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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天色稍晚。

    卢怀方又回到了马车上。我已经在等他了。

    他仿佛也知道我有很多话想问他,安静等待着我的发问。

    我也没有急于发问,当马夫抽动缰绳,马匹完全融入夜色里时,我才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卢兄,你是不是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

    卢怀方真诚地回道:“严兄,你尽可以相信我,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没有任何隐瞒。”

    “那赵家入狱,是令尊的意思吗?”

    卢怀方大笑回到:“哈哈哈,严公子,赵家覆灭不是家父的手笔,你大可放心,你就是救出了赵廷之,也不会和卢家结怨。我讨厌赵廷之,仅仅只是私人恩怨罢了。”

    叶落满地,有光有影,有声有息,我能嗅到冬天又近了。

    我又问道:“赵府家丁曾说,出海的蓬莱图,是卢相给的,这是真的吗?”

    说完,我有小心地观察着卢怀方的表情,如果他流露出不耐烦的情绪,我也没打算再问下去了。

    可卢怀方没有掩饰,大方承认:“图是家父给的,不过却是帝下密令家父去民间寻访的。”

    “那让赵彦出海的建议也是卢相提的吗?”

    卢怀方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家父从来没有这个意思,也从未在朝堂向帝下提过,你若不信,大可去查。”

    我知道,这种事,卢怀方是绝对不可能骗我的。

    我默默无语,许久才问道:“卢兄,你怎么看的,你会阻止我救赵廷之吗?”

    沉默半晌,卢怀方回道:“我并不想你去救赵廷之,这里面牵扯太深了,我不希望你参与。”

    我首次意识到,这件事藏着连卢怀方都不敢深究的隐情,前路荆棘丛生,凶险无比。

    我最终下定决心地说道:“卢兄,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再插足赵家的案件,我会亲自把官印还给大理寺的。”

    其实老赵提到卢相的时候,我就决定无条件站队卢家,无论谁对谁错。

    这一夜,就在这微妙的氛围里戛然而止。

    第二天,天色刚蒙蒙亮,上书房外就赫然立着一个六十多岁的白发老者。他轻抚着白须,千丈的白发,如霜打的茄子,饱经风霜。显然,岁月的磨砺已经在他脸色留下了深深的烙痕。

    他的出现立马引起了学院不小的骚动,所有学子的目光都被他吸引着,他苍白的鬓发,在初晓的晨曦中,泛着金光,像烁亮的黄金。

    还没等我开口,黎显举就突然惊叫起来:“怎么是他!他怎么来了?”

    他重复了好几遍,久久不能平静。

    我打断了他的话,好奇问道:“黎公子,上书房外那个老人,他是谁啊?你怎么如此激动。”

    他看着我,兴奋说道:“严公子,你连他都不知道吗?这怎么可能。全天下没有不知道他的人!”

    他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他的笑如此真诚,像月光落在了心爱的麻纸上。熠熠生辉。

    “黎公子,他到底是谁?我实在是不知。”

    黎显举见我还是疑惑不解,于是正襟危坐地解释道:“他就是段季阳,鼎鼎有名的段季阳,段疯子!”

    我猛然呆住了,只听到脉搏在轻微跳动。我心中的尘封回忆、想法,一下子全跳了出来。就像那城南的烟火。如烟火弥漫开来。

    段季阳可不是一般人,他位列国俊三十八中的第三十一,声名远波四海。而且他持论偏激,特立独行。当世文人都称呼他为段疯子。

    但是这并不是当代文人轻视段季阳,相反的,是谈到段季阳,这正是当代文人都很重视段季阳。

    段季阳走上铺满石板的过道,缓缓朝学院靠近,最后消失在了尘土飞扬里。学院上下翻腾。让读书人最兴奋的事,莫过于此。

    太师平静站了起来,高声喊道:“肃静!全都给我肃静,段前辈受邀来上书房各处讲学,你们届时要认真听取教诲,学以致用。”

    话音未落,段季阳就出现在了学院大门口。没想到他最先来的竟是二皇子的学院。这无疑让众学子大感意外,按大陈礼数来说,他理应先去太子的学院讲学。可他偏偏出现在了二皇子学院。这无疑是乱了大陈礼法的。

    学子又偷偷将目光移到了二皇子身上。表情没有了之前的平静。自古以来,庶子嗣位而废其嫡子者并不少,难道段季阳暗中支持二皇子夺权?

    不过,所有人都想错了。

    段季阳只是微微一笑,嘶哑说道:“礼节的事,老夫向来不在意,老夫就直接开始讲学了,诸位也不必太拘泥。”

    辩礼的往事,又一次回荡在我记忆里,我一时说不出来,现在说出这话是无意之举还是有意为之。

    朦胧间,段季阳回望了我一眼。这一眼仿佛越过了万年。

    只见他气定神闲喊道:“今天讲学的内容,我想和诸位辨辩礼。”

    此话一出,学子们立马僵住了。不约而同将目光转向我。他们都知道我曾经在宴席上和赵廷之辩过礼。

    我也同样僵在原地了。段季阳竟然敢在大陈皇城辨礼,大陈礼数正统在京都,而京都推崇的是士大夫的礼数,显然和段季阳现在尊崇的礼数格格不入。

    我看了一眼太师,太师却没有任何表示。

    卢怀方在一旁低语道:“严兄,待会辨礼,还要多多依仗你啊。”

    就在学院氛围格外紧张的时候,段季阳缓缓问道:“何为知礼?”

    声调起伏。

    人群中,董孟卿最先站了起来,他眼神坚定,不带本分结巴回答:“知礼,就是知晓礼的本质。”

    “礼的本质为何?”

    只见又有一位学子站了起来,掷地有声回道:“行修言道,礼之质也。”

    “礼的本质具体靠言和行而存在,那照你的意思,礼脱离了言和行这种物化,就不存在了?礼不是客观存在的?”

    所有人沉默了。

    突然一下,段季阳打破了沉默喊道:“既然礼的本质不存在,那知礼也是不可能的,礼法也是不存在的。”

    就像一阵旋风,把学院卷入了更深的沉默里。

    这还没完,段季阳继续说道:“照礼记中这句行修言道来看,有礼法就一定有言行,那么,有言行就一定有礼法吗?显然易见,有言行未必有礼法,礼法区别于言行,这是两个不一样的概念,因此,行修言道是错的,礼法是不存在的。”

    礼法是不存在的?多么大胆的发言,像投入水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只见又来一个学子站了起来,他怒道:“此天下之悖言乱辞也。照您的意思看来,只有言行存在,没有礼法存在。可是世上没有无言行的礼法,那么,能说世上没有礼法了吗?”

    段季阳只是冷冷一笑,回道:“认为这个世界有礼法存在,是不考虑言行,而就考虑礼法来说的,言行并不限定某一个言行,而你们的礼法只能限定于言行。它与言行相结合,不能分开,可是众所周知,礼法和言行是有区别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所以,我断言,礼法不存在。”

    这是个谬论,几乎所有学子都知道,可是要辩倒段季阳却不简单,这场辩论的盛宴,就算一场战争,在无声无息处开始。

    与此同时,黎显举却表现得格外兴奋,仿佛有一颗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他没有参与辨礼,却津津有味。

    我也罕见看到黎显举念念有词,仿佛很享受这场辩论。可是我总感觉,这其中还有更深的隐情。

    果不其然,黎显举竟然偷偷拜托断季阳为赵廷之的事主持公道。

    “你疯了,黎公子!我已经不想插手这件事了。”

    黎显举一脸惊讶,他振振有词:“严公子,我是为了你啊,赵廷之或许能帮助我们对付池峪得,有了他的帮助,日后肯定更加顺利。”

    他又拿出之前那份麻纸,说道:“有了国俊三十八贤推波助澜,救出赵廷之不在话下,严公子,还记得我之前的计划吗?你放心,这件事绝对没问题。”

    “黎公子,单纯从你分析角度出发,确实没问题,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里面如果有其他隐情呢?”

    黎显举疑惑不解地问道:“严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帝下派赵彦出海的本来目的就是想杀赵氏一族呢。”

    其实,我的想法并非空穴来风,我是从老赵和卢怀方的话语里分析出这种可能性的。卢相一直都是帝下的心腹,既然不是卢相想杀赵家,那多半是帝下想杀赵家。蓬莱图是帝下给的,出海的建议也是帝下同意的。那么帝下想杀赵氏也合理起来了。不过至于帝下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地杀赵氏,或许还要更深的调查。

    黎显举忽然安静了,他手中的麻纸一个没拿稳,如鹅毛一般飘飘洒洒落了下来。表情也变得更加僵硬,如临大敌。往事如烟,仿佛已经有过依稀的暗示了。

    无为,顺其自然,不必有所作为。

    学院的余温,瞬间消逝。阳光在看不到的时候悄悄微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