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武侠仙侠 » 病江 » 第二十一章高山流水

第二十一章高山流水

    夜幕降临,花满蹊蹲在面摊上的条凳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亮起各色花灯的大街,来来往往的男女老少身着五彩花衣,笑语欢声。

    街上的绒线铺,蜜煎铺,香铺纷纷摆出货物争多比好,烂如繁星的彩灯节次鳞比,十分壮观。

    冷晴湾的百姓个个陈瓜果于庭以供月,并祀以毛豆、鸡冠花。趁皓魄当空,彩云初散,传杯洗盏,儿女喧哗。

    花满蹊已经吃了好几碗面,一手撑着腮,一手拿根筷子戳着桌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旁边的课桌上已经坐满了人,热闹非常。

    他吸吸鼻子,想黄四娘了,娘做的月饼皮酥馅甜,咬一口满嘴留香,特别好吃。

    正又想哭又发馋,不同于丹桂的更幽寂的气息忽然而至,他抬头看见方莫痕坐在对面,波光粼粼的眼睛里映着皎皎明月,她弯眸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他瞪大了眼睛,柔软的帕子缓缓打开,两块外皮焦黄的散发着酥油香味的月饼露了出来。

    她说:“中秋安乐啊。”

    他没吱声,方莫痕侧头看了看,笑道:“你这是哭了还是流口水了?”

    花满蹊瞬间跳起来嚷嚷着要吃月饼,方莫痕拿出一把小刀,小心地把月饼分成莲花瓣,掉下星星碎屑,马上被花满蹊用手指捏起来尝了尝,她带来的月饼里有冰糖,花生和核桃仁,甜而不腻,松软可口。

    花满蹊细细地品尝着,觉得味道是自己吃过的最美味的,和娘做的各有千秋。

    很快,一块月饼就被他们分食完了。

    剩下的一个方莫痕包好,对花满蹊说:“走吧,回客栈,找个地方边赏月边喝酒吃月饼,岂不美哉?”

    花满蹊哎了一声,跟着方莫痕穿过明灯游龙,凤箫声动,他看着寻家回来的方莫痕,没看出什么情绪,就是觉得不对劲:“姐姐,你找到你家了吗?”

    “嗯,找到了。”前面的人淡淡回应道。

    他眨眨眼,又仔细观察了一下,他对别人的情绪很敏感,刚才在看见方莫痕的那一刻就察觉到了,虽然她没说什么,还笑着给他带了月饼,但明显有点像被伤到了的样子。

    花满蹊担忧地说:“姐姐,没关系的,你不是还有我呢嘛。”

    方莫痕回头看了看他,温暖的眼睛笑了笑。

    两人出了槐乡,住的是勋阳府中一家叫缘聚楼的客栈,这个客栈由前后两栋楼组成,中间是一个大园子,郁郁葱葱的花木映衬着雕梁画栋,十分的雅致。

    除了官吏住的驿站,来缘聚楼住宿的人不少。不过这些人大都出去游玩逛花灯去了,园子里寂静无人。

    方莫痕和花满蹊抱了一坛桂花酒,在园子里找了处石桌,摆上果子,对月遥祭。

    花满蹊有些醉了,又哭又笑的,最后累了,自己回房倒下就呼呼大睡了。

    方莫痕也回了自己的房间,是三楼的一处屋子,收拾的干净雅致,她慢慢走到大开的窗户边,圆月光满,想起故乡,只有无声地叹息。

    她睡不着,感到屋内有些闷,想下去走走吹吹风。

    慢慢踱步在园子里,绿影婆娑,鱼尾葵和青竹掩着夜色,她站在月下摸出随身带的洞箫,吹奏起来,从前在小天山的时候,方证经常站在屋顶上望月吹箫,她觉得好听,想学吹箫,但是方证不教她。

    她就自己跑到山里寻了根木棍,削成光滑的样子,在上面画了孔,于是一把“箫”就做好了,自己把手指搭在画的孔上,闭着眼睛嘴巴吹着,假装自己在吹箫,为此高兴了很长时间。

    识字以后,方证有很多书扔给她和张三辅看,她翻了翻,有乐谱,自己对着假箫研究了许久,终究还是举着书和自制的箫去问方证,方证当时看着她的“箫”好像笑了,不仅把自己的真箫借给她,还教了一会儿怎么吹。

    她简直不知道是自己终于会吹箫了,还是方证居然愿意教她了哪个更不可思议。

    后来她要下山了,要奔赴襄阳府了,在行囊里摸出了一柄洞箫,她知道是方证放在里面的,虽然那天他们谁也没有见过他。

    月光下,箫声缓缓流淌在庭院里,过去在小天山的时候,午夜梦回全是槐乡。

    回到故乡已经成了自己徘徊十二年的执念,故乡深深地扎在她的心底,像巨树般随着时间慢慢腐烂,那些盘在心底的根变成了痛根,一想到就会痛。

    如今,她终于像幽魂一样返回了日思夜想的故乡,八千里路云和月,却物是人非事事休。

    箫声呜咽,如泣如诉,故乡,故乡,为何她怀念起了小天山?槐乡,小天山,到底哪个才是她的故乡?

    何处心安,何处是故乡。

    百棵槐树倒塌在她眼前,父母血溅在她面前,小天山的孤寂岁月,一切恍如隔世,辗转了十二年的归期,终于回到故土却无法心安。

    箫声颠倒错乱,几度不成曲调,她幼时哭伤了眼,长大后反而流不出泪了,但万千悲哀郁结于心,不吐不快,箫音汹涌入风云翻滚,惹得皓月也要坠落。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箫声渐渐平息。

    方莫痕睁开眼睛,摸着洞箫沉思,忽然听见几下鼓掌声从不远处的绿影里响起,她吃惊地回头看去,阴影里走出一个高挑的姑娘,高高竖着银冠,明明穿着颜色娇嫩的蓟粉大袖,身姿却如一树傲梅,寒气森然的眼眸宛若开刃之锋,生生锐化了那平淡的蓟粉。

    方莫痕以为自己吵嚷了别人,连忙摆手:“抱歉,我不是……”

    却被那个姑娘抬手打断:“你吹的很好。”

    “啊?”方莫痕愣了。

    她慢慢走来:“我这个人,对音律之情不大通,但听你所吹奏的却颇有感触。”她直直地盯着方莫痕,“我不知道这首曲子是什么,只是觉得,倒像是在思念着什么。”

    方莫痕震惊了,而后高兴地上前几步:“你好厉害啊,这首曲子是我以前编的,叫做思乡曲。”

    她露出了然的表情:“原来如此,你在想念家乡么?”

    她右手背在后面,仔细回忆道:“第一段的时候,箫声缓慢,有徘徊无依之感,仿佛近乡情更怯;中间一段飘飘荡荡,像是神魂已至故乡上空,有片刻停顿,乐音层层叠叠变为哀伤,而后更像在回忆更远的过往;第三段箫声愈发迷惘,这迷惘辗转反侧成了激越,混乱声中声声泣血,最后仿佛力竭而亡。”

    她转头,月华照到银冠,映显出梅花的纹路,对方莫痕说:“当然,这只是我的感受罢了。”

    方莫痕完全没想到,居然有人分毫不差地窥探出自己音声下所隐含的情感。

    她很是激动,眼睛亮的和天上的月亮一样:“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似乎也愣了片刻:“李逾颜。不知姑娘是……”

    “我叫方莫痕,”她笑道,“没想到俞伯牙钟子期的故事是真的,那我和逾颜也称得上高山流水了。”

    李逾颜深深地看着这月下吹箫的少女,用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自己,忽然笑了:“是,我与莫痕,乃是高山流水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