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飞沙曲 » 第二回:叶首辅苦心托付保清流,刘指挥以血盟誓护忠臣

第二回:叶首辅苦心托付保清流,刘指挥以血盟誓护忠臣

    书接上文。话说大奸臣魏忠贤得了上谕,打今儿起魏忠贤不光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还是东厂提督,锦衣卫指挥使刘侨今日在北镇抚司点卯之时更是有司礼监秉笔李朝钦和东厂的太监到场,名为看看,实来探听虚实。列位,你道这帮没了子孙根的来探听什么虚实?锦衣卫自太祖朱元璋创立以来乃至天启朝,干的都是刺探情报、拿人下狱、拷问钦案的事儿,要是朝廷清明、贤臣当道,锦衣卫不过是一支除了皇帝之外再也无人能管的刑狱衙门,但是若是权阉掌权,那可就说不好了,这陷害忠良、栽赃嫁祸的事儿,锦衣卫是最好的刀子。若是这把刀子听指挥、好使唤,那就事半功倍,反之,若是刀子不跟手,甚至刀刃向内,那才是大麻烦。因此,这魏忠贤初掌东厂,便把手下心腹李朝钦派来看看,这锦衣卫到底好用是不好用。不过今日这一探,魏忠贤想知道的没看清楚,倒是魏忠贤安插在锦衣卫里的两个都督佥事许显纯和田尔耕两人一言不合打了起来,最后还是刘侨念在他俩人都是魏忠贤爪牙,仅仅罚俸半年,这就算是不疼不痒了,谁都知道,锦衣卫登门,那就跟黑白无常索命是一样的,九成九是没好事儿,一些时候,锦衣卫手捧圣旨,那么听旨这人一瞬之间飞黄腾达或者满门抄斩都是不一定的,当然,大多数由锦衣卫宣的旨意都不是听旨之人想要的;还有的时候,锦衣卫是奉了圣上口谕来拿人或者干脆就是让某些人人间蒸发,这本就是锦衣卫的职责,但若是皇帝被权臣或者奸人所蒙蔽,下的旨意也都是奸臣佞党所出,那锦衣卫就只能是做了恶人,所谓人间蒸发,倒也不是锦衣卫原地掏出刀来给某人一刀送去轮回,而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抓到锦衣卫最臭名昭著的地方-----诏狱;少些时候,锦衣卫也做些刺探情报的活儿,比如皇帝怀疑哪个大臣或者权奸谋反,那就派出锦衣卫,或是深更半夜趴在屋外探听,或是乔装改扮潜入府中收集谋反的证据,但很多时候,谋反是没有证据的,或者说,计策都在谋反之人心中,所以锦衣卫的话就成了证据,若是锦衣卫说这人有谋反之嫌,那就二话不说拿到诏狱严刑拷打,若是锦衣卫说没有,这个人也就算是活过来了。

    说到诏狱,咱就再多说一点儿。有明一朝,刑狱自然不少,普通百姓和一般的官员犯事儿,从各地县衙到各地知府、知州衙门,都有自己的监牢,一个知县就可断人生死;在古代,若是在县里受了委屈,想要上告,那就叫民告官一行大罪,不管你是真冤假冤,先打了一顿杀威棒再说,对这个事儿,制定规则的人也有话说,为了防止个把“刁民”胡编乱搞,所以才不管真假先打了再说,而若是真有冤屈,则这顿打挨的是为了洗清冤枉,自然不会抗拒。在朝中,有大理寺专管断案和刑狱,若是地方官为非作歹善恶不分,百姓上京城告御状,一般都是大理寺受理,但也有一些百姓找到都察院,都察院有监察百官的职责,若是地方官贪赃枉法,都察院也有用上疏奏本弹劾帮助百姓伸冤的能力。待到大理寺审理完毕,则交刑部审核所判处刑罚,并由刑部最终执行。

    如果是大案要案,或者是所涉及之人是达官显贵,那么大理寺一家就审理不来,要汇合刑部和都察院共同审理,这也叫三法司会审,一般这样的审理算是有明一朝最高规格的审判了。

    以上所说,都是明朝普通的审理流程和审理机关。但若是涉及谋反、里通卖国、或者是圣上下旨查办的案件,什么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统统靠边站,这时候锦衣卫就该出场了,锦衣卫拿人,不讲大明律,只讲奉旨办差,抓了人,就扔进诏狱。

    这诏狱乃是锦衣卫北镇抚司下最“有名”的地方,所关之人,不是大奸大恶,便是大忠大义。进了诏狱,满是臭气熏天的牢房,污秽不堪都是赞美诏狱的,这诏狱除了卫生环境堪忧之外,最为吓人的,就是诏狱那些刑罚,锦衣卫们为了拷问出口供,绞尽脑汁,只为了如何折磨人犯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后人有人说,诏狱者,鬼门关也。还有人说,在诏狱,只有一种人不开口,那就是死人。

    所谓重刑之下,必有冤屈,有多少人在被陷害之后投入诏狱,在惨无人道的刑罚之下,屈打成招。诏狱之内,孤魂怨鬼,何止千百!因此,别说进诏狱,就是在诏狱外面走,哪怕是夏日炎炎的三伏天,都会感觉到一丝透骨的寒意。

    咱们接着说书。话说这锦衣卫指挥使刘侨打发走众人,和七品经历何远各自骑了一匹马出了镇抚司衙门,直奔当朝首辅、大学士叶向高府上而去。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不多时,二人来到叶府门外,将两匹马拴在门口的拴马桩上,刘侨整理了一下衣冠袍带,带着何远三步并做两步走的直奔府内而去。叶府的俩下人在门前早就看见了两匹快马奔叶府而来,再一看,好家伙,这是俩锦衣卫呀,锦衣卫上门纯属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宰相门人七品官,叶府的门房下人久在京城,对大明朝的规矩也是明白一二,本来这俩下人心中胆寒,就想要赶紧往府里通禀,但待到两匹快马在府门停下,门房里有个叫张小二的才把心放进杂碎里。原来,刘侨和首辅老爷叶向高交往甚密,二人经常来往,这刘侨有事无事便会来府上拜会叶首辅,换句话说,这俩人是知己好友,自然不用害怕了。

    刘侨看见一旁的张小二,问了一句:“小哥,阁老可在府中?”

    张小二连忙点头哈腰的回答:“在了在了,我家阁老早些上朝,但听随行的人回来说圣上今日未朝,阁老便回来了,这会儿啊,八成是在屋里听戏呢”

    “劳烦小哥通禀一声,就说锦衣卫刘侨拜访”

    张小二都快笑成包子了,满脸是褶:“嗨,您怎么了,您和我家老爷是知己故交,还通禀什么呀,老爷有吩咐,若是刘老爷来了,只管进的便是”

    刘侨点点头:“多谢小哥”说着,便带着刘侨往府内而去。

    叶向高作为当朝首辅,所住宅院也堪称豪华,进门来有一面影壁墙,绕过影壁墙,是正房五间,东西厢房东西配房东西耳房分列两侧,这才是外院。穿过正房来到内院,但见院子里假山绿植青松翠柏比比皆是,院墙边儿上摆了一溜儿的养鱼缸,院内树上还挂着十几个蒙着靛青色厚绒布的鸟儿笼子,里面有鹦鹉画眉杜鹃八哥蓝点颏各色赏鸟叫鸟,院内西北角还有一个池子,里面是荷花,但因是冬天,荷花未开,若是盛夏,这内院才叫五彩缤纷。刘侨常来,也未觉得多奇特,但何远是第一次来到这当朝首辅的府上。想那何远,在辽东之时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公子,当初何家有势时,家里的房屋也算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如今见了这首辅的院子,自己家跟人家一比,那就是个茅房啊。刚才在外院就已经觉得金碧辉煌雕梁画栋,再进了内院,更觉得是别有洞天。何远正在惊诧之时,就听见内院东厢房里隐约有唱戏的丝弦声音,刘侨回头看了看何远,低声说了句:“一会儿见了阁老,不要多言,不要露怯,今日之事,不许和其他人讲”

    何远黑脸一红,低头称是。

    屋外有两个小厮,是给叶向高看着门不让人随意进出的,刘侨带着何远来到小厮近前,双手抱拳:“二位,烦劳通禀一声,就说锦衣卫刘侨有事求教叶阁老”

    其中一个小厮点头:“二位上差稍等,我这就去禀告”

    “有劳”

    话不多时,那小厮出来:“二位上差,阁老有请”说完,两个小厮从袖子里掏出掸子,为刘何二人掸去尘土,打开屋门。进得屋来,何远首先就看见屋内装饰可谓简单,即是东厢房,也没有什么繁复的装饰,因是冬天,屋内摆了数个火盆,屋子当中,两个昆腔戏子正在唱《牡丹亭》,靠墙有一众鼓乐班子在伴奏,再往深了看,当朝首辅叶向高穿着一件夹袄、足蹬一双布鞋,坐在屏风前的一把太师椅上,眼睛闭着,似在听戏,也似闭目养神,屏风里是什么景象却是看不到了。闻听有人进来,叶向高睁开眼睛:“是刘指挥吗”

    一旁的鼓乐班子忙停下,两个伶人也暂停演唱,垂手站立。

    刘侨深施一礼:“下官刘侨,叨扰阁老”

    “什么叨扰呀,来便是了,来人,看座,刘指挥,来陪老夫看戏”

    “下官不敢”

    “哎,那些官面上的事情呀,就不要搞了,关上门来,随意些哦”

    何远一听,这首辅说话不像北方人,虽然字词能听清,但还是免不了带出口音来。

    “那如此,便得罪了”说完,刘侨带着何远,便往屋子里走去。

    “你这人,每次来,都要搞一下这些繁文缛节,下次再这样,我就不认你这小友了”叶向高嘴角居然有一丝笑意。

    这时,屋里的仆人搬来两把椅子,摆在了离叶向高不远的下垂手右边,刘侨还不坐下,叶向高摆摆手,仆人退下,刘侨才一撩飞鱼服下摆,坐了下来。

    “就不说上下尊卑有别了,单纯是年纪,您也长我许多,尊敬是应该的”刘侨坐在椅子上,语气还是恭恭敬敬的。

    “行啦行啦,哦,你身后站立的,那是谁呀”叶向高看了看不坐椅子、站立在刘侨身后的何远。

    “这是我锦衣卫七品经历何远,也是我的心腹兄弟,一条忠义的汉子,凡事不用瞒他”

    “好好好,何经历,坐嘛坐嘛”

    何远不知道该不该回话,但知道自己不能坐下,就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刘侨,刘侨虽然没回头看何远,但心里明白“阁老,这兄弟就让他站着吧,阁老面前,我刘侨有个座儿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他年纪尚小,就别让他享受了”

    叶向高也不多言,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何远,何远双手抱着雁翎刀深施一礼,叶向高摆了摆手,何远才站直身型,如钉子一样立在刘侨身后,可谓纹丝不动。

    “阿大,让他们继续唱”叶向高稍微提高了一些音调,屋内一个穿着稍微华丽些的仆人连忙称是,接着两只手一挥,《牡丹亭》的曲子又奏了起来。伴随着昆曲,叶向高和刘侨两个人开始有一搭无一搭的聊天。

    “刘指挥呀,你有听过一句话吗,叫[牡丹一出,西厢失色]”

    刘侨略一沉思“好像是国子监的监生沈德符说的”

    “真是锦衣卫呀,什么都瞒不过你们的耳目”

    “阁老莫要取笑了,我们现在也是瞎子和聋子,就怕被人牵着走到火坑里”

    “火坑未必是,但泥潭是跑不出去了”

    刘侨心一紧“阁老明示”

    叶向高一笑:“我明示什么呀,听戏,听戏”

    刘侨还想说什么,叶向高却伸出手拉了一下刘侨的衣服,刘侨便噤声了。他知道叶向高在怕什么。

    当今天下,魏太监当家。圣上沉迷玩乐、不思朝政,魏忠贤虽然是个文盲、无赖,但懂得投其所好,专门给圣上找乐子,等到圣上正在玩乐的时候,魏忠贤又抱着一堆本章来打扰,圣上正在兴头上,自然不会理睬,就挥挥手,让魏忠贤自己看着办。久而久之,魏忠贤压制言官进言、打击朝中东林党人、动辄矫上意责罚清流,又将顾秉谦、魏广微这些无耻文人提拔进入内阁,以保证朝野上下都是自己的党羽,在宫内,魏忠贤又同天启皇帝的乳娘客印月对食(即太监和宫中女子谈恋爱甚至共同生活----作者注),这客印月掌控天启皇帝有一套,在内宫可谓是说一不二,魏忠贤傍上了客印月,以达到控制内宫的目的,整个天下、朝廷内外,可谓尽是魏忠贤的爪牙。但这魏忠贤还是不满足,在天下广布党羽,不光是朝中百官,连普通百姓他们都不放过。后人改《论语》中一句来形容魏奸时期:三人行,则必有阉党。作为当朝首辅、唯一有能力和魏忠贤一拼的叶向高,更是魏忠贤的重点提防对象,叶向高也不知道谁可信、谁不可信,毕竟,魏忠贤其人无耻,善找他人短处,缺钱的以金钱笼络之、图名的以高官许之、不贪名利的以隐私威胁之、对小人物则干脆左手刀右手银,要么听魏公公的话,要么一刀宰了就像杀一只鸡,难有谁能逃过魏忠贤的笼络或威逼。叶向高也怕身边的人有魏忠贤爪牙,刘侨来便来了,也隐瞒不住,毕竟这两人都是朝中的人物字号,刘侨频繁来找叶向高也有风险,毕竟叶向高与魏忠贤明面上客客气气,暗地里恨不得杀对方而后快,叶向高是两榜进士出身,不屑于搞手段,再加上他是朝廷首辅,首辅者,宰相也,虽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毕竟不如魏忠贤那么党羽众多,他也没有办法安插眼线到魏忠贤身边,叶向高自己是清流忠臣,他信得过的人也尽是忠义之士,但魏忠贤作为历史上可谓最臭名昭著的人渣,他的身边也尽是些奸党佞臣,这些人先别说叶向高是否嫌弃,单说魏忠贤身边人图名求财才肯依附的嘴脸,叶向高就满足不了,这也是东林党人最大的无奈。若是有人来投奔叶向高,他最多是勉励一番、挥毫泼墨写篇文章再来一杯清茶相赠;而去投奔魏忠贤,只要死心塌地跟着魏忠贤混,要官给官要钱给钱童叟无欺绝不拖欠。这样差别之下,东林党日渐式微,魏忠贤这个阉人手下逐渐兵强马壮。叶向高担心自己和刘侨此时此刻的言谈被屋内不知道哪个魏忠贤安插的奸细听了以后拿去告状,自己作为首辅、还曾做过天启皇帝的讲官,魏忠贤还扳不倒,但刘侨呢?

    叶向高知道,锦衣卫早已不是清净之地,魏奸手下许显纯田尔耕崔应元等人在锦衣卫内都已经是四品五品的佥事和都督同知,而刘侨此人,性情直爽、心思缜密、忠厚善良,有古长者之风,此人任锦衣卫指挥以来,不但不兴冤狱,而且力保许多忠良不受迫害,虽然身入诏狱免不了皮肉之苦,但总算是被刘侨保全了家小和性命,是东林清流十分看重的人物,有此人在,锦衣卫就不至于荼毒忠臣。故而叶向高算是屈尊和刘侨结下忘年交,而越与刘侨交往,叶向高越被刘侨此人身上的忠厚之心与侠义之情所感动,慢慢的托为知己好友,今日刘侨来访,叶向高知道必定是有事,而场中之人非尽皆可信,因此才拦着刘侨不让他多说话,免遭祸患。

    可是今日,魏忠贤掌权东厂,锦衣卫已被魏奸所制,刘侨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话要说,可叶向高貌似不知魏奸升官之事,只是担心谈话外流招来祸患,与他与己都是祸事。

    思索了一下,刘侨也状似闲适的听起了戏,听了一晌,刘侨嘴边有意无意的冒出一句:“沈监生说的不错,这牡丹亭确是好戏,《西厢记》一比之下,逊色不少,果然,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啊”

    叶向高眉毛一挑:“戏曲也罢,人事也罢,都如江水一般,奔流向前,若没有新水替换旧水,怎有长江清如许啊”

    “那也要看新水源头,若是源头不清,江水也势必浑浊,水中鱼虾也不得活啊”刘侨也没看叶向高,却又扔出一句来。

    “自古道,圣人出,黄河清,如今我大明朝有圣上做主,天下清明,怎么会有不清之源”

    刘侨却不再言语,吩咐何远:“去给阁老倒茶”。

    何远一愣,在叶向高府上,身边有叶向高的仆人,却让自己倒茶,这是何意?但刘侨的话何远一向听从,他把刀跨在腰间,去取了屋里火上正烧着的水壶拿在左手,又三步两步回到刘叶二人近前,右手先轻轻地把叶向高的茶杯盖打开,左手拎起水壶给叶向高倒上热水,再准备回头给刘侨倒上水,刘侨又说:“身子往边上侧侧,挡我看戏了”,何远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却觉得脚下不对劲,好似有什么东西挡了自己一下,手里拎着的水壶摇晃了一下,热水洒出,溅到刘叶二人中间的茶桌上。

    刘侨眼见此景,居然大怒:“不晓事的,带你来见见叶阁老,你却给我丢人,热水烫到阁老怎么办?滚出去!”

    何远一愣,自己跟随刘侨也有一段时间了,别说自己只是无意间弄撒了水,就是自己吃醉了酒发疯,刘侨也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再加上何远也好奇,叶向高府上,房子雕梁画栋,地上都是一块一块的地砖,经能工巧匠一铺之下可谓刀砍斧剁一般齐,并无什么棱角和沟坑,再加上自己轻功不弱,若不是有人故意绊到,是断然不会出此窘态的,而当时,能在自己身后作梗的,怕是只有刘侨了,可刘指挥绊自己,究竟为何,怕不是故意让自己出丑,而是有什么内情。想到这,何远把水壶放下,深施一礼:“在下鲁莽,冲撞了阁老,这便离开,还望阁老不要因为在下扰了听戏的性质”

    叶向高眼睛放出光来:“何经历,无妨,无妨,老夫这些年哦,也不是泥捏的,水一碰就碎了,些许小事,我不在意的嘛”

    刘侨却不依不饶:“让你滚,还在这里干什么,还嫌丢人不够?”

    何远拎起水壶:“是,属下告退”。说完,何远拎着水壶,倒退着往外走,路过炉子把水壶放在上面,再退几步,便出了房门,在屋外守卫。

    何远在屋外如何暂且不表。单说屋内,刘侨脸上生出三分歉意:“阁老,手下兄弟第一次见这场面,手脚不麻利,让阁老见笑了,我这就给阁老擦干净”说完,刘侨站起来,用手在桌子上胡乱抹着,随着刘侨的手动,叶向高的眼睛先是放光,再是惊诧,最后居然黯淡了下来。

    “罢了,罢了,你堂堂一个锦衣卫指挥使,却给我擦桌子,辛苦你了,折煞老夫了”叶向高看了看刘侨,说出这么一句来。

    “无妨无妨”刘侨眼见桌上水迹已干,再次撩袍坐下,这一次,两个人再不言语了。

    列位,你道刘侨做这些事儿是为何?他刘侨知道何远是自家心腹、可信可托,但叶向高初见何远,即使自己再说何远是如何忠义,叶向高作为两朝首辅,心思也如海底针一样深不可测,若不是叶向高自己认定的人,是断然不会被叶向高信任的。但是今日魏忠贤执掌东厂一事,必须要告诉叶向高知道,而且要快,这事耽误不得,因此刘侨计上心来,他先是让何远去倒茶,然后故意下绊子让何远脚下不稳,这样一来,就有机会把何远支出去,再和叶向高说话,想必叶向高会更加放心。刘侨没想到的是,何远这脚下一拌蒜,把水溅到了桌上,刘侨随机应变,赶走何远之后,故意起身,用身体挡住屋内所有人的视线,假意擦桌子,实则用手指在桌上写下了“魏执厂”这三个字,然后再一把抹掉,刘侨谨慎,待水痕无了,才回位坐下。

    如果说之前是刘侨心急要告知叶向高魏忠贤执掌东厂,那么现在,就该叶向高心里敲开了鼓。

    叶向高心里明白,魏忠贤在此之前已经逼走前任掌印太监王安,控制了司礼监,又在六部九卿广插党羽,甚至连大明朝的权力中心内阁,都有了顾秉谦和魏广微这两个无耻败类,只有东厂和锦衣卫这两个不受大明律所制、又偏偏有拿人下狱、刺探机密等等权力的机构不在魏忠贤手中。今日,若非刘侨送信,叶向高这个首辅都不知道东厂和锦衣卫已经落入魏奸手中,自此以后,魏忠贤要罗织罪名、抓人下狱,可真是方便的如去六必居买一包酱菜一样了,这怎么能不让叶向高心里掀起了狂风巨浪。

    心中一乱之下,叶向高也没有心情听戏了。他刚要驱赶戏班子,刘侨却看出叶向高心思已乱,抢先说到:“阁老,您老找来这个昆腔班子,唱腔真是不错,端的是委婉动听,不错不错”

    叶向高听了这话,就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身为首辅、两朝老臣,经历了无数的风浪的人,居然能在一时间乱了心思,叶向高自己也觉得可笑。“既然刘指挥喜欢,你我就一同听着”

    书要简言。待到约半个时辰之后,刘侨鼓起掌来:“唱的不错,当真是一点烟火气也没有了”

    叶向高坐起身来:“行啦,今天就唱到这里,你们且散了吧”

    戏班子众人纷纷起身行礼,一个个收拾东西,倒退着出了房间。此时房间里除了刘叶二人之外,还有那名叫阿大的仆人以及三个小厮。刘侨看了看叶向高,叶向高冲阿大一挥手,阿大会意,带着三个小厮也退出屋去。偌大的东厢房呢,只剩下叶向高和刘侨二人。

    刘侨明白,这时候可以不必遮遮掩掩了。但叶向高小心谨慎了一辈子,还是不肯随意言语。他撑着椅子扶手坐起来,嘴里说着:“刘指挥,来来来,老夫前几日新得了一方田黄石,你陪老夫赏玩一番”

    刘侨虽然也通文墨,终究不是文人,什么田黄石什么墨宝,他也是一知半解。但他也明白,叶向高这是仍不放心。刘侨随着话说:“好好好,我陪着阁老便是了”

    二人来到博古架前,叶向高并没有拿起什么田黄石,而是抄起博古架旁边的一支狼毫毛笔,饱蘸香墨,在大桌上铺好的宣纸上写下一行字:“魏奸执东厂,天下恐生祸乱”。手上写字,叶向高嘴里不停:“刘指挥,看我这田黄石,端正否”

    刘侨看着叶向高,再看看写的字,心里明白了,他接过叶向高递过来的笔,嘴里说着“当真不是凡品,阁老却是哪里得来的”,却写“冤狱必兴,当如何”

    叶向高接过笔写“表面应之,暗中保全”,嘴里同时说:“哎呀,这乃是老夫的一个学生偶然得之,送给老夫的”

    刘侨嘴上答应:“阁老桃李满天下呀”,手下却写“保全何人”

    叶向高看了这四个字,嘴上说着:“哪里哪里”,手中挥毫写下“忠臣义士”

    刘侨又说:“阁老,我看那博古架上还有其他珍玩,不知还有何好宝贝”手下又写“有贼作梗,恐难为之”

    叶向高说:“刘指挥是武将,老夫家中还有一口宝剑,相传是南宋岳飞岳武穆传留下来的,这宝剑刘指挥若喜欢,便送了刘指挥”,说着,叶向高把两人写下字的那张宣纸和下面一张都卷起来,拿在手中,转身往屏风后走去,顺手将手中宣纸扔进火炉内焚了。

    刘侨跟着叶向高也到屏风后,不见什么宝剑,却只见一个小床,床上也不是什么绸缎被面的锦被,却只是一床普通人家盖的棉被,只是被面细致了些不似寻常棉被一般粗糙而已。

    “老夫平日听了戏以后,有时倦了,就在这里小憩,刘指挥言语莫要高声”叶向高压低了声音跟刘侨说。

    “理会得,阁老有话便说,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刘侨本以为叶向高会吩咐自己一些事情,但他万没想到的是,叶向高居然面对自己,屈膝下跪。

    “叶阁老!您老这是为何!”刘侨这就要扶着叶向高起来,但被叶向高推开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首辅,跪在地上,脸上居然是老泪纵横,他面对刘侨,双手行礼:

    “刘指挥,老夫自天启元年再度入阁之后,眼见朝中阉党日盛,老夫虽有心回天,但终究势力微弱,不及魏奸,朝中众人,或者趋炎附势投了魏奸,或者对我怨气冲天,甚至有上疏参我‘误国之臣’,但,谁又知道,老夫在朝中独木难支,魏奸势大,老夫自己尚自身难保,谈何扫除朝中佞党奸臣。今日,刘指挥冒着风险给老夫送信,告知老夫魏奸掌控东厂,老夫深感刘指挥实乃国士。今日,老夫跪求刘指挥,若是魏奸将朝中清流、忠臣义士冤入诏狱,万望刘指挥予以保全,不要伤及他人,不要让魏奸有攀咬之机。老夫深知锦衣卫内也是群贼环伺,刘指挥也处处被掣肘,但,刘指挥,即使如此之险恶,老夫也要求你,至少,为我大明江山,留下一点清白。之所以刚才以岳武穆的宝剑为由拉刘指挥进来,便是要告诉刘指挥,老夫也有这拳拳报国之心呐”

    刘侨愣在了当场,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站在了权力顶峰的老人,其实竟是如此的脆弱和孤独,居然要靠给自己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下跪,来求朝中清流一个平安。刘侨内心自然是想要答应叶向高,但是,他也知道,锦衣卫只是一把刀子,魏忠贤是拿刀的人,自己若是不听,那么把刀柄换了就是了,换成如许显纯田尔耕一般的奸人,那才是血雨腥风,自己别说违抗,就是事事顺着魏忠贤,自己这个指挥使的位置也坐不久长,更别提内有田许二贼、外有魏奸指挥了,所谓保全含冤下狱之忠臣义士,只能说难如上青天。

    “阁老,您先起来,您这样,这,这,折煞刘某了”刘侨还想要先把叶向高扶起来,但叶向高又甩开了他的手:“老夫一生从没求过人,更没有卑微至此,刘指挥,想来你懂老夫所为,你只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刘侨想了想,抽出腰间的绣春刀,用刀在自己的左手手心一划,鲜血便流了下来。叶向高跪在地上,看着刘侨,嘴角嗡动,没说出什么,但眼睛里的光芒却异常光亮。

    “今日,我刘侨在此以血盟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凡我执掌锦衣卫一日,便竭尽全力,保忠臣义士一日,若是我横遭不测,化作鬼魂也要护卫忠臣义士左右。我若违誓,五雷轰顶,死无全尸,苍天为证,以血为鉴,一诺千金,永世不忘”

    叶向高仍旧跪在地上,伸出如枯树皮一般的手,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日夜操心,身体也老的比寻常人快些。他把手举起:“刘指挥,老夫与你击掌为盟,你我二人,同心死义”

    刘侨伸出血手,与叶向高击掌三次,心中也燃起一团火光,他知道此誓有多难,但他又怎能眼见朝中众兽盈朝、冤狱横行。

    搀扶着叶向高站起,刘侨用刀子割下一片衣服将手裹了一下,免得再流血。二人携手走出屏风,走向门口,刘侨抢先一步打开屋门,一股凉风吹进来,叶向高是闽南人,受不得这北方的苦寒,但还是强撑着跟刘侨一起出门。刘侨知道叶向高受不了,连忙挡在门口,拱手施礼到:“阁老,天寒地冻,您老还是不要送了,那宝剑虽锋利,然初次相见便噬主,看来我刘某人德行不够,拿不起这岳武穆的宝剑,今日就此别过,他日再来叨扰”

    叶向高明白,这是为了给众人听的,毕竟刘侨出来的时候手上缠着布条,还有血迹,谁见了都会怀疑,但刘侨把伤推给了那把所谓的“武穆宝剑”,这就说得过去了。

    “哦,刘指挥不喜欢,那便算了。既然如此,老夫就不远送了,刘指挥慢些走”

    刘侨和门口站着的何远一齐面对叶向高,深施一礼,转身便离去了,临走出叶府内院之时,刘侨回头望了一眼,但见叶向高站在院子当中,对着自己,也深施一礼。

    何远见刘侨回头,自己也回头,把叶向高的施礼看了一个满眼。他满腹疑惑,但却不敢询问。待到二人出了叶府,刘侨问何远:“何远,心里委屈吗”

    何远摇了摇头:“委屈的什么,刘指挥拿在下当兄弟,在下这条命都是刘指挥的”

    刘侨笑了:“看看时辰,也快到午时了,今日我带你吃涮肉,也算是给你赔礼了”

    何远连忙双手持刀施礼:“属下不敢”

    “你看看,刚还说是兄弟,这又属下了,是兄弟的,就别客气”

    何远低头一想:“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刘指挥了”

    二人各自解了马,奔前门棋盘街而去,如何涮肉不提。次月(天启三年十二月),吏科给事中许誉卿上奏,直言近年来爵荫太轻,两朝登极、皇子诞生,三品京官以上,人人延荫子孙。至锦衣世袭,非军功不得滥予。这本没什么,但之后,许誉卿又将矛头指向了祸乱后宫的客印月和权倾天下的魏忠贤,奏劾这二人封荫过多。又奏劾织造太监李实等凌辱地方官长,长此以往,纲纪日替,国将不国。奏疏一上,天启皇帝震怒,虽然许誉卿所言不假,但封荫魏忠贤和客印月,均是天启皇帝自己的主意,许誉卿此奏,就如在天启皇帝脑门拔头发一样。于是皇帝震怒,准备拿许誉卿下狱,刘侨甚至许誉卿上疏是为了正朝纲、清奸党、制魏忠贤与客印月,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只待许誉卿下诏狱以后保全之。但此事一出,以叶向高为首的阁臣与朝中东林清流上疏力救许誉卿,天启皇帝在群臣奏疏的声浪中只能忍下许誉卿此举,改罚许誉卿罚俸半年。此事虽小,但天启皇帝对东林清流的不满却日增,而魏忠贤却看出了东林党人的伎俩和手段,于是,天启三年以这一封奏疏为结尾,但却开了天启四年的一场腥风血雨。

    毕竟天启四年出了什么塌天的大事,咱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