持续三秒，院子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院门顷刻间又站了一人，不是别人，正是林怀慎。

    待看清院子中的三人后，少年身形一滞，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快步走进了院里。

    ［阿慎！］

    见林怀慎回来了，骊娘忙迎了上去，眼神一边仔细打量着他。

    ［你跑到哪儿去了？］

    少年的目光却并没有在骊娘身上过多停留，转而直直望向了还坐在那里的陆爷爷，眼角发红，似是刚刚哭过一样，整个人看着都有些失魂落魄。

    ［陆爷爷，阿遥，阿遥她不记得我了！］

    声音听起来都哑哑的，带着哭腔。

    陆爷爷一见林怀慎这副模样，心下一沉，径直站了起来。

    ［你刚刚……去见过丫头了？］

    林怀慎点了点头，那点儿眼泪再也挂不住，贴着他润玉一样的脸颊掉了下来，任谁见了，都觉得可怜。

    骊娘顿时一阵心疼，凑近少年身侧，一只手轻轻安抚着他的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陆丫头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失忆？］

    与他们仨相反，霍渊一个八尺大汉站在一边，多多少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但又实在对他们这幅忸怩的模样看不下去，于是便出口稍稍打断了一下。

    听见男人的声音，三个人都愣了一下。

    陆爷爷的双手捏紧了拐杖，他的背看着又弯了些许，仿若一棵随时都有可能断折的枯树。

    ［是我……］

    ［是我这个做爷爷的，没有尽好责任——］

    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叙述了个清楚，林怀慎和陆爷爷这俩人的情绪终于也平复了不少。

    ［也就是说，阿慎发现陆丫头的时候，她就在后山上，还受了伤？］

    骊娘转过头，看向林怀慎，少年抿紧了嘴唇，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她身上的伤，是什么导致的？］

    霍渊的眉头蹙起来，他环抱着胸，表情严肃。

    ［箭，是箭伤。］

    林怀慎和陆爷爷对视了一眼，随后掏出了一个小布包。

    那正是之前他给陆爷爷看过的东西，是伤害陆之遥的凶器。

    随着少年的动作，霍渊忙凑上前，将布包打开，腥甜的血腥味刺激着鼻腔。

    血迹已然干涸，蹭的那块布上到处都是暗红色的痕迹。

    ［怎么不早些同我们说？现在，说不定凶手都已经跑了……］

    霍渊的眉头锁的又深了些，他从前在衙门里当过一段时间的差役，听过见过不少案例，这都耽搁至少一两天了，如果他是凶手，杀完人埋个尸估计早就跑了，更何况，要杀的人，这会儿还没死。

    ［还没死……］

    霍渊的脑中蓦地一声炸响，他喃喃两声，反应过来，抓过自己的佩剑就往外头冲。

    ［快回去！］

    见他突然这番动作，三个人皆是一懵，面面相觑，虽是不解，但还是跟着他走了出去。

    很快，几人就回了陆家，但在家门口，却发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陆爷爷腿脚算不上利索，等到三个人赶到的时候，霍渊已经截下了那人，寒剑出鞘，抵住了男人的脖子，剑锋还泛着泠泠冷光。

    ［姜霍？你怎么在这儿？］

    陆爷爷的目光定在了那吓倒在地上的男人身上，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骊娘的眉头也忍不住蹙了起来，但还是疾疾踱到霍渊身侧，抬手拦下了他持剑的胳膊。

    锋利的剑刃终于从他的脖子上挪开，姜霍一颗悬着的心顿时落了地，男人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脸色涨的通红。

    ［你家娘子不是刚刚离世了？你不好好为她守着灵堂，跑来这儿做什么？］

    姜霍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又因为霍渊这一句追问乱了起来。

    豆大的汗珠从男人的额角滚落，他抿紧了唇线，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在听到［离世］那两个字的时候，本来就充血的眼眶顿时又浸上了绯色。

    ［我，我……我来送簪子。］

    男人嗫嚅着，颤颤巍巍从袖口掏出一个麻布小包，递到众人面前，嘴角牵起了一抹极为难看的微笑。

    在看到布包的那一刻，三个人皆是倒吸了一口气，霍渊面上更是有些挂不住，从前他因为曾亲眼看见好几次姜霍喝的烂醉如泥，挨到深更半夜才回家，所以自然对他生了罅隙，刚才的语气也颇有些不善，可现下见男人这幅委屈的模样，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堵得慌。

    ［这，这簪子是苏荷生前折了家门口的桃枝亲手雕的，说是看陆丫头头上太素了，于是便想着为她做根漂亮点的簪子……］

    说到这，姜霍明显哽咽了一下，两只失去了神采的黑眸此时更像蒙上一层薄雾，泪珠似乎马上就要兜不下了。

    ［今天我整理苏荷的遗物时，发现了它，想起了还有这回事，然后便送来了。］

    布包被他打开来，姜霍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却格外小心翼翼，这几天他似乎又消瘦不少，原本就没几两肉裹着的手更像一双鸡爪了。

    桃花簪就那么静静躺在他手心，簪身打磨的光滑细腻，簪尾缀着一朵桃花，雕的栩栩如生，一看便知这做簪子的人是用了心的。

    在看见这簪子后，陆爷爷也不免多了些感伤，他虽与那陈娘子交往不深，但也时常从陆丫头那听到些关于她的好话。

    陈娘子因身子病弱，极少出门，平日里都是陆丫头巴巴的去找她，每回老人问她为什么，陆丫头总是会睁着一双杏眼，嘴巴笑的弯弯的。

    ［陈娘子好看呀！而且还很温柔，懂得也多呢！爷爷要是与她交谈上一会儿，也会喜欢上她的！］

    老人当然不会主动去找那陈娘子了，姜霍一家来这陆家村八年间，他和陈苏荷一共也就没见过几回，后来陈苏荷生了场大病，他还主动去替她医治，不过她这病生的奇怪，当时摸脉象分明就已然没有了跳动，连体温都是冰凉的，就在众人都以为她死了的时候，不过半刻钟，她竟起死回生般活了过来。

    这样诡异的事，本来就不是什么吉兆，陆爷爷害怕受什么牵连，从那之后更是不怎么和姜霍他们那一家来往了，可惜没管住自家的小孙女，在陆之遥偷偷去了不知道多少次姜家后，陆爷爷干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趁众人愣神之际，姜霍已然将那布包塞到了陆爷爷手里，随后便告了别，抬脚往家的方向走，略显沧桑的背影愈发失魂落魄起来。

    可惜还没走出三步远，院子里就传来了一阵开门的声音。

    ［陆丫头？］

    骊娘的声音不大，却足以令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了个清楚。

    那个名字如同一块石子，丢进水里都泛不起什么澜漪，却唯独将姜霍的步子堵的死死的，让他难以再向前走哪怕半步。

    他怔怔回过头，豆大的汗珠迷了男人的视线，姜霍胡乱抹了一把脸，视线跳过他人，直勾勾打在了那个打开房门的少女身上。

    少女披头散发，刘海黏腻的贴在额头上，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的，胸口处破了一个洞，绽开一大团赤红的血花。

    陆之遥同样也有些懵，陆爷爷迟迟没有回来，她本来又要躺在床上睡着了的，谁承想，门外倏地传来了好几道交谈声，男的，女的都有，这下闹的她是困意全无，加上伤口已然感受不到痛意，所以女孩便干脆坐了起来，贴着门偷偷听外边的人讲话。

    先是听到有人在叫姜霍，随后便是什么簪子啊，遗物，什么苏荷的，再然后，就是道别的声音了。

    回想起林怀慎的话，陆之遥心里一急，便匆匆打开房门，站了出来。

    略微有些刺目的日光一下子晃花了陆之遥的眼，她难受的将双眸眯起来，视线在适应了这强烈的光线后，逐渐恢复了清明。

    这之后，一抹淡绿色的身影便蓦地跳进了少女的眼中。

    这也不足为奇，这一院子，三个人里，就数她和林怀慎的关系最“熟”。

    再然后就是其它人。

    陆之遥颇为别扭的挪开了放在林怀慎身上的目光，转而移向了骊娘。

    这位女子便是刚才唤她的那一个，女人的脸上已然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一双丹凤眼上柳眉弯弯，又细又长，盘着一头黑亮的发髻，髻上佩了支不太起眼的木簪，紫藤色的长裙勾勒了她纤细的腰身，裙角随风轻轻扬起，仿似一朵漂亮的牵牛花。

    似乎是察觉到少女直白的视线，骊娘面上微微一滞，视线下移，落在了陆之遥胸口处的血渍上。

    从失踪再到被找回来，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女孩还没来得及换衣裳。

    陆之遥扶住门框，嘴唇泛白，一双杏眸略显不安。

    露了面了，她接下来又该怎么做？

    这么想着，少女下意识又朝林怀慎望去，谁料这人已经扭头看向了身后，一点都没有留意她。

    末了，还没等陆之遥反应，陆爷爷就匆匆走过来，催着她回屋里去。

    ［这个时候还瞎跑什么呢？快些回去躺着！］

    说着，陆爷爷瞟到孙女的伤口，刚刚缠好的雪白纱布这下又浸了些血渍，在胸前那一片被血染红的痕迹的掩映下，显得尤为触目惊心。

    之前事出突然尚能勉强，可眼下显然是再不能穿着这身衣服躺床上了。

    偏偏陆丫头又是女娃，陆爷爷为她换个纱布倒还没什么，现在丫头受了伤，不能大动，换衣服这事，真又把他难倒了。

    简单进屋替陆之遥重新包扎了伤口，陆爷爷开了房门走出去，骊娘立马就迎了上来。

    ［阿爷，我看陆丫头一直穿着那血衣想必也不舒服，她受了伤，不便动，不如让我进去，帮她换身衣裳？如何？都是妇人家，终归妥帖一些。］

    骊娘身为林怀慎的乳娘，照顾起人来自是细致耐心的，遇事想的也周到，看见陆丫头还穿着脏衣服，自然而然就考虑到了这一层。

    听见骊娘这般说，陆爷爷本来凝重的面色，此时也终于稍微松了松。

    ［那便麻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