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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遛狗

    屏幕上布满了形式各样的代码,叶香文已经坐在计算机前整整一上午了。她正在尝试破解眼前这块软盘的密码,可仍是一无所获。

    沉浸在忙碌的工作中,她的眼角已经被屏幕闪烁得有些干涸,直到她忽然感到有一张大手按在了自己纤细的肩头。

    扭头一看,是主任孙劼。

    她忙从自己的办公椅上站起,这才发现屋子里的人都出去吃饭了。

    “还忙着呢?走,吃饭去,正好有事儿跟你说。”孙劼扶了扶鼻梁上金色的圆形镜框,示意随他去餐厅。

    坐在公司餐厅一个靠窗的位置,叶香文侧头望向外面宽广的街道。春天已经到了,街边的杜鹃花争妍斗艳地放着,翠绿的鸟儿嬉闹着从这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一辆汽车缓缓驶过,她看到驾车的男子悠闲地吸着烟,左手指间的烟卷悠闲地探向窗外,似在抚摸那柔和的春风。

    “早上老安找到我,想让我出去处理一件事。这次你跟我去。”孙劼边说着,边把一块三明治塞进嘴里,并很自然地用胸前的餐巾抹了抹尖尖的下颏。

    叶香文转过头和孙劼圆圆的脸对视了一眼,呷了一口咖啡说道:

    “我还有事忙,要不你找别人吧。”

    “你就放心跟我去。手头的工作我会安排给其他人。这趟差跟旅游差不多,你也借此机会散散心。”孙劼说完,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清水,那模样仿佛在品尝一杯陈年的佳酿。

    叶香文显是不太情愿。在此之前,她已经找理由多次拒绝了孙劼的邀请,包括参加派对、去游乐场,还有一起出席职场上的晚宴。这次,她实在难为情地继续拒绝去了。

    “这趟差要去多久?嫂子一个人在家会担心你吧?”叶香文礼貌地问。

    “不用管她,我岳母在身边儿照顾呢”。孙劼显是很不耐烦叶香文的顾忌。

    孙劼的妻子曾是个舞蹈演员,多年前在一次演出中发生事故,现在终日坐在轮椅上。

    万般无奈,她感觉这次是逃不过去了。

    飞机平稳地朝辽北市机场降落。叶香文从舷窗向下望去,看到的是一片巨大的黑土地,上面覆盖着阡陌交通的窄细河流。太阳斜斜地挂在苍穹,田野上泛着一层枯黄,只有大路两旁排列着一行行青绿色的垂柳,就像在黑白色的山水画上突然画出一条绿纹。

    叶香文无奈地用纤细的左手推了推熟睡在旁边的孙劼,他高大肥胖的身体朝向叶香文的座位倾斜着,使她几乎紧贴在仓壁上。

    “辽北市飞机制造厂”已经破土动工,庞大的机械设备在工地上叮叮当当地忙碌着,阵阵风吹过,卷起漫天尘土。

    坐在工地临时指挥部的办公室里,金万才叼着嘴里的烟卷,眼睛斜视着茶几上的花瓶,笑呵呵地说道:

    “孙主任啊,我跟你们的安东尼先生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芦静海不肯把资料供出来。你想让我怎么办?再者说,我已经不是辽工大的校长了,跟芦静海已经没有了上下级关系。我现在只想一心一意把这个飞机制造厂管理好,从前的事儿与我无关。你们还是直接去找芦静海吧。”金万才身着一件深蓝色的工作服,翘着二郎腿坐在巨大的沙发椅上,说话间用桌子上的手套掸了掸皮鞋上的浮灰。这皮鞋马上露出了比他头顶还亮的光泽。

    孙劼感到很没面子,可又无计可施,毕竟他个办事的。在此之前,约瑟夫·安东尼再三表示要本着友好的态度,切勿把事情闹得不愉快。

    孙劼起身又一次递出一支香烟,隔着桌子,他把身子尽可能凑近金万才,客客气气地小声说道:

    “金厂长晚上有空的话出来坐一坐,我带了很多怡川市的土特产,请您体验体验。”

    金万才“哐”地一下把茶杯墩在桌子上,大声喝道:“你们把我金万才当成什么人!恕金某还有公事在身。柳秘书,送客!”

    柳盈盈穿着一条乳白的的齐膝短裙,腿上套着一条黑色棉袜,五厘米的高跟鞋踩在脚上使她走起路来更加摇摆多姿。腰间束了一条彩色的腰带,看得坐在沙发上稍年长几岁的叶香文也暗叹“年轻真好”。

    孙劼咬着牙微笑道别后,柳盈盈用她银铃般的颤音问道:

    “干爹,这两个人是干嘛的呀,你怎么还提到了芦教授,他不是住院了吗?”

    “柳儿啊,不是跟你说了吗,没人的时候管我叫‘爸爸’,叫‘干爹’多见外!”

    柳盈盈满脸欢笑,忙端着茶壶俯身给金万才倒茶,青丝般的长发垂到金万才光秃秃的头顶,引得金万才感到浑身发痒。

    “哼!还不是芦静海捅的篓子。我早就跟他说过,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可他为了他的宝贝儿子偏偏不听。现在倒好,拿了人家的好处还不肯交作业,让人家都找上门来了,作为一名教师,他德行堪忧啊!”

    “芦秋那小子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柳盈盈忙随声附和。

    金万才眯着眼,喝了一口柳盈盈刚刚倒出来的热茶。

    “对了,今天下班后去财务部领取你那份勤工俭学津贴,你也顺便告诉其他学生一声。还有,回学校好好准备,今年的省级辩论赛会有电视台直播,你要争取上镜!”

    金万才从各所学校吸纳了一批学生来飞机制造厂“勤工俭学”,其中柳盈盈就是借此机会来这儿担任临时“秘书”的。金万才是在一场辩论赛中发现的柳盈盈,他说柳盈盈的口才很好,未来的社会需要口才好的年轻人。

    金万才对柳盈盈的日常工作表现得十分满意,本想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这才发现自己坐在椅子里,伸手够不到,只好扶着柳盈盈的细腰,再一次郑重地叮嘱道:

    “年轻人要想有出息,就得从端茶倒水这种小事做起。先给人做牛做马,然后才能成为人上人。你在这方面很有天赋,要抓住来之不易的机会呀!”

    孙劼碰了一鼻子灰,夹着公文包、板着脸走出了制造厂的工地大门。

    “小文,打辆车。”他点着了刚才那支没送出去的香烟,用力地吸了一口。

    几经辗转,才打听到芦静海没在学校,而是因车祸住进了医院。

    在市医院的大门口,孙劼夹着公文包昂首走着路,突然被一声犬吠吓了一跳。正在气头上的孙劼无处宣泄心中的怒气,随口吼道:“谁家的狗这么没教养!”

    牵狗的人是位中年女士,穿着一件褐色的貂皮大衣,闻听孙劼话里有话,当场怒气上涌,张开口用更加尖锐的嗓音回道:

    “咬你了咋的?咬伤了给你治!没咬上你瞎逼喊啥,挺大个老爷们跟条狗谈教养,你有教养你别挡道!”

    孙劼当场吓了一跳。平日无论在家中还是公司,一向是由他指点员工们的过错。而近日却在下属叶香文的面前,他被人当众数落。更没想到的是,早已习惯了江南软语的他,破天荒地听到了这种“惊世骇俗”的狮吼之声,一时间感到十分下不来台。

    叶香文见状,心中先是被这位大姐的言辞震慑,转瞬心平气和地说道:“这位姐姐,真的不好意思,我们刚才也是走路心急,没注意到您走过来,请您谅解。”

    牵狗女士白了叶香文一眼,扬着下巴挺胸离去。

    叶香文推开“芦静海”病房的门时,“芦静海”正在跟小伟在病房里丢着篮球。

    扮演成“芦静海”的芦秋见到有人突然拜访,忙“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嘴里发出很痛苦的呻吟声。

    叶香文一愣。

    孙劼俯身在叶香文耳畔小声说道:“这群吃公粮的人都一个样,假借生病吃空饷。”

    孙劼转瞬露出那副招牌式的笑容,扶了扶又圆又大的眼镜框,语气铿锵地说道:

    “想必您就是芦教授了,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说着,孙劼忙向芦秋递上名片。同时他侧脸瞧了叶香文一眼,示意她也把名片拿出来。

    芦秋躺在床上伸手接过两张卡片。打着绷带的鼻梁上方是两只眯成缝的眼睛,他假装很虚弱地把名片缓缓移到面前。名片的左上角印着“BSI”三个斜体字母,上面是姓名和联系方式。在名片的正下方印着公司的名称:基础科学研究股份有限公司-Z国分公司。

    芦秋感觉自己在医院已经快发霉了,他不敢回到学校,担心熟悉他们父子的人会认出他来。本以为找他的会是像史密斯小姐那样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没想到来的却是黑头发的同胞。

    “芦先生,我们这次来,是想索要我公司那个科研项目的具体资料。我公司已经付了相应的报酬,希望您能如约履行业务。”

    叶香文说话的语气十分坚定,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清了来意。

    芦秋正摆弄着名片,他听到叶香文的声音时,感到耳边如仙乐飘至——那声音既温柔又坚毅,萦绕耳旁,使他想到了弥漫在校园里丁香花的气息,也让他想到了三姑——她们都生活在怡川市,口音也有几分相近。

    实际上,叶香文并不知道公司跟芦静海之间具体策划过什么科研项目。

    她所在的公司“基础科学研究”由三十多个A国人和七十多个Z国人组成,主要负责测试国内当前各种商业产品的具体性能。比如,在来这之前,她正在测试一款国产加密程序的安全性,如果她能很容易地破解这个加密系统,那就意味着这个系统还不完善;她们也会测试类似于电饭锅、电视机这种民用商品的耗电量、寿命等参数,然后根据商品的缺点做出改进,从各大企业收取“优化”产品的费用。此外,该研究所还跟一些企业和高校做一些前沿的科学研究。不过,负责前沿科学研究的任务全部把握在那三十多个A国人手里。这个公司的理念是“科学无国界,推进Z/A两国科技发展”。同时,在日常工作中,公司要求员工对具体工作严格保密。

    叶香文在飞机上问了孙劼许多关于芦静海的问题,她发现孙劼对芦静海做的科研项目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芦静海是学术界小有名气的教师。

    孙劼见叶香文如此直接地表明来意,很严肃地朝叶香文使了使眼色,转瞬便笑容满面地说:“小文,快去给芦老师倒杯水。”

    芦秋看着叶香文笔直的背影转身离去,不由得觉得心中一酸——苏芮也像叶小姐这般瘦弱吧?只不过她的个子没有叶小姐这般高。听说她已经返校上学了,可经历的一切却已经写入档案,成了抹不去的污点。

    孙劼拉过凳子坐在芦静海身边,趁小伟转身的刹那,从包里掏出一个存折塞到了芦秋手里。

    “芦教授,老板交给我这个任务,你说我要是完不成吧,饭碗就保不住。您就高抬贵手,把资料给我,让我回去交个差吧。”

    芦秋心里暗自好笑,这位主任比那个员工“平易近人”许多。

    芦秋伸手招呼了一下小伟,又用手指了指喉咙,小伟很配合地把一瓶变声喷雾递到了芦秋手里。

    芦秋朝嗓子眼儿捏了两下喷剂,清了清嗓,沉声说道:“不是我不想给,是你们老板太抠门了,仅仅这么点好处,让我很难办啊!”

    孙劼的眼镜瞬间往鼻梁下滑了一下:“芦教授,您仔细看看,这足够了吧?”

    芦秋假装很无奈的样子:“不够。”

    孙劼扶了扶因为吃惊而滑落的眼镜框:“那您说,怎么样才能把资料给我?我去跟总裁反应。”

    “我想跟你们总裁面谈。”芦秋用一副虚弱而又沙哑的嗓音说道。

    孙劼没想到眼前这个普普通通的教师有这么大的野心。存折上的数字足以让普通人潇洒地过完一生,他实在想不通眼前这个男人还想要什么。

    “好吧,我出去拨电话请示一下。”

    在医院的走廊里,孙劼遇到了打水回来的叶香文。

    “他同意了吗?”叶香文问。

    “还没有,你先进去吧,我给老安打个电话。”

    芦秋见叶香文端着水壶进了屋,想到自己刚才被她声色俱厉地“问候”了一番,不禁童心四起,决定捉弄她一下。

    “叶小姐,在我们辽北市,有三种人不能惹,您可知道是什么吗?”

    叶香文想不到名声在外的芦教授竟会突然问出这种无聊的问题。她不失礼貌地回答说“不知道。”

    “呵呵,你可能第一次来辽北。了解一下‘三不惹’还是对你有好处的。一不惹当官的,二不惹要饭的,三不惹遛狗的。”

    “前两个我能勉强理解,最后一个是什么意思?”

    “哈哈,我们辽北市的狗,咬人不犯法!”说完,芦秋竟忍俊不禁。旁边的小伟忙咳嗽几下表示警告,芦秋这才醒悟过来自己的身份。

    孙劼打完电话回来了。

    “芦老师,安东尼总裁答应了你的请求,咱们随时可以动身。”

    “别急别急,我先把伤养好。”

    “那你什么时候能养好?”叶香文有点生气地问。她实在不想跟孙劼独处太久。

    “那就看我心情了。要是总有人让我心情不顺,扰乱了气血,我再过半年也好不了啊!”芦秋侧过头说道。

    “小叶!你说话注意点!”孙劼摆出了那副身为“上级”的姿态。他不再称呼叶香文为“小文”,而是改口为“小叶”。

    “不可理喻!”叶香文拎起包转身便走。孙劼忙跟“芦静海”颔首告别。

    “小文呐,你跟这种贪得无厌的人较什么真呢?这群人都穷疯了,喂饱了不就行啦。”孙劼跟在叶香文身后劝道。

    叶香文没有做声。她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