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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不入虎穴

    自从那日见南山事发,两方均是保持了沉默。大商原本紧锣密鼓开拔的征西军一夜之间悄悄放缓了速度。大承军备的负责官员也得以稍稍放松神经,这从清河郡府衙里案头多出的一盏盏热茶就可以见得。

    虎穴至暗,难觉岁月流转。

    宇文不知沉默了多久,眉头逐渐放松开来,最终竟是不知想到了何处,染血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勾起,且不住地上扬。

    几步开外,那人已是纹丝不动注视了一夜,原本自然而然伸向面具的手迟疑起来。

    或许是担心宇文做出什么过激举动,又或许是认定了时机已到,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面具终于是被轻轻揭了下来。

    “想通了?”姜袭儿嗓音清冽,犹如大陆西南那座雪山中流淌而过的雪水。

    宇文正欲放声而笑,余光冷不丁瞥见一个朦胧的人影,听着这话,惊得心跳都停了一拍。

    不过到底还是修煞气的,宇文强压心神,重新摆出一副冷淡的面孔。

    “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大承储君。”宇文说时语气平淡、不疾不徐,让人听不出这是讽是赞。

    姜袭儿被他顶一句,万千话语只在嘴边却不知如何开口,不禁抿了抿嘴。

    过道里的烛火齐齐燃起,宇文眯上双眼,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神秘的大承太子。

    高冠博带,玉钗锦衣,身姿颀长挺拔。最传神的却是眉眼,不笑时英气斐然,笑时人间失色。下颌线更是惊心动魄,直让人感叹世间怎有此般人物,竟将男子女儿尽数比了下去!

    世人皆知承皇育有一女二子,二子早夭,大衍历三三四年,号“满楼”,承皇驾崩,命靖亲王监国,立长女为储。现在看来,只容貌已可倾国。

    “我如何敢信你?”宇文一面暗暗想着挑灯楼传回来的大承人物画册未免太差了些,一面定神问道。

    现在能保住性命当然是最重要的。

    “岳阳楼一别,我便回了大承。”姜袭儿重新戴上面具,“后来得知你做了主帅,我……”

    话音落下,面具彻底虚化至消失,眼前太子变成了当年公子。

    面具是前朝那位挑着摊子走街串巷卖了一辈子面具的匠人最后所留,可绝天机,可幻身形。

    宇文苍白如纸的脸满是错愕,他只觉心中乱的无以复加。

    “你我本阵营不同,”姜袭儿素手一抹,现回真身,“走到如今这般田地……”姜袭儿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宇文苦涩一笑,眼中厉色暴起,做出了选择:“我心中自有计较。”

    “那日我本想收剑,却是未来得及。”姜袭儿看着宇文嘴角的血迹,面带愧色。

    宇文无力地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多说:“我有些饿了。”

    他想要出去。

    姜袭儿快步上前,催动灵力,探出一只手虚印在牢柱之上,白腻的手腕在跳跃火光的照射下温润如玉。

    只见牢柱上晦涩难明的铭文金光猛地一涨后尽数敛去,再一阵金石摩擦的刺耳声响过后,牢柱没于地下,只留下几个深邃的洞口。

    宇文挣扎起身,赤脚踩在冰冷彻骨的地面上,用来压制灵力的地底寒阵并没有撤去。

    不知是虚弱还是寒冷的缘故,宇文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般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双腿抖得如同筛糠。

    宇文仿佛对此浑然不觉,低着头向前缓慢地迈出一步,僵硬而坚定。

    姜袭儿本想去搀他一把,最终还是压下了这般想法,只是扣着面具的手指不知不觉间加大了力道。

    虎穴地牢本就复杂,甲字居室狱又在最深处,因此通往地面的路格外曲折漫长。逼仄过道之中,一道锦衣,一道囚服,一前一后地沉默行进着。

    姜袭儿脚步放得极慢,目光随着前方一盏盏亮起的烛火游移,不知在思索什么。宇文佝偻着身子,视线始终停留在前面那人深黑绣云纹的鞋后跟上。他的身后,一盏盏烛火依次寂灭,幽幽的黑暗之中仿佛潜伏着一头凶兽尾行。

    并没有上台阶,想必是过道自带微斜的角度。良久,两人来到了一块等门宽大的厚重黑布前。黑布之上用写实的技法彩绘有一只弓腰猛虎,惨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来人,寻常人看了汗毛都得立起。

    这便是虎穴地牢的地面入口。

    姜袭儿掀开黑布,当先跨了出去。

    宇文这时才抬起头来,借着昏黄的火光注视这副早已听说过的虎图,一时间,四目相对。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唱了红脸唱白脸……老友重逢……弃暗投明……

    精彩。

    外面将近晌午,阳光明媚刺眼。

    宇文顶开黑布,走了出去,恍如隔世。

    “随我来。”姜袭儿见他出神,唤道。

    宇文随后被姜袭儿领着,先是去库房拿了些固本培元的丹药吃了,再是将一身囚服换下,洗了个药浴,精神头总算是好了些。

    “膳食已命人准备好了。”姜袭儿站在刷红漆的松木门外说道。

    此处是清水郡府衙内宅的一间偏房,几个侍女正在里面给宇文重新上药。宇文不顾侍女们惊讶又拘谨的眼神,理了理简单素净的黑色长袍,拉开房门:“走吧。”

    有的修行者自然可以不用进食,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修行者们“入神”的方式以及境界的高低。宇文本也几近辟谷,而今重伤在身,却是很需要以食进补了。

    这清水郡府衙整体布局错落有致、相对紧凑,装潢布置简练大气,色调偏亮。其间官员衙役碰着二人只停下来行礼后又去忙碌,给人以井然有序之感。

    穿过长长的甬道,拐了几个抄手游廊,两人来到了清水郡府衙的西花厅。宇文还在回味一路上所观,窥一斑而知全豹,这大承官府倒是有点意思。

    “那日在岳阳楼上,你说你乃外来之客,一顿好酒让我请了,”宇文扫了一眼云头足莲花圆桌上一碟碟精美的菜式,“当时说再会之时便是你请,没想到请在这了。”

    既然已经投靠了大承——准确来说是大承太子,宇文则也不会做那般扭捏之态。

    “快些吃吧,要放凉了。”姜袭儿绕过桌子,在宇文的对面端坐下来,面前只有一盏茶杯。茶水已凉,一如她面容般清冷。

    桌上一切皆已备好,厅中并无侍女候在一旁。宇文捉起筷子,大大方方地吃了起来。其中有些个菜已非“菜”,譬如那道坎水灵芝炖的汤,属灵药一类了。

    吃饭之时两人均未说话,见得宇文吃罢擦嘴,姜袭儿放下茶杯,说道:“清水郡的局势还未稳定,城中事务颇多。两国正在接洽之中,我需在此主持大局,要过些日子再回朝歌,你也可趁着这段时间养伤。”

    宇文冷笑一声:“只怕知情的、不知情的都想着我死。”

    “你每日尽量留在府里,需要什么吩咐下去便是。”姜袭儿抬起头来,“我知你并不完全信我,你自己好生斟酌,往后你定然不会失望。”

    宇文点点头,面色如常。

    “我带你去卧房。”

    二人起身离去,稍后这里自然有人收拾。

    姜袭儿将宇文送到门口便被董宏差来的人请走了。宇文屏退侍女,独自待在房中调息、探看伤势。晚间,姜袭儿又派人送来了宫里炼制的天一丸。

    是夜,月色凉如秋水,整座清水郡府衙笼罩在薄薄的银纱之中。屋脊上四散的吻兽沐浴着月光,仿佛有了呼吸一般。

    城里一处客栈之中,一张画像静静燃烧,蔓延的火舌很快吞没了画上女子千娇百媚的侧脸。

    原木铺就的地板上不见半点灰烬。

    敢问几人不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