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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振振其羽

    道玄称赞霍光是个好对手,我完全当他是屁话。

    他疯疯癫癫的,常出惊人之语,有什么奇怪的。东海澓中翁有时候也是个怪人,昨夜忽然容光焕发,喜不自胜,不知又有什么心得,今日一早,匆匆忙忙坐船走了,临行还撂下句话:好好读诗!

    我恭恭敬敬道声遵命,心里却乐开了花,老头儿前脚刚走,我便跳上张富昌的小舟,浪荡江湖去了。道玄虽然话多,有一点很好——嘴巴很严,他绝不会向师尊告密,或者他并不认为读《诗三百》有什么屁用。

    那天,我读《诗三百》读得要吐,《易经》也看不进去,想起道玄的《东山野史》,里边或许有些扯淡故事可以解闷,我就去找道玄,别敝帚自珍了,拿出来吧,只有一个读者,也比无人问津强吧。

    道玄不理我,他正在山洞里发呆,手里拿着一卷物事。

    我再次说明来意,道玄眼睛也不眨:书已经烧了。什么?烧了?我心中一惊,这真是个怪物!那书不是你呕心沥血、前欺往圣、后压来贤的传世大作吗?我怀疑他没个正话,但又有几分相信,这家伙疯疯癫癫,什么事儿做不出来,不可以常人揣度。

    诺,这个给你看看,他将那卷物事递给我。

    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还间杂着插图,我问这是什么书?也是你写的?道玄白眼一翻:没让你看那个,给你看……这叫纸,我做的草纸。我这才发现,手中拿的物事有些特别,像绢布,质地又十分粗糙,经纬交织斜纹交错,像草又比草细腻。

    这叫……纸?

    纸!

    你造的?

    是!

    我不由得对道玄刮目相看,他造的这个东西似乎不赖,如果有我喜欢的书,可以抄下来,往怀中一揣,可比那竹简轻得太多!不过,暂时没发现什么好东西值得抄写……咦?这写的什么?我还是被草纸上的字吸引住了。

    长平侯大将军卫青,后面跟着个叉。

    南奅侯丞相公孙贺、因杅将军公孙敖、海西侯贰师将军李广利、澎侯丞相刘屈氂……名字后面都打了个叉。

    冠军侯大司马霍去病,后面也跟这个叉,不过还有条线,线的另一端是一个名字——博陆侯大将军大司马霍光,这个人最近很热,几次听到他的大名……安阳侯左将军上官桀,这两人后面都没打叉,紧接着是秺侯光禄大夫金曰磾,后面又跟着个叉。

    燕王旦,哀王髆,广陵王胥……怎么,这是个家谱吗?里面的人姓氏又五花八门。我抬起头问道玄。

    道玄一把抓过那卷草纸,言道:此非你所应知。我一翻白眼,这叫什么话!我非要知道。被我缠得没法儿,道玄道:此乃《伐阅谱》——里面都是大人物,皆有伐阅之功。我一脸懵懂:什么叫伐阅之功?

    道玄很不耐烦:这么说吧,他跺一脚朝廷抖三抖那种。

    我心说还是别跺脚,天下岂不被他们震翻了。道玄真是越来越怪了,他一山野匹夫,整天研究朝廷的事儿,就好比一名资深太监,老操心青楼的事儿干嘛?真是吃饱了撑的!还是跟张侯爷出去逛爽,我把草纸扔给他,转身就走。

    张侯爷泛舟东湖,流连乡野,游侠四方,斗鸡走马,我都跟着,好不快哉。张侯爷一脸严肃,很像个正面人物:斗鸡赌钱你别学!小孩子要学好!我唯唯而已:知道,知道。心中却想,知道你个鸟儿,你玩儿我不能玩儿?

    那天他喝醉了酒,输得一塌糊涂,出溜到地上呼呼大睡。我便自作主张替他下场,赌徒们见是个小孩儿,谁也没放在眼里,很快我让他们眼里放不下,赚了个盆满桌满。嘿嘿,这些天张侯爷赌钱,我在一边观摩,你们这些孬货耍花招出老千都被我看破,哼哼。赌徒们黑着脸挤压过来:谁家的孩子不学好,快滚回家念书......

    钱吗,统统留下!

    这是要耍赖,赌徒们掐死我的心都有。

    要不是张侯爷水平高,这事儿还真不好收拾,他流着口水、恰到好处地站了起来,刷地挽了个剑花儿,把最前面赌徒的发髻削掉一半儿。张侯爷大着舌头:这把剑…剁了几十颗匈奴…脑袋,今日可…不想杀…自己人。

    众赌徒平日里要钱不要命,那是因为没人要他们的烂命,今日里还是命要紧,嘴里虽然不干不净,一个个都往后躲。被削发髻的那人哭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你…你要赔钱!张侯爷瞪起牛眼,剑尖儿哆哆嗦嗦往前凑:现在想起你爹娘来了,你爹娘让你来赌钱吗?不学好!滚你娘的,回去念书……那人吓破了胆,扭头就跑,其他赌徒顿作鸟兽散去。

    小子!下回不许再赌,哇……

    呵,张侯爷吐我一身。

    我到湖边清洗干净,把张侯爷扶上马,晃晃悠悠往回赶。天色将晚,前面是个村庄,可是空无一人,到处皆是废宅。别,别走了!张侯爷从马上滚下来,跌在地上不起来。切莫摔坏才好!我赶忙下马扶他,他一把将我推开,对着空宅拜了几拜,然后口齿不清吼道:病已,你也过来拜一拜。

    见我迟疑,他一把将我拉倒在地,拜!

    唉,耍什么酒疯!看在你平日待我不薄的份上,拜就拜!我也对着虚空拜了几拜,不知拜的哪路神仙。走,今晚就在这儿歇了!张侯爷牵着马,进了一家宅院,像个秫秸站在那儿发呆。我忍不住问:刚才为什么要拜?

    “这个地方叫泉鸠里”,张侯爷答非所问。

    张侯爷不进正房,找了间柴房,将些老麦秸随便一铺,倒头就睡。我也陷在麦秸堆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不着边际地想些心事。贵人,你别犯傻!张侯爷咕哝一句梦话,翻个身接着打呼噜。

    月到中天,分外皎洁,我正要沉沉睡去,张侯爷却一骨碌坐了起来,吓人一跳。他呆坐了一会儿,起身到院中舞剑,剑光闪闪,更增夜寒。舞到酣畅时,蓦然收势,张侯爷抬头望月,低声吟哦:雏鹰于飞,振振其羽,振振其羽,暗箭及身,老鹰于飞,燮燮其羽,燮燮其羽,父伤其子,父伤其子,哀哀何及……

    张侯爷的诗,让我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