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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祸起萧墙(上)

    且说秀秀两眼一黑,身子直往下掉,只听得“哐啷”一声,头顶的光亮也消失了,接着双脚落到地上,幸亏她从小练就穿花扑蝶功,仓促之间从高处跌下来,身上也没一处受伤。只觉伸手不见五指,触手一片冰凉,着手处是一堵平整光滑的石壁。

    秀秀伸手入怀,想掏出火折来照亮,才发觉火折已放在包裹之中,她把包裹挂在了买来的那匹马的马鞍上。只好摸着石壁走了几步,但觉处处阴冷潮湿,黑湫湫的不辨南北东西,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出奇地安静,又走得几步,摸到一副栅栏铁门,双手攥住门,前后一摇“哐哐”作响,以铁门所在处为起点,秀秀扶着石壁走了一圈,又回到铁门处,数了数脚下的步数,估测出这是一间三丈见方的石室。

    石室里上看不见天,下看不清地,左右无路,只有一扇关得紧紧的铁门。秀秀心知中了陈骏的奸计:原来他把我骗到湖心亭,是早已准备好这个陷阱。她万万没有料到亭子中安有机关,亭子底下竟藏着这么一个暗室,那亭子耸立于翠柳湖的湖心,这暗室想必是在湖底下面了。

    秀秀心中无比沮丧,双手抱膝坐到地上,心想,不知要在这里呆多久才出得去,要没人来,饿也要饿死在这翠柳湖的湖底,她自言自语道:“我要死在这里,有谁会知道呢?爹爹妈妈找不着我,春生哥呢?陈骏要把春生哥移交给锦衣卫么?他们会不会杀了他?对了,陈骏急着要的是那半只青铜虎符。”想到这里,才发觉一直捏在手中的虎符,刚才掉下来时不知遗失在何处,四处一摸,黑黝黝一遍,什么也找不到。

    这样东想想西想想,一会儿怪自己太冒失,一会儿怪自己没脑子,一会儿担心肖宇的安危,一会儿忧虑自身的处境。黑暗之中,除了自己的呼吸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她相信有人会来打开这扇铁门,可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总不见有人来,只觉度日如年,心中渐渐焦躁起来。

    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只听得“橐橐”的脚步声从黑暗中远远传来,接着几点火星一亮,人影跟着晃动,秀秀才看清铁门的前面是一条笔直的隧道,那脚步声渐渐近了,三个人各自打着一盏灯笼,沿着隧道走了过来。

    秀秀心中蹦蹦直跳,也不知等来的是希望还是灾祸,警觉地站了起来,看着走近的三人,打头的一个步履蹒跚,老远便看出就是陈骏,后面跟着两个兵卒。秀秀大声嚷道:“姓陈的!你耍什么把戏,今天不把人还给我,你休想拿到那只虎符!”

    陈骏提着灯笼,慢条斯理走到铁栅栏的门前,昏暗的灯光映照出一双得意的眼,他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说道:“你那情哥哥可是朝廷通缉的要犯,我不但不能还给你,还得向你再要一个人。”秀秀道:“你就不担心丢了那只虎符,会丢掉你的脑袋?”陈骏哈哈笑道:“现在连你的小命都在我的手里,那只虎符还丢得掉吗?你就把它吃到肚子里,我也能找出来。”说完,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又在秀秀身上瞟来瞟去。秀秀双手抱在胸前,撇着小嘴,轻蔑地哼了一声:“哼,你要拿我怎样?”陈骏道:“我不是说了吗,我得向你再要一个人。”秀秀微微诧异,问道:“向我再要一个人?——哦,感情是从怡情苑抬进来的那个?那我可真不知她去了哪儿,她没有和你花前月下浅斟低酌轻歌曼舞吗?”陈骏晃着脑袋摇了摇头,笑道:“错了!错了!我向你要的可不是那个小月仙。”秀秀更加愕然,问道:“那你向我要的是谁?”陈骏双目正视她,一扫刚才的嬉皮,严肃地说道:“我向你要的人——就是你。”

    秀秀听了,白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心中隐隐感到不安,暗想:今朝落到他手里,可别让这小色鬼玷污了身子,他要胆敢对我无礼,我就死也不让他占一分便宜。

    陈骏瞧她神色漠然,眼角的余光却警惕着自己,索性把手里的灯笼交给身后的兵卒,笑道:“你也别忙说‘行’还是‘不行’,咱们可以谈谈条件,你反复掂量掂量之后再答复我。”

    秀秀斜着眼瞅了瞅他,冷冷说道:“我和你没什么条件可谈,你向我要的人,这辈子也休想得到。”陈骏又露出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笑道:“我说过,你别先说‘行’还是‘不行’,听我把话讲完,你好好掂量掂量,三天过后再答复我。”秀秀也不睬他,只双手抱膝坐回原地,把下颌搁在膝上,木然地望着青石板铺成的地面,晃荡的灯光下显得阴冷而幽暗。

    秀秀心中纳闷:“这湖底怎么会修一条隧道?隧道的尽头正好是这间石室,石室的上头恰好是湖心的亭子,隧道的那头又通往哪里去呢?”

    陈骏在铁栅栏的门前来回踱着步,幽暗的灯光把他的身子映射到地面上,和那几根铁栅栏一起,被拉得老长老长,扭曲,夸张而变了形。他也不管秀秀听不听得进去,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们做笔交易,只要你答应跟了我,我就放了你的那位春生哥……不但放了他,我还可以让他的名字从通缉令上彻底抹掉……不但彻底抹掉,我还可以让锦衣卫永远抓不着他……不但抓不着他,我还可以让他的家人都安然无恙……”

    秀秀望着地上扭曲的影子,走过去,又踱回来,像一道色魔化作的幽灵在身边恣意徜徉。一道寒意从地底下沁入她的身体,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想道:“春生哥现在哪里?也不知是否能和他死在一起。”想到不能和心爱的人死在一起,心中一阵辛酸又一阵惆怅。

    直到把话说完,陈骏才停下蹒跚的脚步,看了看秀秀,见她仍旧漠然地望着地板,仿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两人默然半晌,陈骏狠狠地撂下一句话:

    “你嫁给我,我就放了他!”

    秀秀一手托着腮,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对他的话不置可否。陈骏禁不住勃然大怒,一股醋意从心底蹿了上来,大声吼道:“我不知那小子好在哪里,让你这么上心,我的话你就一句也没听进去……一个你,一个小月仙,都拼了命要救他,嘿嘿,今儿我倒要看看那小子到底是好在哪里!”

    说罢,转头对身后的兵卒道:“把人带上来!”

    两个兵卒去不多久,肖宇被仰面朝天绑在一辆手推车上推了过来,浑身上下鞭痕累累,血迹斑斑,口中仍旧塞着破布,想是被严刑拷打过。秀秀见了又是心疼又是欣喜,忙站起身,口中喊道:“春生哥!”双手攥住铁栅栏,摇得“哐哐”作响,拼了全力直想冲出门去。

    陈骏扯开绳索,将肖宇从手推车上拉了过来,右手已多了一把匕首,在肖宇的脖颈上作势一划,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又露了出来。

    “你想要他不痛不快地死,还是痛痛快快地死?你想要他不痛不快地活着,还是痛痛快快地活着?”

    陈骏拿着秀秀遗失的那把匕首,说着秀秀说过的话,照着秀秀绑架他的样子,在肖宇的脖颈上沁出了一道血痕。

    秀秀眼中噙着泪花,尖声喊道:“春生哥!”肖宇绑着双手,只不停地摆头,口中塞着破布“呜呜”直叫,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陈骏拿着那把匕首,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朝秀秀笑道:“你想要我在他脸上划出七八刀,还是在他身上掏出十七八个窟窿?”秀秀道:“你这个流氓无赖,除了会使些下三滥的勾当,还有什么伎俩?有本事咱们再打一场,只要你胜得过我,我就答应嫁给你。”陈骏哈哈笑道:“什么叫下三滥的勾当?我中你了一镖,又挨了你一刀,你却被我关进这屋子里,这叫‘只以智取,不以力敌。’今天我倒要让你看看什么叫下三滥的勾当。”

    陈骏把匕首停在肖宇的眉梢上,说道:“我先挖出这小子的眼,再割掉他的鼻,然后剔下他的耳朵,看看这张小白脸会是什么模样。”秀秀急道:“你敢!”陈骏手中的匕首在肖宇的眉角轻轻一划,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秀秀喊道:“你住手!”她双手将门摇得哐哐作响,陈骏得意之极,说道:“你心疼他这张小白脸?那好,咱们换个地方。”说着,将肖宇身上血痕累累的衣服扒下来,把匕首放在他赤裸的左肩,笑道:“我先剁掉他左臂,再砍掉他的右手,让他缺胳膊少手,你嫁给这么一个宝贝,今后他屙屎屙尿都够得你累。”说完,刀尖往肖宇肩胛插进去一寸,扶着匕首的柄,一边比划,一边说道:“只要我往下一切,‘咔嚓’一声,他这只胳膊就掉下来。”秀秀气得花容失色,嘴唇乱抖,颤声说道:“我死也不嫁给你……你休想……”陈骏道:“看来他这身子骨你也心疼,那么,咱们再换个地方。”说着,将肖宇拎起,刀尖在他裤带上轻轻一挑,外面的长裤掉下来,只剩贴身内裤,陈骏歪着嘴角,露出一脸的坏笑,说道:“我只要往他这里一刀,哈哈,他就成了宫里的太监,小美人,你嫁给他那叫活守寡!”秀秀满面飞红,大声喊道:“你敢,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撞死在这里!”说着,就要往石室的墙壁撞去。

    就在这时,“噗噗噗”三声,灯笼全灭了,两个侍卫倒在地上,陈骏大声喝道:“谁!”只传来“啪啪”两声脆响,双颊辣乎乎的痛,脸上已挨了两记耳光。他身上有伤,两眼漆黑,不敢怠慢,把折扇中的飞镖尽数射了出来,隧道里火星乱溅叮当作响。心中越加惶惑,等声音静下来,左右看了看,四下里黑得出奇的怕人,颤声问道:“谁!是谁!是谁在这儿!”半晌却没有动静,接着又“啪啪”两声,再挨了两记耳光,腰肋跟着一阵酸痛,陈骏瘫软在地。

    黑暗中,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说道:“我家主人要你放了他俩。”接着,火折被擦亮,映照出一双乌黑亮丽的俊眼,秀秀大吃一惊,低声呼道:“莺姐!怎么是你。”夏莺蒙着半截脸,手中拿着一支发簪,在陈骏面前晃了一晃,陈骏看到发簪的一头镂着一只金凤凰,他诧异地看了看夏莺,问道:“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是……”

    夏莺点燃了灯笼,又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长的铁丝,卷了个钩,插到铁栅栏的锁芯里捣弄片刻,那锁便开了。秀秀从石室里钻了出来,她一下想起在荆浦船帮,那个打开二鬼门锁的蒙面喽啰。

    这时,地上的肖宇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秀秀忙拾起匕首,解开他身上的绳索,背到背上。夏莺提着灯笼,三人顺着湖底的隧道,摸索着向另一端的出口走去。

    走了许久,才看到前面露出一丝光亮,从顶部斜射下来,映照出一排青石台阶。沿着台阶上去,便是隧道的尽头,头顶是一块圆桌大小的水晶。夏莺双手托住,左右一旋,水晶盖被打开,率先钻了出去,又伸手把肖宇和秀秀拉了出来。

    原来陈友谅为了兵临城下时留一条后路,煞费心机,开凿了从后花园到湖心亭的隧道,以备应急之用。

    这时已是夜晚亥时,四处一看,花草掩映明月当空,一架秋千在不远处随着夜风轻轻摇摆,方才知道,隧道出口之处正在风柳轩的后花园。

    夏莺灭了灯笼,三人尽捡背光僻静处走,庄管家受了重伤,风柳轩便没有厉害角色,秀秀和夏莺无所忌惮,借着月光,避开几个来往的庄丁,沿着后花园的小径走不多远,过了一扇月门,便靠近风柳轩的后墙。夏莺又掏出那根细铁丝,在后墙的门锁上一阵捣弄,那扇门也开了。门外一株大树上拴着从锦衣卫那里夺来的两匹马,秀秀把肖宇扶上马背,夏莺独乘一骑,三人往北驰去。

    秀秀骑在马上,怀中抱着受伤的肖宇,心中疑问重重:夏莺果然身怀武功,还会开锁,可不是个简简单单的戏子,她到底是什么人?她怎么知道我和春生哥困在隧道里面?陈骏看到她的发簪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神色?

    原来夏莺被柳如烟反锁在楼上,见秀秀救走肖宇,便返回客栈,牵了那两匹马,沿路去了金子矶镇。

    到了金子矶镇,已是傍晚,这小镇不大,总共只有一条长街。刚歇下不久,就听得外面吵吵嚷嚷,放眼看去,一间民宅熊熊燃烧,庄管家正在鏖斗莫无言。夏莺混在人群中间,想暗中相助秀秀,却发现陈骏鬼鬼祟祟躲到一边,她紧跟上去,见陈骏来到秀秀住的那间客房,放下一张信笺,又匆匆离去,夏莺进房一看,信中约秀秀明日正午在翠柳湖用虎符交换肖宇。

    庄管家和二贼两败俱伤,陈骏带着众军兵离开客店,夏莺寻不到肖宇和秀秀,便打听翠柳湖的所在。第二天中午,她远远躲在一个僻静处,见秀秀果然应约前来,被陈骏诱至湖心亭,陷入囹圄,便潜入风柳轩,直到天色黑尽,陈骏带着两个随从进入隧道,夏莺也摸到了入口,远远跟了进来。

    三人一路北行,秀秀道:“莺姐,你可来的真巧,你怎么知道我和表哥困在隧道里?”夏莺道:“那陈三太子留我在风柳轩住了一宿,原以为他要占我的便宜,没想他一夜未归,第二天才从外面回来,五花大绑捆着一人,竟是你表哥。你表哥被他狠狠抽了一顿,我见了也束手无策,后来他们把你表哥抬到后花园,我暗中跟着,发现那隧道的入口,便钻了进来,碰巧,你竟在隧道的尽头。”秀秀对她的话将信将疑,回头望了望,并无追兵,又说道:“那陈三太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咱们走了?”夏莺微微笑道:“别说他瘫在那里,半柱香爬不起来,就是爬起来,我谅他也不敢追,这个仗着他爹要啥有啥的太岁爷,不过是一条披着老虎皮的小色狼,怕他作甚。”秀秀道:“原来你的武功这么好,我救你一次,你救我一会,咱们可算扯平了。”夏莺微微笑道:“只不过练武戏打下的底子。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谁救了谁,还斤斤计较吗?”

    两人说着话,已来到长江边上。夏莺招来一艘竹篷江船,连人带马上了船。秀秀将肖宇安置在船舱里,一边给他包扎伤口,一边说道:“这位就是我给你说过的莺姐。”昏迷了半天的肖宇,睁开眼来,眉角和肩头兀自流血不止,他看了看夏莺,夏莺报以一笑,肖宇也感激地点了点头,她在郭家庄早就识得肖宇,但那时她脸上画着脸谱,肖宇一直认不出她来。

    船驶出一段,已来到江心。夜风习习,水声汩汩,月亮还没露出脸,只有满天的繁星笼罩着江面。武昌一带已不似三峡,水面变得开阔,地势越发平坦,船在浩荡的江面上行使,只觉天高船小,水阔路遥。夏莺失去子义,心有所思,见秀秀对她表哥深情缱绻,便有意避开他俩,独自一人凭靠在船头,一动不动,呆立良久,望着璀璨的繁星,浮想联翩。艄公在船尾摇着桨,“哗哗”的桨声唱出平稳的节奏,让船缓缓地向前划动。两匹马拴在船尾的栏杆上,肖宇躺卧在船舱里一张竹床上,因失血过多口渴得厉害,秀秀给他包扎好伤口,用一只手的臂弯垫着他的后脑,腾出另一只手给他喂水。虽然肖宇只受了点皮外伤,但能逃出风柳轩,两人都欣喜若狂。

    肖宇喝得两口,呛得连声咳嗽。秀秀拿了自己的手帕揩他嘴角边的水,柔声说道:“亏得莺姐相救,否则咱俩得一块儿死在翠柳湖的湖底。”肖宇道:“你和我不都好好的吗,怎么又死呀活的,你不许我说这样的混账话,自己倒先说了。那陈骏安心要杀我,一刀就完事,他只不过吓吓你而已,可别往那‘死’字上想。”秀秀道:“那个小流氓,他要挖你的眼睛割你的鼻子,还要切掉你的胳膊,还要……”说到这里两靥飞红,把头低了下去,悄声道:“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我就一头撞死在那隧道的墙上。”肖宇道:“你看你,两句话总离不开一个‘死’字——咱们这是要去哪儿?”他抬头望了望舱外,秀秀道:“还没想好呢,先脱了这个困局再说,你说咱们该去哪儿呢?不管去哪儿,今后都不可再住旅店了,宁可在山野露宿,也不能去冒那个险。”肖宇笑道:“山野中一样有老虎狮子,你就不怕咬掉一只胳膊半条腿?别像小时候让螃蟹夹痛了手就哭鼻子,闹着不跟我玩了。”说着,伸出食指刮了一下她的鼻梁,秀秀道:“老虎狮子再凶,也比不了人心险恶。那小流氓满肚子坏水,把我骗到湖心亭,稍不留神就上了他的当。巴蜀三贼,淮河二鬼,湖广军兵,锦衣卫,哪一个不比老虎狮子还要凶还要险?这一路走来,只让人觉得人心叵测,世事难料,真想找个没有险恶心机的地方,平平安安呆上几年,等风头过了,再慢慢回家。”肖宇笑道:“哪里有那样的去处?”秀秀道:“你从小跟姨父做生意,天南海北,爪洼暹罗都去过,就找不到一处没有人心险恶的地方?”肖宇道:“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人心的险恶,就到了爪洼暹罗不也一样吗。”秀秀道:“那么,咱们就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肖宇道:“没有人的地方,怎么过日子呢?”秀秀说着说着,把头倚在肖宇的肩上,望着窗外的夜景,恬静而安详,像是憧憬着什么,秀美的脸蛋上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笑意,说道:“咱们自己种田种地,自己修房子,自己纺纱织布做衣裳,房子外再围上一圈竹篱笆,养上许多小鸡小鸭的,等过些日子,小鸡小鸭都长大了,风头也过了,再正大光明地回家。”肖宇道:“要是躲了几年,风头还没过呢?”秀秀道:“那就继续躲呗。”肖宇笑道:“这样躲个十年二十年的,咱俩不都老了吗,小鸡小鸭都儿孙满堂了,可咱俩……”秀秀听了,转过脸来,抡起拳头轻捶他的胸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柔情无限,说道:“咱俩咋啦?”脸上又是爱又是嗔,笑意盈盈。

    两人正说着笑,忽然船尾传来两声马嘶,夏莺娇声叱道:“什么人!”两匹马被挤开,一人从江面冲上船来,那艄公还没缓过神,已被来人抓住后心掷入江中。秀秀正笑得开心,只见黑影一闪,一个人已跨进舱来。她忙敛住笑容,迅速站起,拔出小腿上的匕首,当胸刺去,那人身形微晃,避开锋芒,伸手拎起竹床上的肖宇,扛在肩上。秀秀又是一刀,那人抓住她的匕首,往后一拽向前一送,秀秀象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牵引,向前进了两步,又往后退了三步,踉踉跄跄坐倒在地,手中匕首竟被那人强夺过去。

    “嘿嘿嘿,小姑娘,想讨回你的情哥哥,快去向你姨父要金子。”那人扛着肖宇奔向船舷,黑暗中虽看不清面容,可一听话音便知是莫无言。船头的夏莺疾步赶来,人还未至,两只飞镖一先一后已经飞到,莫无言头也不回,挥手将飞镖打落,扛着肖宇纵身跳到两丈外的一艘小船上,双手撑起木浆,那小船如脱弦的飞箭,直往远处驶去。秀秀防不甚防,仓促之间,正和她说说笑笑的春生哥被人抢走,方寸顿乱,急得不知所措,只放声大喊:“春生哥!”可肖宇早被莫无言闭了穴道,瘫软在船上。莫无言放声长笑:“记住,八百两!八百两!”接着“梆”的一下,匕首被投掷回来,随着“哗哗”的桨声,那艘小船霎那间已消失在茫茫江水之中。

    秀秀撕心裂肺的尖叫:“春生哥!”在黑夜中久久回荡。她万万没料到莫无言会从天而降,‘哇’的哭了出来,捡起艄公遗下的双桨,拼了命去追。调转航向,东望望,西找找,忙了半天,那条小船早已走得无影无踪。夏莺在旁好言劝导,拾起那把匕首还给她。秀秀泪流满面,耳畔响起莫无言留下的话“记住,八百两!八百两!”心中怅然若失,泪眼望去,四周只余下汩汩的涛声,黑沉沉的江水,和无边无际的苍穹,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一切都去得那么突然,她忙了半天,终于停下手中的桨,无奈地望着江面,满心的欢喜成了泡影,身在黑茫茫的江上,分不清天和地,岸和水,南和北,东和西,一切都那么无助,一切都变得没有定数。

    夏莺见她忙了一阵,终于安静下来,便柔声安慰道:“巴蜀三贼肯定要去千岛湖,咱们不妨上岸去打听打听,说不准还能遇到你表哥。”秀秀定下心来,听进了夏莺的话,两人上了岸,在武昌汉口一带来回逗留,四处打听千岛湖的下落,一晃几个月过去,仍旧没有半点消息。

    倭寇袭击万福山庄,巴蜀三贼盗出蛰伏了四十年的肚兜,郭家庄群雄夺宝,锦衣卫封锁打谷场羁押全村老小,缉拿江湖大盗敲诈沿海富豪……这一系列事件直弄得江浙一带人心惶惶鸡犬不宁,不但惊动了四方百姓,更惊动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便是浙江按察使周浩然。

    此时已是深秋,按察使府衙的绿纱窗外,梧桐树落叶满地,萧瑟的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飘飘洒洒飞舞在庭院的台阶上,让雕梁画栋的西花厅带上了点点寒意。

    这一天,郎朗的读书声从周浩然家后书房内传来,“……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身而取义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呼尔而与之,行道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

    周浩然的长子周行健正在诵读《孟子.告子》一章。

    周浩然手握书卷说道:“健儿,你可读懂了这段文章的意思?”周行健刚满十三岁,懵懵懂懂,未解人情世事,见父亲问他,只说道:“这段话是说生与死,每个人都想活着,都害怕死。”周浩然道:“是的,每个人都渴望生,都惧怕死。活着是每个人心中最想要的,死亡是每个人心中最惧怕的。”周行健道:“可为什么又说‘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还有比生还重要,比死还畏惧的吗?”周浩然道:“对,有比生还重要,比死还畏惧的——那就是义。生,有所为,有所不为;死,有所避,有所不避。为了活着无所不为,那就与棚圈里的畜生无异,因为怕死而屈节偷生,那就与阴沟里的老鼠没什么两样。苟且偷生,活着有伤于义,丈夫应舍生而取义,大难临头,只有死才不违背于义,烈士当赴死而就义。杀生以成仁舍生而取义,从古至今,屈原投江,苏武牧羊,文天祥千古丹心,岳武穆精忠报国,荆轲易水一别刺秦王,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无不以大义为重生死为轻……”

    周行健听着听着,心中越加茫然,对父亲所说的“义”若有所悟,却又似懂非懂。

    周浩然继续说道:“有气节的人不会折节受辱去接受别人的施舍,在饭菜上踩上一脚,送给乞丐,乞丐也不屑一顾。所以说变节求生者,就象吃下别人踩了一脚的饭菜,连乞丐都不如。”周行健听后点了点头,说道:“人要有志气,再穷困潦倒,饥饿难耐,也不能做违背道义的事。”周浩然道:“对,这就叫‘君子不食嗟来之食’。”周行健问:“君子也有穷困潦倒,吃不起饭的时候吗?”周皓然说道:“不论君子还是小人,贫富穷达一生总是难料。韩信穷困时钓鱼维生,受人胯下之辱,靠洗衣老妇接济才勉强度日,历经磨难终成一代名将,后来官封齐王楚王。在他功成名就位极人臣之时,却被刘邦砍了头。刘邦出身平民,崛起于闾巷之间,在兵荒马乱中打下大汉天下,他的后代子孙却在安乐富贵中断送了汉室江山,这叫‘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越国由此而兴盛,吴王夫差骄奢淫逸,吴国由此而衰亡。小到个人大到国家,在饥寒交迫时,奋发图强而生,在荣华富贵时,贪图享乐而亡。”

    父子俩正说着话,后书房的门被撞开,一个垂髫小男孩蹦蹦跳跳跑了进来,一手拿着纸做的风车,口中嚷道:“爹爹,看我的风车转得多快,呜——”正是周浩然六岁的小儿子周智颖。那风车在他手中“呼呼”转过不停,周浩然蹲下身来望着他,说道:“智颖,是你自己做的?”周智颖道:“是姐姐教我做的。”周浩然的大女儿周婉如十五岁,姐弟三人中排行老大。

    周浩然说道:“姐姐今天教你背的诗,你背得了吗?”周智颖停下手中的风车,一本正经说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今天教的诗我背完了,爹爹,该给我讲故事了。”周浩然见小儿子亮光光的额头下一双明亮的眼睛眨了一眨,洋溢出童稚的笑容,甚是活泼机灵,心中愈发喜爱,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右掌轻抚他的额头,说道:“孔子说‘温故而知新’,今天的诗记住了,昨天背的诗还记得吗?”周智颖一边拨弄着风车,一边说道:“嗯,还记得。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周浩然道:“诗倒是记住了,可这首诗是谁写的?”周智颖道:“是骆宾王写的。”周浩然道:“你可知道骆宾王是什么人?”周智颖停下风车,想了又想,撅着小嘴道:“骆宾王是……不知道,爹爹,骆宾王是什么人?”周浩然道:“骆宾王是唐朝武则天时的人,今天,爹爹就给你讲骆宾王讨伐武则天的故事。”

    周浩然接着说道:“李唐王朝,从太祖李渊太宗李世明开始,经历了高宗中宗,到睿宗时,李唐王朝改姓了武,武则天成了唐朝的女皇帝。”周行健问道:“女人也能当皇帝?”周浩然道:“从古至今就只有这么一个女皇帝,为了当皇帝,武则天陷害嫔妃,软禁太子,排挤忠臣,把持朝政,甚至不惜杀害自己的亲生女儿,最后篡夺了李唐天下。徐敬业讨伐武则天,骆宾王写下了流传千古的檄文。”兄弟俩听了,只惊得双目发呆,周行健问道:“武则天为了当皇帝把自己的亲女儿都杀了?”周浩然道:“是呀,都说虎毒不食子,可一个人权欲熏心就会丧失本性,比虎还毒比狼还凶,为了当皇帝,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秋去冬来,一晃眼,三个月过去。北风怒号,飞雪飘零,已经到了大年三十。

    江南的冬季依旧寒风刺骨,这一天,天空混混沌沌,漫天的雪花象破碎的棉絮,纷纷扬扬下了一个昼夜方才歇下来,高山低谷屋顶墙头,早已是皑皑积雪。苍茫大地变得银装素裹,万千世界,只留下一幅‘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画景。

    周浩然家院落内,响起“喳——喳——”的铲雪声,一条青石板路,在周行健手中的铁铲下,从半尺深的积雪里露了出来。

    “哥,咱们种的芝樱都让雪给埋了。”周智颖蹲在雪地里,双手掘着什么。周行健闻声走了过去,只见积雪簌簌而落,一蓬芝樱从他那双小手中露了出来。这丛芝樱是姐弟三人去年种下的,已一尺多高,在凛冽的寒风中,枝叶招展,生机盎然。周行健欣然说道:“智颖,这棵芝樱还没冻死。”周智颖格外心疼这丛花,小心抹干净上面的积雪,一双小手已冻得通红,说道:“姐姐说等到明年春天,这棵芝樱就要开花结果。”

    “你们在做什么?”兄弟俩一转身,见周婉如手中拿着一幅门神已站在面前,周行健高兴地叫道:“姐,咱们种的芝樱被雪盖了,还活着。”周婉如道:“这种花不怕风霜雨雪,风雪再大都冻不死它。”周婉如走近跟前,瞥见墙角边堆了五个雪人,每一个都用黑炭画了眼睛鼻子和嘴巴,惊讶地问:“是谁塑的雪人?”周智颖跑了过来,调皮地说:“是我。”他走过去指着其中排头的一个道:“这是爹爹。”又指着旁边一个:“这是妈妈。”第三个雪人顶上梳着辫子,周智颖道:“这是姐姐。”第四个已经束了发,周智颖道:“这是哥哥。”指着最小的一个道:“这是我。”周行健在一旁笑道:“爹爹妈妈姐姐和哥哥都画得不象,智颖画他自己画得最象,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嘴巴应该画大一点,智颖的嘴最馋,嘴上得画块年糕……”周智颖被逗得“格格”而笑,晶莹的雪花在那张红苹果般的小脸上绽放开来。

    周婉如和两个弟弟来到宅院的门口,姐弟三人将那张门神贴在门上。那门神黑面虬须,狮鼻豹眼,神情甚是凶恶。周智颖好奇地问:“姐,这门神画的是谁?”周婉如道:“你们猜猜。”周智颖抢着说:“是黑脸张飞。”周行健争辩道:“不,是黑旋风李逵。”周智颖嚷道:“是张飞!”周行建道:“是李逵!”周婉如见兄弟俩争吵不休,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笑道:“尽瞎说。都没猜对,你俩好好猜猜。”周行健想了想,说道:“那么,是黑面包公!”周智颖顽皮又淘气,说道:“是黑毛妖怪。”周婉如道:“哪里有把妖怪贴在自家门上的?画中的这个人叫钟馗。”周智颖问:“钟馗?姐,钟馗是干嘛的?”周婉如道:“钟馗是专门捉鬼的。”周智颖转过头来,问道:“哥,你见过鬼吗?”周行健诡异地笑了笑,说道:“见过。”周智颖好奇地问:“鬼是什么样的?”周行健眨了眨眼睛,略一思忖道:“白脑袋,绿眼睛,红红的舌头一直垂到胸前,嘴上长着两颗獠牙,专咬小孩的屁股……”说罢,从后面一把抓住周智颖的双肩,扮了个鬼脸,周智颖挣脱出来,嚷道:“你骗人,你才没见过鬼!”周婉如一旁劝导:“你别吓着他,哪里有鬼,鬼都是人装的。”周行健道:“去年,咱们家贴的是关公,今年干嘛要换作钟馗?”周婉如道:“是妈妈吩咐的,妈说‘不怕人寻仇,只怕鬼敲门’,贴钟馗才能镇妖降鬼,消灾祛邪。”

    说着说着,周婉如又取出一幅春联,红底黑字墨香犹存,小心把它贴在门框上。

    上联写道:“醉看人间两袖清风伴日月”

    下联写道:“笑对风雪一身正气撼河山”

    横批:“松风竹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