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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一章 一心忠事图完璧

    少冲循声追了数里,黑夜里方向莫辨,早已出了镇甸,行走在一片荒坡之上。

    鼓乐声、吆喝声时隐时现,到后来消失无响,夜光下瞧见前方地上似躺着有人。上前看是那老道士,眼眶深陷,一双眸子为人摘去。一时尚未断气,口中低声喘息,似在竭力说着一句话:“是鬼,是鬼,不要去,不要去……”

    少冲听了不寒而栗,正想着背他回去寻医,老道士突然坐了起来,十指戟张叉向少冲脖子。少冲吓了一跳,急忙闪开,老道士却似疯了一般,持剑向少冲乱刺乱舞。

    少冲几乎为他刺中,和身滚下高坡,方才脱难,爬起来站起,远远见他持剑跟来,急忙夺命狂奔。心想他双目已盲,居然还能找到方向,他与自己无冤无仇,绝不可能刀剑相向,定是中了妖人邪术,敌我不分了。

    少冲唬得不轻,隔了一会儿不见老道士追来,便大着胆子转了回去,见那老道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少冲仍怕他有何异变,折了一根树枝上前挑了挑,老道士再无动静,身体却轻如皮囊,片刻之后仅剩下衣衫,身体已化为一滩血水。

    少冲见他死得如此之惨,心中恻然,捧土将他埋了。心想他为妖人所害,自己秉承铁拐老遗志,以除暴安良为己任,当去寻那妖人,为老道士报仇。但老道士法术高强已然丧命,自己有何能耐,极可能如老道士所言,还没见着妖人便被吓得屁滚尿流。

    但少冲生性好强,别人越是瞧不起他,他越是要做出惊人的事业。当下辨明方向,提起老道士的剑,快步向坡顶处行去。

    拂晓时分终于找到一座山神庙,入得庙来,未遇一人,只见座上神像东倒西歪,或被削去脑袋,或被戳烂双眼,甚是可怖。只有正中一座白眉真人像,慈目善目,令人可亲。供桌上香烟未息,供着果脯、美酒之属,少冲饿得极了,如饕餮见了美食,尽皆果腹。

    酒足饭饱,不觉倦意袭来,他便钻入供桌围幔之下卧地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鼓乐声震耳,有人高声呼喝:“拜天地呢!”跟着有人来拉少冲出去,只见殿内铺陈喜筵,一派鼓乐,两行花烛,地上红毡,桌上红布,十分欢乐。不知从哪里来的许多人,一个也不识,皆欢声谑语,向少冲不住的道贺。

    又有人牵出新娘来与少冲拜堂,那新娘顶着红盖头,娉娉婷婷,莲步婀娜,仿佛苏小楼的模样,少冲喜不自胜,如牵线木偶由着众人摆布。

    待送入洞房,众宾客散去之后,少冲与新娘并肩坐在锦床之上。罗帏之内,心中倒有些怀疑眼前是梦非真,但一切又如此真实,连自己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眼前佳人呼吸可闻,香气扑鼻,脂香粉色,令人魂销,全然不似做梦。

    纵然是梦,少冲也宁愿长梦不醒,当下便伸手去揭新娘的盖头,这一揭满心欢喜化作惊天恐惧,原来盖头之下竟然是一个骷髅头。

    少冲激灵灵一个冷战,眼前景象隐于黑暗之中,仍然置身于供桌之下,才知适才做了一场大梦。

    正在回味梦中美事,忽听得外面有人说话,又隐有喜乐之声,疑心还在梦中,再仔细谛听,有几个女子的哭泣之声。有人道:“好教列位娘子知道,为夫师从刘海蟾修炼仙术,如今位列仙班,列位娘子跟着我有吃有喝,还能容颜不老,有何不好?”

    少冲从桌幔缝隙觑去,殿上灯影闪耀不甚分明,觑见那说话之人穿着奇装异服,须发、眉毛尽白,看似年岁颇老,但面皮白嫩,长得尖嘴猴腮,妖气十足;殿下跪着三名女子,粉面含泪,蝉鬓歪斜,另有若干黑衣汉子,手持外五行奇形兵刃,当是妖人一伙,那三名女子也正是被掳来的良家妇女。这里是妖人的栖身之所,自己苦寻不着,无意中却找到了。

    只听那妖人又道:“尔等也休想有人来救,要知我白仙台的法术登峰造极,已非凡人能敌,他们敢来便是自寻死路。那茅山道士如何,本仙多次饶他不死,居然自不量力,苦苦纠缠,昨夜已死于本仙‘移神大法’之下,连尸首都没有了。”

    另有人道:“是啊,喜是一天,愁也是一天,列位小娘子何不忘了前情往事,承欢于仙师左右。莫要惹怒了仙师,只落得茅山道士一般的结局,便不好了。”

    那三名女子一听,果然止了啼声,其中一人道:“仙师爱惜我等,自然是好,但我家人必会另请高人前来搭救。我等追随仙师,但仙师一死,我等哪有颜面再见丈夫儿女?”

    那白仙台道:“看来列位娘子对为夫的仙术仍不放心,为夫便露一两手让尔等瞧瞧。”随即取出随手佩剑,仰面张嘴,剑身直插入喉,直没至护手,复又取出,竟若无事。

    寻常街头卖艺之人也会吞剑之术,但所吞之剑为特制,剑身可伸缩,看似吞了剑身,实则剑身缩于剑柄之内。

    但白仙台所吞之剑却非特制,不可伸缩,竟能吞入肚中,浑若无事。又见他跨步上墙,行走在墙壁之上。武林中有壁虎游墙的功夫,乃以肚腹吸附在墙壁之上爬行,又有飞檐走壁之术,乃以绝顶轻功,迅疾的身法沿壁飞走。而黄大师却不疾不缓,如履平地,最后走上房顶,倒挂檐上,鞋底倒似粘在了檐上一般。

    三女惊为神人,张大嘴巴直是不敢相信。待白仙台飘身落地,已是忘了一切,唯有敬服而已。

    白仙台笑着搀扶三女,忽然察觉生人之气,说道:“本仙早知供果佳酿为人偷食,没想到那人胆子恁大,居然未曾离去。”溜眼四顾,用鼻子这里嗅嗅,那里嗅嗅,渐渐走近供桌。

    少冲倒真怕他发现自己,正寻思如何应付,却听外面有人来禀报:“老教主派人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数人直闯入殿来,其中一人道:“白部首,你到底是拥护老教主,还是王好贤那个贼子,就听你一句话。”

    少冲听此人话音好熟,似乎哪里见过,但此时不敢再去偷觑。听白仙台道:“白某早就说过,闻香宫只有一个主人,那便是当今圣教主。尔等犯上作乱,可知何罪?”

    来人立即和颜悦色,连连陪礼道:“实不相瞒,我等受圣教主差遣,带来黄金千两、美女十名慰劳白部首,只因老怪物越狱而出,来了四川,怕白部首受他唆摆,听命于他,故而适才试探一番,才知白部首果然忠心不贰。”命人抬上箱笼,打开尽是光灿灿的黄金,又有美姬十名,个个绝色,喜得白仙台眉开眼笑。

    白仙台道:“卑职誓死效忠圣教主,天地为证,日月为鉴,那是不用说的。”

    众人围坐一起饮酒,来人道:“假若老怪物以十倍的黄金美女拉笼你,你当如何?”

    白仙台立即正色道:“上差以为卑职是何等样人?倘若圣教主还信不过在下,就请上差将黄金美女带回去,即日革了白某的职,做一个寻常教徒也行,千万别将我赶出教去,卑职愿终生为我教效劳。”

    谈了一会儿话,来使起身告辞,白仙台也起身相送。待来使走后,白仙台回到殿上,揩了揩额头的汗水,自言道:“幸好我早派人打听了来使的底细,乃王好贤心腹之人,因此才大表忠心,否则此时焉有命在?”忽然想起那个不速之客尚未找到,当下悄无声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向供桌之下。

    其出手之快,方位拿捏之准,可以说是手到擒来,少冲不及反抗,也无力反抗。

    白仙台见他是个少年人,仪容邋遢,倒真似过路的乞丐,喝道:“哪来的小乞丐,不想活了,竟敢偷吃本仙供奉祖师的供品?还偷听本仙隐秘,本仙是非杀你不可了。”手提一掌正欲劈下,却觉丹田里空荡荡,一丝真气也提不出来。忽然前心一凉,一柄利剑从他前心透脸穿过,他双目圆瞪的瞧向握剑的人居然便是那个小乞丐,又是惊奇又是愤怒,但很快脱力倒地。

    原来少冲被他一手擒住,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趁他举掌之际突然挣脱,持剑反身上刺,这一招平天下剑法玄妙无方,加上少冲内功过人,寻常剑客近身之际突然袭击也无法招架。但白仙台绝非一般高手,也不至于一剑致命,事起突然倒在其次,主因在于白仙台一时真气不继。

    这时不但旁边人惊诧莫名,连少冲也不敢置信,仿佛仍置身梦境之中,都因此停顿了一会儿,白仙台的同伙才想起救人,各持兵刃冲了拢来。

    少冲正自发愁,却见殿外冲来十数人,其中一人大声叫道:“白仙台违背闻香宫禁令,与官府交结,图谋不轨,现已伏法就诛,如有不服者视为同党,一律格杀勿论。”这十数人皆作白衣白巾打扮,正是此前来过的闻香宫使者。

    一时间白仙台的同伙尽皆丢下兵器,退到一边。

    少冲认出使者头目正是朝鲜相识的木太岁,上前叫道:“木大哥!”

    木太岁向少冲看了许久,才道:“是你,少冲兄弟!”把他拉到一旁,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师父铁拐老呢?”

    少冲听他提起师父,鼻子一酸几欲掉泪,道:“师父他,……他让我去太行山见铲平帮的几位堂主。”看来铁拐老之死尚未传诸天下,少冲自己也宁愿相信师父尚在人世,不愿过多提及。

    木太岁道:“可是让你带什么话?转交什么物事?”

    少冲明白在将玄女赤玉箫交还铲平帮之前,绝不能泄与他人知晓,否则极易横生事端。当下道:“他们马大王困于苗疆,家师命我前去报讯,好让他们多派人手去营救。”

    木太岁点头道:“原来如此!我此行正是奉老教主之命收服白仙台,哪知他是王好贤的死党,不肯归顺,兄弟不杀他,我也要杀他。”

    那白仙台一时未死,听了这话惨然笑道:“原来你虽为王好贤心腹,实为白袍老怪卖命,我白仙台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押错了宝,嘿嘿,你们在酒中下毒,就是想取我性命……”说完这话便气绝身亡了。

    白仙台原以为木太岁系王好贤的心腹才大表忠心,倘若他肯相信木太岁为白袍老怪办事,转而向白袍老怪表忠心,不致落得如此下场。

    木太岁命人看住白仙台的同党,其抓来的妇女也暂时看管,以免走漏风声。对少冲道:“你杀了白仙台,他的同党必不肯放过你,你不如留在我身边,待我稳住局面,将其同党一网打尽了,你才可能安全离开。明日举行新部首就任大典,你也跟去参加。”少冲见他一片好意,只好依从。

    次日天未明木太岁带着少冲向山下赶去。少冲问他道:“去哪儿啊?”木太岁向他一阵摇头,示意他不可多言。

    少冲知他们都是白莲教的教徒,行事隐秘,确实不该多问。

    一行人行了半个时辰,遇到五六个汉子立在路边,木太岁向他们出示了一个小令牌,几个汉子一齐行莲花礼。

    众人又向前行。此后每行四五里,都有几人盘查,过了三个岗哨,来到一座寺庙前。

    起初庙门紧闭,待众人来到近处,门从里面打开,出来数名白衣人,与木太岁一行作礼毕,当中一人正是饭店中见过的短髭汉。

    木太岁道:“刘副部首,小弟来迟一步。”

    叫刘应选的短髭汉道:“人都到齐了,就等木爷。”

    众人进到庙内。见大殿前挤满了人,却静悄悄的,只闻咳嗽声、呼吸声。木太岁将少冲安排在后殿禅房歇息,同洪众到大殿敬了香,并肩来到檐下,只听传头黄仙游高声道:“天清地明,白莲花开。闻圣教主之语,如饮醍醐;瞻圣教主之颜,如登极乐。今圣教主座下亲传弟子洪众朝圣归来,新任我部部首,并为我等传达教旨,我等皆沐浴洁身,洗耳恭听。回去之后,还须再三咀嚼领会,紧记在心。”他说罢请出一个黑面汉子。

    那汉子病怏怏的模样,有气无力照本宣科地道:“我教自白莲老祖创教以来,向以除恶救世为宗旨。如今朝纲废驰,皇帝老儿昏庸无道,苍生劫难将至,圣教主应劫而生,领导咱们恢复人间净土。圣教主历经劫难,受一切苦,如今涅槃重生,莅临我四川境内,我等当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甘为圣教主驱驰,以为圣教主献身为荣。”

    众教徒齐声高呼道:“甘为圣教主驱驰,以为圣教主献身为荣!”

    木太岁让众人静下声来,道:“还有一件事向诸位交待,闻香宫三令五申,本教教徒不得与以传教为名牟取私利,更不得蛊惑人心,妖言惑众。经查那白仙台滋扰民间、强抢民女,与永宁土司私相往来,图谋不轨,实是罪不可恕;本使此次奉赏善罚恶院之命前来,转达圣教主旨意,即日起革去其部首之职,解往闻香宫发落,昨夜变故突起,白仙台遭人刺杀,部首一职暂由洪众代替。至于凶手如何处置,还听诸位意见如何?”

    白仙台的同伙中有人道:“白部首罪不至死,无论如何都是自家教友,岂能让人顺便杀了?凶手在哪里,咱们要杀了他为白部首报仇!”此言一出,便有许多人附和道:“对,杀了他!杀了他!”

    便在此时,忽响起爆竹之声,众教徒正在惊异之际,有人叫道:“火牛来啦,快挡住!”

    只见一头公牛角上插刀,背上一大捆柴薪燃得正旺,尾巴上不知为谁绑了一串鞭炮,逼得公牛没命价的向这边直冲过来。

    众教徒吓得大呼小叫逃散,逃不及的当场便被火牛撞翻。

    那火牛在院中一番横冲直撞,哀嗥数声后撞断大殿的顶梁柱,大殿轰然倒塌,把火牛压在下面。

    过了许久,众人不见火牛的动静,才从四面聚拢而来。都道:“这火牛来得好生突兀,怕是有人故意而为。”

    正纷扰间,有人要向洪众报事,找来找去不见人,叫道:“部首呢?谁见了洪部首了?”

    众教徒闻声四处找寻,才从瓦砾堆中发现洪众的尸身,便都相互埋怨没有保护好部首。

    木太岁此行原是收服白仙台,任命支持老教主的洪众为新部首,以为王森反攻闻香宫所用,不意变故突生,洪众先已丧命。他冷眼一扫,见一老者正欲离去,神色间颇为可疑,当即叫道:“那人是奸细,抓住他!”

    那老者见人识出,大掌一挥,推倒数人,翻墙越户而去。

    有人叫道:“我认出来了,他是铲平帮黑云堂的堂主舜伯耕。”

    “他奶奶的铲平帮敢到太岁头上动土,抓住他活剥了祭旗!”

    那老者正是舜伯耕。因铲平帮数年前与白莲教的洪众结下梁子,才定下此次杀他报仇的行动。少冲前番在街上遇到的一老一少农夫,老的便是他了,因少冲问语犯忌,少的才向他怒目而视。

    舜伯耕逃出了山庙,不久与十来名同来接应的喽罗合会,向南奔了老远,转而向东,绕了一圈向北,数丈远处现出数间砖屋。他手下打个唿哨,砖屋中迎出数人,接着舜伯耕等人进去问道:“舜堂主,可是成功了?”

    舜伯耕叫人到山下盯梢,才道:“洪贼已除,只是马大王的下落仍未探查到。咱们先不忙回太行山。”他见一名属下挟着个小乞丐,问他道:“吕汝才,你掳个小孩来作甚?”

    那吕汝才便是漕帮的老四,后来漕帮并入铲平帮,他也归属于舜伯耕堂下。当下答道:“属下认得这小子,他是铁拐老的徒弟,与白莲教的跛李、木太岁关系也非同寻常,想必知道白莲教许多内情,便掳了来。”

    舜伯耕道:“都说铁拐老得了咱帮的宝贝,武当派真机子出面主持公道,他竟然爽约缺席,后来传出他手中的玉箫乃赝品,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今被你掳到他的徒弟,正可着落到他身上问个一清二楚。”

    少冲明知那木太岁拉拢自己不怀好意,但他既没发现自己手中拿的便是要找之物,索性不动声色的装糊涂。到了寺庙,不防木太岁在香中动了手脚,令他沉沉入睡,好将白仙台之死推到他身上,但怕得罪铁拐老,便假手于人,挑拨白仙台的同伙动手。哪知吕汝才要掳他来问话,无意中救了他一命。此时已然清醒,一用劲,绑在他身上的绳索立断。

    吕汝才想不到眼前小叫化儿竟有如此高的功力,吓了一跳,退开几步,拿紧手中的镔铁棍。

    众人都有些吃惊,刀剑出鞘,戒惕地看着少冲。

    少冲问舜伯耕道:“老伯伯,你是他们的头儿是不是?这是马爷托我转交给你们铲平帮的。”说罢他从手中竹棍中抽出一支糊满泥的短棍,抹去棍上的泥,露出本来的朱红之色。

    少冲在玉箫外糊了稀泥,又藏在竹棍之中,一路上别人都道是叫化子的打狗棍,怎想到这里藏着得之即得天下的玄女赤玉箫?

    众人见少冲手中正是铲平帮镇帮之宝“玄女赤玉箫”,都是一喜。

    舜伯耕接过玉箫,抚看再三,自言道:“确是我帮之物!”忽然向少冲跪下道:“马大王是怎么死的,还请少侠见告。”

    他一跪下,铲平帮众喽罗也跟着跪下。慌得少冲扑通跪地道:“老伯伯,你快起来,你们都快起来,我受不起的。”

    舜伯耕道:“箫在人在,箫亡人亡。马大王把箫托你转交,他必是无幸了。请少侠说出害死的凶手是谁,我帮上下感激不尽。”

    少冲道:“你们起来再说。”待舜伯耕等人起身,他便把恶人谷见到有关马啸风的情状说了出来。

    众喽罗听了都黯然神伤,平日受过大王恩惠的这时也忍不住抹泪,更有数人叫嚣着去铲平恶人谷老巢,抓住秦汉大卸八块。

    舜伯耕毕竟老成持重,心想此事宜从长计议,待众人悲愤平息了,举起手中玉箫,说道:“咱铲平帮历来帮主传位,均以传帮信物为凭,新老帮主手手相传。马大王临危授命,把传帮信物交给这位少侠,心中自是有意传位于他,咱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少冲双手乱摆,道:“不是,不是,马前辈托的家师,家师又托我,不是手手相传。”

    舜伯耕道:“马大王先传位于铁拐老,铁拐老又传位于少侠,皆是手手相传,合乎祖宗规矩。”

    少冲心道:“说来说去,我这顶‘铲平大王’的帽子是摘不掉了?”

    却听一年轻后生道:“舜堂主,我看此事未妥。咱们不能以他一面之辞就信了他,说不定这小子是恶人谷派来打入我帮的奸细,以打探玄女赤玉箫的秘密。帮主大位事关重大,须得从长计议。”此人是马啸风之子马林。

    少冲闻言心中有气,道:“我说的都是真话,信不信也由得你们。箫我已带到,告辞!”说罢欲走。

    马林道:“我爹如何死的,你不说清楚,就想走么?”双爪一分,向少冲猛扑而来。

    少冲上身闪过,腾出左脚,勾他双腿。马林跃起来,一爪抓向少冲哽嗓,正是铁爪功。

    少冲随意一闪,便让马林扑空。他的流星惊鸿步法有上乘轻功为辅,使出来更加翩若惊鸿,矫如游龙,马林明明能看到他一招一势,偏偏抓之不中,四五十回合后不禁焦躁起来。

    舜伯耕鹤嘴锄向圈中一格,道:“不要打了!”

    两人都跳出圈外,马林瞪眼瞧着舜伯耕,怒道:“姓舜的,你反帮着外人,莫非想造反不成?”转头向吕汝才、巴三娘等人道:“你们站着作甚?还不把姓舜的拿下!”

    吕汝才、巴三娘等人对视一眼,却没动手。

    马林倒退数步道:“我明白了,这小子是你们一伙,是你们想夺帮主之位,才害死我爹……”

    舜伯耕走向他道:“马兄弟,你不要胡乱猜了……”

    马林见他走近身,惊得退到门边。

    忽听有人道:“舜伯耕犯上作乱,谋害马大王,给我拿下!”门外涌进一二十人,刀枪棍棒都指着舜伯耕及其黑云堂众手下。

    舜伯耕见领头的是新升任厉电堂副堂主陈功,说道:“陈副堂主,你要干什么?”

    陈功道:“你做过的事自己最清楚,不必我多说。是束手就擒呢,还是亡命相搏?”

    舜伯耕怒道:“姓陈的,你说我谋害马大王,请拿出真凭实据。”

    少冲最厌烦的是帮派争斗,见这里已无自己的事,举步欲走。

    陈功手臂一挡,道:“谋害马大王,也有你的份。”

    少冲道:“什么?”

    陈功打个手势,门外抬进一副担架,白布下盖着的似乎是一具死尸。陈功叫人揭起,众人一声惊呼,马林双腿跪地,失声痛哭。原来那死尸便是马啸风。

    陈功道:“马大王身上满是铁拐之伤,明眼人一看都知大王死于铁拐老的铁拐。”

    少冲见他诬陷师父,心中一急,便想上前与他拼命,但转念还是忍住了,心想越打越说不清,动手反上他当。

    马啸风身上果是伤痕累累,想见下手者之狠,铲平帮中不少人都信了陈功的话,大骂铁拐老祖宗八代,有的知眼前少冲是铁拐老徒弟,亮兵刃便想杀他报仇。

    陈功道:“铁拐老与大王无冤无仇,自无杀他的动因,乃是姓舜的图谋篡位,买通铁拐老杀死马大王,又自知做帮主可能引人非议,便扶一个无能的阿斗做上帮主,他好垂帘听政。”

    马林道:“啊,我明白了,刚才这小乞丐一再推辞,原来是效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故事,做一出戏给我看。”

    舜伯耕气得脸红脖子粗,如喝醉了酒一般,说道:“你……你,你血口喷人!”他本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向来拙于言辞,陈功本来只是推断,并未示以证据,仍使他瞠目结舌,无辞可辩。

    铲平帮黑云堂众喽罗深知堂主脾性,不会另作他想,倒是随陈功来的其他三大堂的人,还以为舜伯耕理屈辞穷,则对陈功更加深信不疑。

    忽然门外闯进一个人来,一把揪住舜伯耕的衣襟,吼道:“舜二哥,乐子知道不是你干的,你说话啊!”正是迅雷堂堂主鲁恩。

    随后又有数人进来,当中一人作渔翁打扮,乃狂风堂堂主姜公钓。

    本来铲平帮自铲平大王马啸风失踪,该由内四堂堂主主事。而黑云堂堂主宋金刚已逝,就只剩下姜、舜、鲁三人。月前接到讯息,害死宋金刚的洪众将在太平镇聚会,三人便商议由舜伯耕带人来杀他为宋金刚报仇。如今舜伯耕既已在外,姜、鲁二人不坐镇山寨,一起临此,自是为着舜伯耕谋帮篡位之事而来。两人一来对陈功之言半信半疑,二来老朋友突然成了仇敌,见了面颇为尴尬,故一直在外面听言观行。

    姜公钓叫鲁恩放开舜伯耕,说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有的人深藏不露,不到时候,你别想看出他的真面目。是咱们以前看走了眼,怪别人不得。”

    鲁恩一斧割下袍幅,扔到舜伯耕脸上,道:“以前咱们是生死兄弟,今日割袍断义,乐子再也不想看你一眼。”哼一声,气冲冲出门。

    姜公钓叫道:“三弟,你去哪儿?”

    只听鲁恩在远处的声音道:“乐子心中不快,去山中杀一只大虫解解气。”

    姜公钓看着舜伯耕道:“你还有何话说?”

    舜伯耕道:“不是我。”

    姜公钓道:“陈副堂主曾亲眼见你与铁拐老接头,铁拐老替恶人谷卖命,刺杀武当派掌门事败身死,现在传帮信物又在他徒弟手中,还有大王身上的伤,可以断定大王是铁拐老所杀,至于是否乃你主使,也只能由你自首。”

    少冲听他说什么“铁拐老为恶人谷卖命”,“可以断定大王是铁拐老所杀”,虽说铁拐老一生淡泊名利,但少冲却容不得别人败坏他的名誉,当下哈哈大笑几声。

    姜公钓鹰目如电的盯着他,道:“你小命难保了,还笑得出来?”

    少冲道:“我笑姜老爷子一大把年纪,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吃过的盐比我吃过的饭还多,却总是不长进。马大王明明不是死于钝物所击,难道姜老爷子没瞧出来?”

    姜公钓听他话中讽刺味甚浓,当场便欲发作,终究自重身份,忍住怒火,道:“你倒说来听听,姜某哪里没瞧出来?”

    陈功正欲说话,却给姜公钓一挥手拦住。

    少冲道:“倘若姜老爷子、贵帮上下兄弟不介意,我要剖开马大王脑颅瞧瞧。”

    他刚说罢,陈功立即挡在马啸风身前,道:“大王的遗体,岂容他如此不敬?”

    马林也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少冲一摊双手,道:“你们宁可窝里斗也不愿查出真凶,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姜公钓一双老眼察颜观色,见少冲不似作伪,而陈功神色有些惊慌,倒似怕少冲揭露出什么,当下说道:“瞧瞧便瞧瞧,便当是仵作验尸。查出真凶,绳之以法,大王在天之灵方得安宁。”

    姜公钓在帮中资历最高,他既如此说,别人也不敢反对。

    陈功怕欲盖弥彰,未再拦阻,心想你一个叫化儿,有什么能耐查出马啸风的死因。

    姜公钓命人把马啸风尸体抬到里屋,让众人在外屋等候,舜伯耕由人看住,自己和少冲来到里屋。

    少冲借来一柄牛角刀,走近马啸风尸身,忽觉双手抖得厉害。他刚才一心要为师父洗脱冤屈,才想出开颅验尸,可要他真的开颅验尸,却不禁生出恐惧来。壮了壮胆子,以死人什么也不能做自我安慰了一番,拿刀去开马啸风脑颅。

    姜公钓在旁见他笨手笨脚的,知他不善此道,便叫了个会看病的兄弟帮忙。

    不久就听少冲惊呼:“找到了!”定睛一瞧,少冲用筷子从马啸风脑颅中夹出一条白色的蠕虫,长有三寸,兀自摇头摆尾。

    门外的人听见呼声,也凑进来瞧看,见了咋舌道:“好家伙!人脑袋里有这么一条虫子,还能活命么?”

    姜公钓骇然道:“这虫子是怎么来的?”

    少冲道:“你大王喜吃野味是不是?大半年前他进食了一只奇大的牛蛙。牛蛙体内寄生了此虫,他吃下之后,虫子自然进了他体内。”

    姜公钓心想:“大王喜吃野味是不错,但他什么时候食过牛蛙连我都不知道,这小乞丐怎么知道?”他找来马大王平素贴身的心腹喽罗一问,果有其事,而且进献牛蛙的正是陈功。若有所悟的道:“莫非他早有预谋?”

    其实少冲一开始并未认出此陈功便是漕帮的彼陈功,而陈功当时没瞧清偷听者容貌,也没认出此少冲便是彼小孩。后来少冲从铲平帮等人的对话中回想了当日偷听到的话,一下子想到了这是陈功的阴谋,便对姜堂主道:“姓陈的让漕帮并入铲平帮,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当下将那日偷听到陈功与人密谈之事说与姜堂主听。

    姜公钓听罢“哎哟”一声,道:“原来是这小子捣鬼!”到外屋来找陈功,却不见人,说是同马林到外面去了。他立觉不妙,飞身出门,正见陈功牵着马林胳膊向山下去,当即大喝一声:“站住了!”

    陈功转过身,一手卡住马林哽嗓,道:“放我走,否则我杀了他!”

    姜公钓止住步,轻笑道:“姓陈的,你以为挟持人质就能逃走么?”手一扬,一根长棍飞出。陈功尚未看清何物,已被长棍贯穿头颅,伏地而死。那长棍正是姜公钓的兵器钓鱼竿。

    马林挣开来,大喘其气,惊魂稍定,对陈功之尸大加践踏,说道:“我道他是好人,原来,原来……”转而向姜公钓谢救命之恩。

    姜公钓道:“若非那小兄弟揭穿他的阴谋,咱们铲平帮万劫不复了。”

    马林听说父亲马啸风死于陈功进献的牛蛙,又知他是恶人谷打入铲平帮的奸细,才知错怪了舜伯耕及小乞丐,当下向二人一一致歉。

    舜伯耕长舒了口气,道:“俺老舜最怕被别人冤枉我,如今真相大白了,俺老舜也好受些了。”

    少冲见此处再无他的事,便欲离去。

    舜伯耕拉住他,向众人道:“俺老舜还是那句话,这位少侠得马大王难危授命,有我帮传帮信物玄女赤玉箫,今又挽狂澜于既来,扶大厦之将倾,利在当世,功在千秋,做我帮大王理所当然,别无二选。公钓兄,你说呢?”

    姜公钓一捋苍髯,道:“姜某与武师彦将军虽有官贼之隔,但自那日后对他十分佩服。哎,只惜出师已捷身也死,天下谁知武将军?小兄弟乃武将军扶养成人,品行自当上佳,可是要做一个匪帮的头子,对不起武将军一番期望,未免难为了他。”

    巴三娘道:“姜堂主,世人当咱们是匪帮,堂主怎么也看不起自己?做官的不让咱们做良民,咱们别无生路,只得落草为寇。梁山好汉又有哪一个天生就想当强盗,还不是给官逼的么?更何况咱们专杀贪官污吏,土豪恶霸,专劫为富不仁者,杀富济贫,替天行道,干的都是正义之事。”

    舜伯耕点头道:“不错!”

    马林对少冲心怀感激,也说道:“少侠为家父申冤报仇,在下铭感五内,心悦诚服的奉你为我帮新任大王。”

    铲平帮众喽罗一齐跪下,口称:“我等心悦诚服的奉少侠为我帮新任大王。”

    慌得少冲乱摇其手,说道:“不行,我怎么能做你们大王?”

    舜伯耕最见不得别人拖泥带水,激怒之下一锄震地,道:“大丈夫说一是一,你不愿做我帮大王,是不是瞧我等不起?”

    少冲忙道:“不是,不是……”

    便在此时,门外白影一闪,有人道:“这儿好热闹啊。”

    众人见有人闯了进来,都操家伙向来人看去,见是白莲教的木太岁。本来铲平帮在山下各处设有暗哨,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报上山来,这木太岁竟能一路过来不被人知觉。

    木太岁白衣飘飘,甚是儒雅,屋中敌人上百,他竟丝毫不惧,笑着抱拳道:“铲平帮两位堂主在此,幸会幸会!为杀一个洪众,出动两位当家的,又摆什么火牛阵,铲平帮当真是费尽了心思。”

    舜伯耕道:“阁下莫非还想为姓洪的报仇?”

    木太岁一摇头,道:“非也,冤冤相报何时了。木某此来,是借舜堂主手中物事的。”

    舜伯耕瞧了一眼手中的玄女赤玉箫,立即藏于身后,道:“这是本帮的传帮信物,恕不外借。”

    吕汝才道:“魔教妖人,与他多说什么废话?”手中镔铁棍一横,向木太岁击去。却见木太岁长手一指,道了声:“倒!”吕汝才应声而倒,抱膝起不来身。

    数名喽罗上前扶起,问他出了何事,吕汝才只叫“奇怪”,那左腿似被点了穴一般,不能动弹。

    场中只姜公钓阅历甚丰,看出木太岁使的是“金针射穴”,袖中置有机关,触动机括,以常人不可见的芒针射入人的穴道,针上浸有麻药,入肉即散遍经脉,使人麻痹。不知就里的,还以为他施了什么邪术,对他大生戒惕之心,不敢妄动。

    木太岁笑道:“这是我教的生死咒,任你武功多高,中者立倒。嘿嘿,你们还有谁上来一试?”

    姜公钓道声:“我来会会。”挥双掌向木太岁迎去。木太岁身形飘动,只不近身,姜公钓威猛的掌法不能着力,一时奈何不得木太岁,但他也时时留心木太岁双手,以防他施那“金针射穴”之法。

    旁边众人都全神贯注于二人,舜伯耕低声晓谕众喽罗:万一姜堂主失手,众人一哄而上,木太岁虽有生死咒,终究无法应付上百人。

    两人正斗得难解难分时,忽然远处琴音响起,先时众人未加留意,后来姜公钓一掌拍中木太岁,震得他倒退三步,正欲上前,已听到了远处的琴音,甚觉奇怪。

    众人见他倾耳谛听,也都侧头探耳,更有的冲出大门口。

    那琴音起初甚低,几不可闻,由远及近,顷刻间大了许多,似乎弹琴之人已到门外。

    众人中除了少冲、木太岁略懂音律外,都是草莽粗人,但也听得琴声丁冬,妙不可言。

    那琴音一会儿转急,如万马齐奔,一会儿转缓,如清风拂面,一会儿转高,如雷霆万钧,一会儿转低,如浅唱低吟。众人都为之所动,沉醉其中,连适才的恶斗都忘却了。

    少冲心想:“若非是师兄来了?”他有好几年未见庄铮,平日时常想念,也不知他近况如何,这会儿要见到他,禁不住激动起来。

    那琴音急中戛然而止,余音袅袅,绕梁不绝。有人作歌道:“世上难觅,莫过知己。三十而立,七十古稀。高山流水,千古妙曲。我问苍天,谁为子期?”最后一句唱得粗犷豪放,却也显出苍凉无奈之情,令人感怀。

    姜公钓道:“屋外是昆仑派的负琴先生么?既适此地,屋内故人,何不进来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