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送黄昏花易落（十一）

    ［既然一切都已然水落石出，那便将他们二人……送去官府吧。］

    陆村长的脊背弯了弯，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此时日头正盛，陆之遥被晒得有些受不了，眯起眼躲到了房檐下。

    姜霍去村里喊来两个青壮年，一前一后，将两人押了出去。

    事情终于告了一段落，村子里惶惶的人心也得了一时安定，姜霍和陆恒被送去府衙，县太爷再审了这桩案子，将二人打入了大牢，定于三日后问斩。

    陈苏荷也收到了家中寄来的家书，说是陈老爷病危，不再计较她跟着别人私奔的事儿了，还专门雇了马车来，接她带着两个孩子回去。

    失踪九年都没找到，怎么一出事就寻着了？

    陆之遥心中虽然还多有疑惑，但好歹是来送行的，也不能逮着人家问那么多人家的私事儿，只得憋在了心里。

    今日来送行，她只不过单纯同情陈苏荷的遭遇，而林怀慎的理由嘛，她就不得而知了。

    也许也跟她一样同情心泛滥吧，谁晓得呢？

    她和林怀慎齐齐站在村口，陈苏荷此时已然上了马车，帘子后，探出一张略显憔悴的脸来。

    她冲二人勾了勾唇，笑意释然。

    ［站得够久啦，你们也该累了，紧着回家休息吧。］

    陆之遥摇摇脑袋，也冲陈苏荷笑了笑。

    陈苏荷生的好看，性子又温柔，她向来喜欢生的好看的人。

    ［没关系啦，我们看着姐姐走，姐姐抓紧赶路吧。］

    林怀慎鄙夷的睨了陆之遥一眼。

    陈苏荷轻敛唇角，便也不再扯话，朝二人道了别，缩回了马车中。

    车帐随风轻轻扬起又落下，马车摇摇晃晃，消失在了树林尽头。

    看着地上被车轮碾过的泥路，陆之遥轻轻抿了抿嘴唇，转过身看向林怀慎，神色试探。

    ［那我……先回去了？］

    少年负手而立，静静盯着她，陆之遥久久没等到回话，便识趣的转身，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和风骤起，袖摆突然感到一股拽力。

    陆之遥顿住脚步，回过头，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林怀慎耳畔微红，轻轻松开了她的袖角，长睫轻颤，好似盈盈的蝴蝶。

    ［我……送你回去。］

    陆之遥怔了一下，本来还想拒绝，但又看见林怀慎那副不容拒绝的模样，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二人肩并着肩，漫步在乡间小道上。

    似乎是昨夜刚下了一场甘雨，路旁的草头上都挂着点点露珠，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点点晶莹的光。

    ［陈府如今人丁稀薄，带她回去，估计也是为了她膝下的子嗣，陈老爷不会亏待她和她的孩子。］

    林怀慎看着女孩的眼睛，语气认真，却又像是在安慰她。

    少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睫毛弯弯，她垂眸，眼底浅浅投下了一片阴影。

    静静的，她盯着自己飘起的裙角，小声道。

    ［你之前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林怀慎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闷闷应了一声。

    ［当然。］

    半晌，他见女孩始终没说话，便又开口询问道：

    ［你要多少钱？］

    女孩脸上浮现了一丝错愕，她闻声抬眼，浅色的瞳孔中透着懵懂。

    陆之遥偏了偏头，不明白林怀慎是在说什么。

    ［什么钱？］

    这回，轮到林怀慎懵了。

    两个人的视线猝不及防相撞，他愣愣盯着眼前的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心口莫名热热的。

    ［先前，我答应你的，待一切结束后，我会给你一笔钱，送你离开，你想去哪儿，都随你愿。］

    听了他的解释，陆之遥这才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儿事儿来着。

    少女柔软的发丝随风轻轻掀起，她冲林怀慎摇摇头，一抹笑意柔柔绕进眼底。

    ［我不想走了。］

    看着女孩亮晶晶的眸子，林怀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风声渐起，一圈光晕明明晃晃，模糊了他的视线。

    ［什么？］

    他迟疑道。

    ［我说——］

    陆之遥放慢了语速，脚步轻快，向前迈了两步，踏进了熹微的晨光里。

    ［我不想走了，我想留在这里，和你，和陆爷爷，还有大家，待在一起。］

    自陆之遥穿越过来后，在这个小村落里虽然待的不久，但日子也算快乐。

    她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小村庄，喜欢上了这里清澈无边的溪流，喜欢上了檐下嘻叫的麻雀，喜欢上了雨后泥土的清香，而且，大家对她也还算友善，她觉得这里也挺好的。

    更何况，她现在顶替了陆之遥的位置，也得替她好好孝顺陆爷爷才是。

    陆爷爷，是真心待她好的，如果她离开了，那这个老人家孤苦伶仃一个人守着这个小村子，该有多难受啊？

    所以，她决定留在这里，至少也得等陆爷爷寿终正寝了，再考虑离开的事。

    少女的眸子被阳光衬得通透，林怀慎抿了抿唇，跟上了她的脚步。

    ［你……］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不料，原本晴朗的天幕，骤然落了雨点下来。

    陆之遥的脸上有些慌乱，抬头看了一眼蓝天，吓得滋哇乱叫，捂住头便跑了起来。

    ［呜哇，下雨啦！我昨天刚洗的头发！］

    林怀慎一时语塞，却还是跟着她跑了起来，女孩的长发轻飘飘的扬起来，空中浮着一阵淡淡的皂花香。

    两个人的裙带飞舞，交缠，簌簌的响着。

    这场春雨淅淅沥沥的大了。

    陆之遥几步跑回了家里，跳着躲到了檐下，她轻轻喘着气，脸颊都热的微微发红。

    女孩拍落发顶的水珠，理了理刘海，林怀慎此时也跟着跑了进来。

    她偷偷看了林怀慎一眼，少年的额发乱了，雨点润了他的眉眼，衬得他的眸子湿漉漉的。

    陆之遥匆匆收回视线，眼见这雨越下越大，便扯扯他的袖摆，拉着他，在檐下并肩坐了下来。

    ［你刚才，想说什么？］

    她扭过头，神色认真。

    林怀慎坐的离她近了些，比往常都要近，近到她可以清晰看见他鸦黑的睫毛，还有眼下的那颗小小的泪痣。

    林怀慎长的可真秀气。

    陆之遥在心里偷偷的想。

    皮肤也白，又白又干净，嘴唇红润润的，跟果冻一样。

    她果然还是很好奇他用的什么牌子的润唇膏。

    以后一定要找个机会问一问。

    陆之遥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看的林怀慎都有些不好意思，喉结微动，他移开了视线。

    望着面前渐渐喧嚣的雨声，少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盖住了他的双眼。

    陆之遥侧目看他，却看不清他眼底的思绪。

    他沉了沉嗓子，声音很缓，很小。

    ［你……为什么不愿离开？］

    雨声渐大，陆之遥没有听清，凑近了他的脸。

    ［啊？］

    鼻息间，兰香和皂香缠绵在一起，雨声在这一刻仿佛都小了下来。

    太近了。

    林怀慎抬眸，看着那个突然凑过来的毛茸茸的脑袋，身子轻轻向后倾了倾。

    察觉到他的动作，陆之遥这才不好意思的收回了自己的头。

    ［我说——］

    林怀慎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他微微回身，声音大了些。

    ［你既已知道，这陆家村也并非有表面上那么好，甚至，可能今后还会有像姜霍或者陆恒那样的人，你为何还要留在这里？拿了钱哪里不能去？逍遥自在，岂不比缩在这方小小的村庄之中更快活？］

    气氛霎时间沉默下来，突然听他讲了这么多话，女孩绷紧了唇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虽说她留在这，有一部分理由确实是因为顾念陆爷爷，但其实，她的道德感也没有那么强。

    说来惭愧，也只是因为她一不会武功，二又是个战五渣，三还是个路痴，四，脑子也不太灵光，纵然拿了那些钱出去，估计遇到个劫匪啥的，几下就一命呜呼了。

    那到时候她去哪儿说理去，还不如就缩在这个小村子里，安生当条咸鱼呢。

    她正欲开口，林怀慎却不再看她，转过头，望向了远处绵延的青山。

    ［你也看见了，一个人一旦揭掉伪善的皮囊，那层皮底下，便是那幅丑陋的模样。］

    檐下不时有雨珠滴落，院前的雨小了些，淅淅沥沥的，洗净了陆家村，到处都是嫩绿的翠色。

    林怀慎转过头，撞进一双星星眸里。

    ［也不能这么说……］

    她愣了少许，小声反驳。

    林怀慎顿时觉着有些好笑，冲她挑了挑眉。

    ［那你说，这世间，还有谁不是那样的？］

    林中春风乍响，惊起飞鸟连群。

    陆之遥不再看坐在她身侧的这位少年郎，转而望向了院门外，望向了群峰掩映下的那片山水。

    ［林怀慎，这个世间，也不是所有东西都有绝对的善与恶的。］

    林怀慎看向她，少女的眸子亮亮的，好似一汪澄澈的湖水。

    ［你也不能只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恶，要是人人都这样想的话，那活着得有多累啊？］

    说到这儿，陆之遥忽的笑了笑，她转过头，双眸弯弯，好似新月。

    ［你呀，就是太不相信这个世界了！］

    少女站起身，花儿一样的裙摆轻轻扬起，拂过少年的手背，他抬起头，女孩伸出手，指向了那扇小小的院门。

    ［你看，这山，这水，这树，多好看！］

    大抵也是知晓自己没啥文化，对上林怀慎那双如同琥珀一样好看的眸子，陆之遥的脸上有些羞赧，悻悻收回了手。

    ［我嘴笨，你要笑，便笑吧……］

    少年唇角轻勾，颊边的梨涡晃得人眼晕。

    ［你…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陆之遥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

    ［诶呀，总之，你也不能太悲观了，这世间，总有那么些人，温暖，柔和，善良又可爱，就像小太阳一样，奋力的发光，去照亮这个世界的。］

    风声渐息，雨声渐灭，檐下的燕子窝里，时不时传来雏燕的鸣叫声。

    林怀慎的眼中多了一个小小的女孩。

    女孩冲他笑着，认真的告诉他，这诺大的人世间，长存善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