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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只是当时已惘然

    神兵通灵却也有限。君不见虽是国阵阵枢,但少了直接御使的剑诀,也难以发挥全部威能。

    司禾左手中食二指并齐往眉心一印,倒提兰扇,嗓眼一甜。

    白锦开血兰。

    “去!”司禾低喝一声,收起扇骨,趁着君不见转势的刹那将白扇掷了出去。其时宇文已迎上了君不见,神臂舞动之间煞气剑意激斗不断,搏命之下,堪堪占得一点上风。身后白扇将至,宇文弓腰收腹,提戟便退。

    “啪——”只听清脆一响,扇骨再次展开,两朵妖冶至极的兰花虚影绽放于白锦扇面之上。

    一者鲜红一者雪白。

    大楷毛笔顿时断开。丹青客捂住小腹,面目狰狞,抓着木刺乱横的半根笔杆朝宇文踉跄而去。

    司禾强压翻腾的灵力,嗓音嘶哑:“走!”。丹青客阴毒地看他一眼,两人这才齐齐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之中。

    戴面具那人恰好赶到此处,看清眼前之景后,瞳孔骤缩,心中剑诀刚起业已来不及。

    金色的剑尖刺破黑甲,直直扎进了宇文额头。他瞪大了眼睛,躯干不能动弹分毫,仿佛朝歌城静安坊里天下闻名的泥塑。

    有面白扇在他头顶上空,两朵兰花自然也开在那处。扇面上的墨兰不知何时已淡去,像是用世间最巧的手洗过一般。

    兰止于静。

    所以他动不了。

    “收!”君不见这才缓缓抽出。随后剑尖调转,对着蜀锦画扇自下而上疾穿而过,狂暴的剑意撕裂出纷纷扬扬一场白雨。

    宇文向后瘫倒,怔怔望着天空,淹没在这场白雨中。

    那人默默摘下面具,转头望向东方极远处,那里清河郡城的强者正全速赶来。

    …………

    如此深入敌后,大商这次的伏击无疑是极其冒险的。而这一点从最终逃出围捕的人数就可以看出——随着清河郡城强者的到来以及国境线的封锁,最终返回大商的除了司禾和丹青客外,只有一位擅长身法且极其幸运的副将。

    清水郡城,虎穴地牢。

    宇文作为征西先锋军的主帅,得到的关押待遇还是极为“不错”的,独占了整间甲字居室狱,身体上下的伤口也已经被处理过,头部的伤势勉强稳住,想必是请了城里回天馆的那位。

    宇文虽然醒了,却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自下方隐约传来的寒气、前方玄铁制的牢柱上淡淡的威压……周遭感知到的一切都提醒着他当下的处境为何。但这并不是最糟糕的。

    他识海中的三尺真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纹,好像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开。宇文尝试调动灵力,识海深处随之骤起的剧痛却告诉了他现实是多么无情。

    宇文蓦然睁眼,紧紧攥住了双拳。监牢里漆黑一片,只有铁柱上铭刻的金纹散发出一丝光亮。

    不知过了多久,瞳孔终于失去聚焦,十指也松弛开来。这一瞬,宇文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画面。

    朝阳初挂时飘扬旗帜下的标准队礼;乱糟糟的办公室中噼里啪啦的键盘声;父母日渐佝偻的身姿……以及最后钢筋水泥城市中定格的钢铁洪流。再之后,再之后他睁开了眼睛,就像今天这样,入目却只有一个眼神涣散的女人和一条长绫。

    家仇么?宇文候府的覆灭该向何处求?况且那个所谓的兵部尚书父亲他从未得见,对母亲的记忆亦只有暴凸的眼珠和摇摆的绣鞋,家仇究竟从何谈起?他到底只是一个有姓无名之辈罢了。

    国恨又能从哪里来?商皇让他从军他便从了军,他看着大商市井之中麻木的百姓时心中是同样麻木,两国之争不如说是两姓之争,其他人与沙场上乱飞的箭矢并无区别。

    朋友?天下何其之大,人世浮沉多少载,真有谁能得一知己?岳阳楼上对饮之人不过大梦一场,江湖路远,梦醒再别便是永别。且人各有志岂能强求?湘阴渡立誓横剑之士、永远在吃糖葫芦的长不高妹妹和永远扛着糖葫芦棍跟着的憨厚男人、徒手爬上剑栈的疯女人……还有生死之交的背叛,指使?保命?许诺?唯一让人感到踏实真切的三尺真像如今与碎无异……

    存在的,消逝的,拥有的,失去的。宇文平躺在硬木床板上,想着这一切。他曾听说荒原之上大雾茫茫,有商队迷失其间后再无音讯;他曾看见酒楼之中灯红意浓,有失意书生醉伏在昏暗的侧巷;他曾记得古朝有位不知姓名的诗人说过,“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你醒了。”清水郡守淡淡的嗓音从冗长过道的那头传了过来。

    宇文撑起身来,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硬质鞋底踏在地面上的声响极富节奏感,过道两侧墨家特制的烛火依次凭空自燃,始终比清水郡守快上半步。

    最后一对烛火亮起,郡守董宏站定,一身绣有囚牛的玄色官服厚重而笔挺。宇文直直盯着晃动红光下那张沧桑的脸,目不转睛。

    “有什么想说的?”董宏背过手,面无表情,“我不认为商国一军主帅会是个傻子,所以你至少可以为自己求得一个体面,甚至报仇。”

    董宏的咬字极清晰,宇文听得极明白。但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我实在想不出商国有什么能让你做到这一步。”董宏再次开口,“再者,宇文候府之事想必你比我更清楚。”

    “咳、咳……”宇文忽的剧烈咳嗽起来,脖颈伸长,青筋暴起,身子不住地弓了下去。待到稍微缓上一点,左手垂下,虎口处已全是血。

    董宏隔着牢柱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鬓角一丝不动。

    “如今你无根无凭、无国无家,还有的选么?”董宏眯眼盯着那件素白囚服没由来觉得奇丑无比,又想到城中诸多事宜,再不愿多费口舌,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最后一晚。”

    冗长过道里脚步声渐渐远去,烛火一对对自发熄灭,甲字居室狱又回归了寂静。

    牢柱上的金色铭文依旧时明时暗,至暗过道之中,回荡着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牢柱前自始至终还立着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