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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天涯遗孤(上)

    太阳驱散了风寒,白天比夜里温暖了许多。

    街道边饭馆酒肆已经开张。一家挂着“小笼蒸饺”招牌的面馆,饭桌在店里挤不下,直摆到店门口。周行健在门口踯躅不进,望着客人一个接一个进去,又三三两两出来,悄悄躲在一边,腹中饿得咕咕的响,摸着剩下的那一只玉镯,上面仿佛还遗留着妈妈的温暖,他再也舍不得用它去换几个包子。

    等了许久,见店门口一个男子吃完,旁边还剩着半笼蒸饺,周行健犹豫了半天,试着走上前,还没说话脸就红了半边。他生于官宦之家,从小就知道礼义廉耻,可求生的本能终于使他开了口:“这个,您还要吗?”声音小得听不见,那男子抹了抹嘴,把耳朵贴近他问道:“什么?”周行健的脸皮红到了耳根,放大点声音说道:“这个,您不吃了,可以给我吗?”那男子倒也慷慨,把半笼蒸饺挪到他面前,说道:“你拿去。”周行健趁店小二忙着生意,坐在桌旁狼吞虎咽吃起来。那男子仔细打量他,见他满脸灰土,一身污泥,可衣戴穿着却象有钱人家子弟,不相信是讨饭的,正想拿他开蒜,一个女子嗲声嗲气喊道:“我的阿庆嘞,侬等得你黄花菜都凉了,怎么还没吃好耶?”那女子浓妆艳抹,手里拿着汗巾翩翩走来,想是男子的相好。她老远见了周行健,便高声嚷道:“哎哟哟,我的天,哪里来的小叫花。”走到桌前,伸手把蒸笼夺去,骂道:“你怎么让这小叫花坐在这里!”声音又高又亮,惹得周围的客人把目光全都聚拢过来,周行健只觉得众人都望着自己笑,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那女子“哐”的一声,把剩下的几个蒸饺摔在地上,喝道:“我不吃也别让他糟蹋了。”

    从小到大,周行健从没遇到这样尴尬的事,左一个“小叫花”右一个“小叫花”,直骂得他抬不起头来。众人见他一身肮脏,纷纷避开,坐得远远的,七嘴八舌议论开,一人说道:“这小子是没爹没妈了,还是怎么的,大过年的饿成这样。”另一个道:“看他象个官家子弟,怎么在这里讨饭?”又一个说道:“八成是傻了的吧,喂,小子,你可知道你姓啥?告诉我你姓啥?”周行健一言不发,只红着脸,埋着头,“嘿嘿,这小子还真说不出来,真是个傻子。”

    阵阵嘲笑声让周行健的尊严土崩瓦解,他第一次感到被人瞧不起。

    正在为难处,伸过来一只手,拉住他的手腕,说道:“小哥,饿坏了吧,过来,过来。”周行健抬头一看,一个面目慈祥的老者,拈了几个蒸饺放在碗里,说道:“慢慢吃,别噎着。”周行健憋着一肚子辛酸,直想哭出来,可还没碰那几个蒸饺,店家已经闻讯赶来,一把夺去他手中的碗,喝道:“滚滚滚!大过年的就来要饭,真晦气!”抓住他肩膀,拎到店门口,随手一推,瘦小的身子跌倒在门外的阴沟旁边。

    周行健伸手摸了摸,鼻子出了血,他不敢抬眼去看周围的人,只觉众人都望着自己笑。忙从地上爬起来,那老者的声音在身后喊道:“小哥,小哥……”,周行健头也不回,只一口气奔出去,噙着泪水一个劲往前跑,也不知跑了多远,到了一个僻静无人处,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一阵皮肉之痛和别人的嘲笑换来一顿饱,从小穿衣吃饭都有人侍候的他,第一次尝到了朝不保夕的滋味。

    周行健背靠着墙根,坐在地上哭了好久。一阵冷风吹来,象一副清凉剂,将心头的伤愈合了,哭声止住,人也渐渐冷静下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到了生存的底线,除了讨饭还有什么办法呢?“要给爹爹妈妈姐姐和弟弟报仇,就得活下去,要活下去就不怕痛,要活下去不怕别人笑……”想到这里,心里反而踏实下来。

    一旦开了这个头,周行健白天沿街乞讨,晚上露宿街头,沦落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乞丐。

    讨饭时,他常听别人议论,有人说道:“据说按察使有个儿子失踪了,除非找到他,这个案子才有线索。”有人说道:“那个儿子说不定被凶手抓了去,是生是死都难预料。”有人说道:“只怕都被杀了,连尸体都没个影呢。”听到这些话,周行建惴惴不安,感到那仇人的力量极大,自己如他脚下的蚂蚁,倘若被熟人认出来,他一抬脚就要把自己踩死。必须走出这个小镇,走得越远越好。

    前途茫茫,一路讨饭,周行建捡了脚下的路毫无目的往前走,遇到田野山林便摘些野果充饥。他背着一只要饭的口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这样走了十几天,已是早春二月,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不知不觉到了福建境地。

    这一天,路边的树林里传来阵阵嬉闹声,走近一看,林子那边是一弯迤逦的小溪,小溪旁是一遍巍峨的群山,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山路蜿蜒而上,直通山上的寺庙。游春踏青焚香拜佛的人,三五成群络绎不绝,放眼望去,金黄色的迎春花开满山间,山脚下是一片平坦的旷地,和风拂柳绿草茵茵,柳枝上已经吐出了嫩黄的新芽,冬雪褪去,大地焕然一新。

    草地上一群孩童正在踢毽子,嬉闹声便从那里传来。周行健平时也喜欢踢毽子,不由得在一旁驻足观看。

    那毽子五颜六色的羽毛,被众孩童轮流踢到半空,待落下来,一人伸脚接住,又踢到半空,不让毽子着地,再传给下一人。

    传了几人,毽子被踢偏了,眼看下一个就要接不住。突然草地上蹿出一人,飞起一脚将那踢偏的毽子又踢到半空,那身影就地一滚,伸腿稳稳接住落下的毽子,众孩童齐声喝彩:“好!温二爷踢得好!”

    那被称作“温二爷”的,却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头戴束发银冠,身穿貂皮轻裘,显然是个富家子弟。听了喝彩声越发得意起来,只见他双腿勾挂摆踢,那毽子在身前身后飞上翻下。他一口气踢了几十下,猛地一脚将毽子踹得老高,趁毽子还没落地,飞快脱掉身上的貂皮大衣递给旁边的小孩,一身轻装,身手越发矫健。一个“狮子摆头”毽子从前面斜掠过肩头,接着“苏秦背剑”一个后勾腿,毽子又从后背翻到了前胸,越踢越快,那毽子在他肩头膝盖和双脚随心所欲跳跃自如,直看得众孩童眼花缭乱,欢声鹊起:“好,好!别停下!再来一个!”

    正踢到精彩处,有人小声喊道:“温二爷,老太太来了!”几个家仆抬着一乘轿子走了过来,那少年佯装没听见,只顾一个劲卖弄自己。那轿子停在路边,窗帘被拉开,里面坐着个年近古稀的老妇,露出半边脸训道:“涛儿,歇一歇,不可累着了。”那少年头也不回,只随口应道:“让我再玩一会。”他似要在老妇面前逞能,便踢得花样百出愈加精彩起来。

    少年一边答话一边将毽子踢出去好远,接着几个前手翻跟了上去,不等毽子落地,脚尖轻轻一挑,那毽子又跳了起来。他有意要炫耀一番,便将身子前俯,右脚支地,站了个燕式平衡,左脚水平后伸,用脚掌心去接那半空落下的毽子,这个招式确是极难把握,一不小心,脚下打滑便失了平衡,“啪”的一下摔个正着。众孩童正高声叫好,见他摔倒,不由得连声叹惜:“哎呀!真是可惜。”便有人“嗤”的一声轻笑出来:“温二爷摔了!”那少年脸上一红忙爬了起来。毽子失了准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周行健身边。周行健也不多想,反腿一脚把毽子踢了回去。

    这时,众孩童才注意到一边站着个小叫花。

    那少年本想炫耀一下自己,谁知不小心丢了面子,正没好气,见周行健将毽子踢回,走上前来怒声斥道:“小叫花,谁让你踢的?都怪你在这儿碍事。”那群孩童也跟了上来,把周行健围在中心,张嘴骂道:“小叫花,敢踢我家二爷的毽子!”“小叫花,胆子也忒大了。”朝周行健推推攘攘便要动手。

    那老妇瞧见,远远喊道:“涛儿!不可无礼。”见少年不听,便从轿子里钻了出来。老妇人一身锦缎直裰,头上珠光宝气,左手腕上挂一串佛珠,虽已老态龙钟,可步履还算稳健,见周行健被推坐在地,急忙拦住那帮孩童,责备道:“涛儿,又欺负谁了!”那少年说道:“这个臭叫花敢踢我的毽子。”老妇人拉起周行健,上上下下瞧了半天,说道:“天可怜见的,这么小就出来讨饭,真是造孽呀。”拍了拍他身上的泥土,对身边的家仆道:“拿几块米糕送他。”又摸出块汗巾来,抹了抹少年头上的汗,责怪道:“你看你,累得满头的汗,小心中了寒,快穿上衣服,随我去进香。”说完,牵着少年的手,朝那乘轿子走去。那少年回过头来,向周行健吐了一声唾沫:“呸,臭叫花,今天要不是我奶奶在,瞧我不揍扁你。”

    家仆把几块米糕塞在周行健手中,说道:“你今天惹恼了我家二爷,幸亏老太太菩萨心肠,快走吧。”

    这些天周行健遭白眼惯了,这点事便没放在心上,看着那乘轿子渐渐远去,才举步而行。

    走不多久,来到一处街头小巷。

    只听得身后有人唱道:“臭叫花,破叫花,穿麻布,光脚丫,几个铜板满街走,不走你家走我家。臭叫花,破叫花,吃冷饭,睡灶下,满身虱子洗不净,拄起拐杖唱莲花。”正是刚才踢毽子的那帮顽童跟了过来。

    周行健正穿过小巷,忽然额头吃痛,抬眼一看,几个顽童伏在墙头,朝他扔石块。其中一个手持长长的树枝,从墙上伸下来,说道:“喂,小叫花,好吃的给你吃!”树枝的一端长着几匹青绿的叶子,扫到他的脸上,仔细一看,叶子上蜷着一只又肥又大的毛毛虫,周行健连忙避开,众小孩嘻嘻而笑:“小叫花不敢吃这只杨辣子。”他正要快步走开,“汪汪汪”传来几声狗叫,几个男孩迎面拦住了去路,一个领头的怀中抱着只小花狗,正是温二爷。他开口骂道:“小叫花,敢在这武夷山踢我的毽子,你好大的胆子呀。”周行健退后几步,转身想逃,几个顽童已从墙上跳了下来,把他前前后后堵在巷中。

    温二爷和那帮顽童靠拢过来,一个男孩拿着树枝往周行健肩头一戳,说道:“小叫花,让我看看你讨到什么好吃的?”说完,便来夺他背上的口袋。周行健正要挣扎,三五个顽童擒住他的双手,一下将口袋扯了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有两根竹筷和一只缺了个口的破碗,碗里装着半碗米饭和几块米糕。

    温二爷从那只破碗中拿了块米糕,放到小花狗的嘴边,那狗舔了两下便不吃了,温二爷将剩下的米糕放回碗中,吐了一口唾沫:“呸,狗都不吃!”将碗摔在地上。周行健奋力挣脱出来,正要反抗,那帮顽童一哄而上,把他摁倒在地,温二爷一脚踏在周行建的脸上,喝道:“破叫花,不让你吃点苦头你学不乖,一齐上!”拳头如雨点般打来,周行健双手护脸,被打得眼冒金星,只咬牙挺着,不愿让一滴眼泪流出来。接着颈项一热,几个顽童垮开裤裆便撒尿。“让小叫花尝尝尿尿的滋味。”周行健拼了命喊:“放开我!小畜生,我跟你们拼了!”他身子被紧紧压着,心里比身上还痛,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几个顽童肆意凌辱,直到喊声变成了哭声,哭声变得嘶哑,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他,留下一串哈哈的笑声扬长而去。

    小巷里空空荡荡,周行健被打得遍体鳞伤。他坐在地上,颤颤抖抖地啜泣,耳畔萦绕着远去的童谣:“臭叫花,破叫花,穿麻布,光脚丫,几个铜板满街走,不走你家走我家……”看着那只摔碎的破碗,欲哭无泪,心中无限凄凉,两眼呆望着路边的迎春花:“一朵,两朵,三朵……”他又想起了家。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行健爬起身,走到小巷尽头的篱笆墙下,传来“咯咯咯咯”一阵鸡叫,墙那边鸡毛飞扬,一只鸡被追得到处乱跑,“噗噗”地挥动着翅膀。周行健正自惊讶,一个瘦小的身影怀中抱着只大公鸡,从篱笆墙内蹿了出来。

    那人满身的鸡屎,头戴一顶破毡帽,帽檐上挂着几根鸡毛,身穿一件打了补丁的夹袄,脸上全是灰土,分不清眉毛鼻子和嘴巴,黑溜溜的眼珠灵机一转,才分辨出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刚从鸡圈里钻出来。

    那男孩朝他嘿嘿一笑,肮脏的脸上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摆了摆手,悄声说道:“喂,别声张,今天算你有口福,跟我来。”周行健流浪多日,难得找到一个人说话,见他一开口就露出两分笑意,虽是初次相见,却多了几分亲切,便跟了上去。

    那男孩说道:“是新来的吧,我在花子庙怎么没见过你?”周行健懵然地问:“花子庙?”男孩道:“你没去过花子庙,没到崔老大那儿报到?”周行健说道:“哪个花子庙?我没去过,也不认识什么崔老大。”男孩自言自语道:“原来是个野叫花。”

    两人走了一程,来到一座松林前,男孩将公鸡藏在身后,高声叫唤:“四哥,阿勇。”喊了几声,从松林里走出来两个乞丐,一胖一瘦,胖花子约莫十五六岁年纪,冲那男孩说道:“胡七儿,又遇到什么好事啦?”瘦花子也不过十六七岁光景,说道:“胡七儿,你娘来找过你,说你两天没回家,你到哪儿瞎混去了。”

    周行健才知身旁这男孩叫“胡七儿”,见松林里走出两个和自己一样的乞丐,心中有些诧异。胡七儿拎着手中的鸡,高声喊道:“四哥,阿勇,看我带什么好吃的来了。”两个乞丐见了,眼睛一亮,高兴得咧开了嘴,瘦叫花道:“胡七儿,你从哪里摸来的?小心人家打断你的腿。”胡七儿只笑着不答,胖叫花接过胡七儿手中的鸡,说道:“这么雄赳赳的大公鸡最能下酒,只可惜讨不着酒。”胡七儿神秘地笑了笑,解开身上那件破夹袄,掏出一只酒葫芦来,晃了两晃,里面“哗哗”的响,说道:“我这儿有酒,四哥拿去宰了,够咱们饱餐一顿。还有这位新来的,喂,你还没说你叫啥名字呢?”

    周行健说道:“我叫……”猛然想起妈妈的话“不要告诉别人你的名字,不要告诉别人你是周浩然的儿子”一下答不上来,犹豫半天,只说道:“我没名字。”胡七儿道:“你从小就没名字?”周行健心中一急,更加说不上来。那个瘦叫花道:“你家是哪里的?你妈呢?”周行健胡诌一番:“我家离这儿好远好远,住在山的那边,我妈死了。”胡七儿道:“你家住在山那边?是住在小山上吗?那你妈怎么叫你呢?”周行健慌忙点了点头,随口应道:“我家就住在小山上,妈妈叫我……叫我小山子。”他慌乱中瞎编了一个名字。

    胡七儿用手一指瘦叫花:“那好,小山子,这是四哥。”又一指胖叫花:“这是阿勇,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周行健跟着三人进了树林。四哥在一棵大松树下生了堆柴火,四人围着火堆坐了下来,阿勇在柴火上方悬挂一口砂锅,盛了半锅水,赤红的火苗舔着锅底,也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四哥拔着鸡脖子上的毛,准备开刀,胡七儿和周行健伸手向火堆里取暖。胡七儿问道:“小山子,你今年多大?”周行健道:“满十三了,今年八月满十四。”胡七儿道:“咱们同年,我比你小两个月。”胡七儿忽然盯着他的手,问:“你挨了别人揍?”周行健这才留意自己手臂上露出的瘀青,不禁扯了扯袖子,想遮住臂上的伤,却被胡七儿一把拉过去,捋起袖子,只见他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胡七儿追问道:“谁打的?”周行健遮掩不过,支吾了半天,才说道:“胡同里的一帮泼皮。”胡七儿道:“为啥打你呢?”周行健道:“只因得罪了一个叫什么温二爷的。”“温二爷!”胡七儿双眼一瞪,说道:“哎哟,你怎么会招惹上他?那可是这武夷山下有名的小霸王。”周行建满脸惊诧:“小霸王?”胡七儿道:“嗨,我告诉你,他大伯在福州做布政司,他爹是洪武朝的武状元,后来辞官做买卖,家里有钱有势,祖传七十二路温家拳不知打败多少武林好手,远近十里的乡绅个个巴结他家,你怎么就偏偏得罪了他?”

    四哥已经把毛拔干净,掏出一把小刀,往鸡脖子上横颈一刀,鲜血四溅,那鸡挣扎了几下,蹬了蹬腿便没了气。阿勇端着只土碗接了一碗鸡血,胡七儿拧开酒葫芦的栓子,倒了些酒在碗中,说道:“这叫鸡血酒,能壮胆又能御寒,小山子,你是新来的,你先尝。”周行健望着碗中猩红的鸡血,皱起双眉摇了摇头。胡七儿见他不敢吃,低下头去“咕咚咕咚”喝了两口,把碗递给了阿勇,阿勇喝了两口,又传给了四哥,四哥也呷了一口,把那只杀好的鸡放在锅里一烫,便去了毛。胡七儿抹了抹嘴上的鸡血,说道:“四两五钱鸡血酒,三更半夜坟头走。小山子,出来闯荡便要豁得开胆子,像你这样文绉绉的,躲不过温二爷那样的人欺负,有了酒壮胆,天不怕,地不怕,阎王老爷都不怕……”

    正说着,“啪”地一声,一根竹棍打在胡七儿的脸上,“老娘来了你怕不怕!”胡七儿摸着脸,转过头来,左边耳朵已被一个妇人拧在手中,那妇人的手往上一提,胡七儿痛得站了起来,喊道:“哎哟,娘,你什么时候来的。”周行健看那妇人,已年过四十,冬瓜脸塌鼻梁水桶腰,是个五大三粗的悍妇。那妇人一只手拧住胡七儿的耳朵,口中骂道:“张九叔家的鸡是你偷的吧,你三天两头不回家,我还以为你死到哪里去了,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腿。”说完,拿着竹棍往他身上乱抽,胡七儿痛得“啊啊”直叫,挨了几下,终于挣脱那妇人的手,一溜烟跑出了松树林。

    周行健只听胡七儿在林子外喊道:“天不怕,地不怕,阎王老爷都不怕,你就打死我,我也不跟你回家……”那悍妇跟着冲了出去。

    周行健问道:“这女人是谁?”阿勇道:“是胡七儿他妈。”周行健道:“他妈对他真狠。”四哥道:“这不是他亲妈。”周行健道:“那么,他亲妈死了?”四哥摇了摇头,说道:“他亲妈没死,只是不要他了。”周行健问道:“他爹呢?”四哥道:“他爹刚娶了他娘,就被抓去修福州城。还没半年就被砖石砸伤,落个半身不遂回到家,他娘已经怀上了他。街坊都说他爹不在家时,他娘在外面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做了暗娼,不知什么时候怀上的他,他亲爹是谁都不知道。”阿勇道:“他爹残废了,成天躺在床上,后来他娘扔下他和他爹,攀了富贵人家做了小,他爹知道胡七儿不是他生的,一气之下竟气死了。后来,有个给人洗衣谋生的女子膝下无子收养了他,这就成了他后娘。”周行健道:“刚才这位就是他后娘?”阿勇点了点头,说道:“他后娘对他不好,从小就经常打他,他跟他亲娘姓胡,大家都喊他胡弃儿,后来喊的人多了,胡弃儿成了胡七儿。”

    胡七儿的喊声在林子外渐渐远去了。三人在林子里聊着天,那只拔光了毛的鸡被开膛剖肚,放在锅里,过不了多久就炖得半熟。

    这时,林子外传来几声咳嗽,接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四哥和阿勇听了一惊,连忙站了起来。只听有人说道:“好香,好香,是谁在炖鸡。”四哥和阿勇迎了上去,叫了声“崔爷!”几个乞丐从松林外走了进来。

    为首的一个乞丐年纪约五十开外,头发蓬乱,额上系着一条布带,右手拿一根拐杖,说道:“老四,阿勇,在这里偷偷摸摸干什么?”阿勇急忙答道:“崔爷,没干什么,你老怎么到这里来了。”那被称作崔爷的说道:“我正在找你和老四。城西的大户上官老爷过世,你和老四明天去抽头子钱。”崔爷转身看到了周行健,问道:“这是谁?”四哥忙哈腰说道:“这是新来的小山子。”拽过周行健的手连声催促:“还不见过崔爷。”周行健抬头一看,那崔爷长得满脸横肉一张阔嘴,两只小眼中露出不屑的目光,微微欠身喊了声:“崔爷。”心知这人便是胡七儿刚才说的“崔老大”了。崔老大象没听见,正眼没瞧周行健一眼,只用鼻子嗅了嗅锅中喷出的肉香,说道:“上啃了(吃饭了)?哪里弄来的鸡。”四哥满脸堆笑道:“是胡七儿偷来孝敬崔爷的。”崔老大折下两支树枝,捏住树枝的一端,用劲一抹,树皮便脱落下来,露出白生生的枝干,便成了一双筷子。夹住炖熟的鸡,撕下一只鸡腿,放在嘴中慢慢咀嚼,说道:“嗯,炖得还不够烂,你们尝尝。”说完,又扯下一只鸡腿。同来的几个叫花子七手八脚把锅中剩下的鸡分了个精光。

    阿勇四哥和周行健站在一边,见崔老大一伙将鸡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不剩一滴,便要扬长而去。四哥忙上前说道:“崔爷,这位新来的小山子,你看,还是让他入了伙吧。”崔老大说道:“上官家正在办丧事。明天叫他随你和阿勇一同去,做头一笔单。”四哥拉了周行健的手说道:“还不快谢过崔爷。”不等周行健开口,崔老大头也不回,带着那几个乞丐走了。

    阿勇道:“看见了吗,刚才这位崔爷,可是武夷山下咱门花子的老大,明天你随我和四哥去做头一笔单,便算是送给崔老大做见面礼。如果做得成,老大心情一好,或许会答应收留你,让你过门槛。”

    周行健道:“什么叫过门槛?”

    四哥道:“那就看你每天能讨多少钱。头三个月,讨来的钱全都得交,再由崔老大赏给你。过了门槛就拜帖,拜帖之后才算正是收入崔老大门下,便可在这武夷山下讨饭,以后每天讨来的钱不必全交,只需拿出一些来供奉帮中就行了。”

    周行健道:“要是过不了门槛呢?”

    四哥道:“那就要被撵走,不许在这武夷山下讨饭。这武夷山可是崔老大的地盘,要想在这儿混,就得收入他的门下。”

    周行健听了,心中一凉:“原来这是武夷山。要过不了门槛,在这儿连个讨饭的地方都没有,不知要流浪到哪儿。”

    其时丐帮已群龙无首四分五裂,其中鱼龙混杂,各地的丐帮相互倾轧,帮中以上欺下恃强凌弱,早已不是往日气象。

    一锅鸡没吃着,腹中空空,四哥阿勇和周行健只好商量着出去讨饭,四哥道:“上官家隔两天才出殡,咱们今天就到城西去踩点。”三人出了松林,逛了半天到了小城西边。

    三人走着走着,见前面一群孩童嚷道:“疯子来了!疯子来了!”尽往这边跑来,四哥阿勇和周行健朝前望去,见孩童后面远远走来一人,蓬头垢面长发披肩,头上戴着迎春花编的花环,头发下隐约露出一张凹凸不平的脸。此时春寒未退天气尚冷,那人身上却穿件无袖单衣,中间开敞没系扣子,露出一个又圆又挺的砂锅肚,下身穿一条女人穿的大花裤,脚下没鞋,光着一对脚板。走得近了,才看清那人的脸上疤痕累累,竟是被烈火烧伤毁了容,已经认不出本来的面目。

    周行健说道:“这人是谁?真吓人。”四哥道:“是个疯子,脸给烧了,脑袋也坏了。时常见他疯疯癫癫出来逛。”周行健道:“是从哪儿来的?”阿勇道:“不知道,这人在武夷山混了好些日子,模样看了就吓人,谁都不敢跟他搭讪,有人说他姓李,都叫他疯子李。”周行健道:“崔老大没把他撵走?”四哥道:“没有,说来也奇怪,从没见这疯子讨饭,不知他吃些什么住在哪里,崔老大也就不管他。”

    那疯子的身影渐渐远去,孩子们见了他象见了瘟神一般,纷纷逃避。

    三人又走了一程,四哥用手一指:“那就是上官家。”周行健顺着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面一条大街,当街一座宅院,宅院门口挤满了人,里面摆满了花圈,老远就听见哭丧的声音。到了近处,才看清门上挂着一方匾额,上题“上官宅”三个字。许多人陆陆续续前来守灵。

    周行健问道:“死的人是谁?”阿勇道:“上官家的老爷上官致远,前段日子见他还挺硬朗的,前天忽然暴病而亡,才四十多岁,说死就死了。”周行健正要走上前去看热闹,四哥道:“你把这宅院的位置道路看仔细了,咱们先填饱肚子,夜深了再说。”

    天色已晚,三人来到离宅院不远的一家酒店乞讨。酒店里的顾客已经散尽,店家正准备关门,门口进来两人,一个脸型瘦长一身黑衫,腰悬一柄长剑,是个中年汉子;另一个青布蜡染,双耳吊着耳环,腰旁挂一把弯刀,头巾扎得象支牛角,竟是个苗人。二人都背着斗篷,从装束来看,是长途跋涉而来,要了二斤卤牛肉,一盘鸡翅和两斤白酒。周行健随四哥阿勇在一旁候着,只盼能讨些吃的。

    二人喝了两盅酒,见四周除了几个小乞丐外没有旁人,便小声言语起来。那苗人说道:“这人恐怕就是夫人要找的那个上官致远,真他妈的不巧,你一来他就死了。”汉人问道:“哪天死的?”苗人说道:“前天,据说出门在外暴病身亡,请了几个郎中都没看好,昨天运回家来,已经收了棺。”两人窃窃私语,说的都是汉话。那汉人饮了一口酒,略微沉吟,说道:“这事你要仔细弄清楚,好对夫人有个交代。”那苗人说道:“我费了好大工夫才搞清楚他的住所。那上官致远在这里买田置业经营商行,没想他日子倒过得悠哉游哉逍遥自在。”汉人说道:“夫人得此消息,吩咐我前来看个究竟,他到底是不是夫人要找的那个上官致远,总要弄个一清二楚。”

    四哥阿勇和周行健三人一旁听了,暗道:“上官致远都死了,还有谁要来找他?”

    就在这时,店门口一人骂骂咧咧:“今天是王母娘娘生日,太白金星下凡,呵呵呵呵……你们摆了蟠桃宴也不请我喝酒。”那人头戴花环手拿花枝,下身穿一件大花裤,洒洒落落闯进店来,三人见了不由一愣,来人正是那个疯子。店家忙过来拦住,挥挥手道:“疯子李,打烊了,这里没酒,快走,快走!”那疯子却不理会,只嘿嘿怪笑,一不留神绕到了汉人和苗人的桌前,笑道:“今天是王母娘娘生日,我请客你喝酒,得喝个痛快!”一边说着一边朝桌上的酒杯抓去,那苗人伸手将酒杯罩住,喝道:“丑鬼,滚开!”却不料疯子手中花枝轻扫,手腕一翻,那杯酒点滴不漏落到他的手心,苗人微微一惊,正要伸手来抢,那杯酒已被疯子“咕咚咕咚”灌入肚中。苗人勃然大怒,挥拳打来,疯子李似中了一拳,跌跌撞撞摔倒在地,却一骨碌爬起身来,也不还手,嘴中赞道:“好酒!真是好酒!”飞也似的奔出门去,两人神色惊异,微微使了一个眼色,双双拔出刀剑跟了出来,只见疯子李回头磔磔怪笑,脸上说不出的滑稽丑陋,待二人追出酒店,那张丑脸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两人持刀提剑返回,见那杯酒让疯子李弄脏了,便付了帐离去。周行健三人讨到了半盘鸡翅,阿勇拿了一只送到周行健嘴边,说道:“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先吃饱了自己再说,像你这样老实吧唧的,只有自己饿肚皮。”

    四哥阿勇和周行健向店家讨了三钵剩饭吃了,又返回上官宅院。

    宅院的大门敞开着,里面已经点上了灯,上官家的丫环仆役一律白衣白帽,院子里摆了二十多桌酒席,街坊邻居懒人闲汉都来凑热闹,帮忙的混吃的,哭丧的守灵的,里里外外围了许多人。丧事办得张张扬扬,热热闹闹。

    三人趁着人多混了进去。

    大厅的一壁,挂着白布帷幔和黑纱,帷幔上贴着一个巨大的“奠”字,“奠”字前放着一张供桌,供桌上摆着上官致远的灵位和香案,供桌的两角各燃着一支白蜡烛,一旁站着个全身缟素的妇人。那妇人仪态温婉神情悲戚,手中拿着泪巾不停地擦拭眼泪,便是上官致远的妻子江玉瑛。

    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儒生打扮举止斯文,在大厅中忙着张罗各项事务,周行健从四哥那里得知这人是上官家的管家房怀忠。

    前厅的后面有一干房间,中央摆着三根长条木凳,木凳上停放着一口大棺材,便是上官致远的灵柩。围着灵柩坐了四个僧人,喃喃尼尼念着经,正在超度亡灵。梵音唱颂,低沉肃穆,间歇着几下“咣咣”的锣声,气氛隆重而庄严。四哥小声对周行健说道:“你看好了,棺材旁的木箱子里放着陪葬的金银饰物,可都是些值钱的东西。老和尚把佛事一做完,这房间里便没了人,你偷偷混进去,等外面爆竹声一响,这白喜事就要开席,众人忙着吃酒上菜,你乘机捞几样值钱的东西出来,阿勇在前面给你望风,我在后窗策应你。这件事办完,便算做成了第一笔单。”

    周行健听了一愕,这不是让我去偷吗?原来“做单”就是去偷那些陪葬的东西?正要开口说话,这时前厅里走进来几个有头有面的人物,房怀忠迎了上去,向江玉瑛一一介绍:“这位是丝绸行的刘老板,这位是钱庄的杨爷,这两位是泰和商行的孙东家和顾掌柜。”江玉瑛一一道了万福。房怀忠刚引这几人入席坐下,只听门外马蹄声响,有人高声喊道:“嫂子,哥哥怎么去得这么快!”话音刚落,一人大步跨了进来。

    那人一身锦缎长袍,方脸隆鼻身材魁梧,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供桌前,“噗通”一下跪倒,“大哥,都怪兄弟晚来了一步。”说完,失声大哭起来,江玉瑛连忙将他扶起,说道:“兄弟,你哥哥匆匆走了,扔下我们孤儿寡母,贱妾正不知怎么才好,你这一哭,更让我方寸都乱了。”一边说着,泪珠滚滚地落下来。

    房怀忠忙走上前去,说道:“温爷和夫人可都要节哀顺变啊。”接着向在座的各位引见:“这位是前朝的武状元,浦沅商行的大东家温老爷温继宗。”众人听了忙站起身来一一向他抱拳行礼,周行健心中嘀咕:“前朝的武状元温老爷,这不就是温二爷他爹吗?那温二爷是个小霸王他爹只怕是大霸王了。”想着被温二爷欺负,暗地里白了他一眼。

    这时那几个和尚已经做完法事出来,阿勇从温家仆人那里接过爆竹点燃,“噼噼啪啪”炸开,各人便入了酒席。

    那干停放着灵柩的房间里已经没有了人,不等周行健分辨,四哥乘人不备,一下将周行健推了进去,关上了门。房间里的灯全熄了,只从窗口映入一片微光。周行健心中一阵慌乱,深怕有人进来发现自己,忙伏身爬进棺材底的木凳下,想道:“要有人进来,我不是贼也是贼,就算什么都没偷,也说不清了。”借着那片微光,仔细一瞧,只见棺材旁边的一个木箱子里装着陪葬用的“金山”“银山”,一方玉石砚台,一个珊瑚笔架,还有一对银娃娃,那砚台笔架想是上官致远生前用过的东西。

    正想着,门被推开,周行健忙把身子藏好,见门缝里伸进来一个脑袋,正是管家房怀忠,往屋里探视一眼,又把门拉上,随着一阵钥匙声响门被反锁上了。

    周行健惊出一身虚汗,心中暗想:“爹爹说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我再穷困潦倒也不能偷他一件东西。要不出去,等人进来发现我,怎么说也说不清楚,可又怎么出得去呢?四哥说他在窗下策应我,难道他已在窗下?”走到窗前,不见四哥,只见丫环来来去去端盘上菜,屋外正喝酒划拳,人声鼎沸,翻窗子出去只有让人抓个正着,忙又躲回到棺材底下。

    周行健在漆黑的屋子里呆了大半个时辰,只盼酒席一散人少了就好逃出去,谁知划拳之声不但没歇,吃酒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丧事办得越来越热闹,只怕要吃到天亮这酒席都不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