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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旧人

    降霜艳名远拨,见上一面可做许久谈资,众人可惜着却也不妨碍他们探着脑袋去瞧是谁有这眼福,岂知是刚才那个取河灯的俊俏人物,可叹两声也就罢了。

    “能否不去?”徐越卿小声问到。

    伙计依旧是笑意满满:“自然是不可的,若是不见您,降霜姑娘便是言而无信之人,女公子何苦再败坏她的声誉。”

    徐越卿不悦,却也跟着伙计进了帐幔之中。降霜便坐在其中,以纱覆面,见人来便起身见礼:“女公子。”

    徐越卿轻声应和一句,答礼过后便跟着她掀开帷幔下至水中小舟上,小舟自有人撸桨、点着火把照明,徐越卿便呆鹅一般与降霜站在一处。

    片刻便到对岸,降霜下了船,笑对早已站在岸边、举着火把的徐越卿:“看来女公子并不好奇降霜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人都一样,或美或丑,左不过有鼻子有眼,美又能美成什么样子。徐越卿并未开口,只是随着她往上攀行,周围的树枝时不时扯到衣裳。

    到四下无人且不见对岸处,徐越卿便要走:“全当姑娘守了约,在下告辞。”

    “女公子慢走,若是有人问起来我长什么样,你该如何回答?”

    凡是女子遮面,许是性情倨傲,许是相貌有异,无论是相貌不俗亦或者容貌丑陋,总归是有缘故的。

    徐越卿未免自己过于敷衍,叫降霜以为自己轻待她,正当看了眼:“姑娘应该是个美人。”降霜身段窈窕,身着短衣窄袖,无需揭开面纱,透过眉眼也能觑得她是个文静的女儿。

    “合该是有缘分的,既在这儿见了,便见一见吧。”说笑间,降霜便把把面上的纱轻扯下来,“十数年不见徐姑娘,近来可好?”

    徐越卿听降霜口吻却是像熟识,好奇地抬首,脸颊二边都是盘错在一处的蜈蚣疤痕,可撇去疤痕,倒也是清灵娟秀的长相,再细察竟然是故人:“吴姐姐?”

    这位“吴姐姐”笑笑,面颊两边的疤痕倒像是活了一般,扭曲纠缠更胜:“姑娘都回京了,那徐家自是洗清冤屈了。”

    “听闻吴家回到京中已经多月。”徐越卿不知当年吴家是何情形,不过吴家比徐家早早洗清冤屈、回到京中,吴家女儿怎么流落在外?

    降霜表明身份之后,又将面纱戴上:“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吗?”徐越卿语塞,她与这位吴家姐姐幼年时倒是时常见面,只不过姐姐妹妹地互相称呼,名字早已忘记。

    “你瞧瞧,谁都不记得我的名字,我为什么回去?我还回得了吴家吗?”降霜转身,面向对岸,从二人所处的位置依稀能看见对岸几豆灯火,“萍襄吴家世代簪缨,乃是礼乐之家,人人清贵公子、娴静小姐,如何能容得下我这供人取乐的舞姬乐伶?更何况十年前是他们把我送走的。”

    吴家将吴姐姐送走的?徐越卿心中寒凉顿生,十年前,吴家也因朋党之争受牵连,难道也是为求自保舍弃吴姐姐?

    降霜见徐越卿沉默良久,指着岸边:“徐姑娘回去吧,我原以为同病相怜的故人相见,好歹能够宽慰我心。”不想到底是不关己事、不体其苦的。

    徐越卿冷面冷心,故人如斯,她面上依旧是半点情绪也无,乘小舟渡过河后,一路直奔方才三人的帐篷,靠近时才发现里头又来了不少人,脚步缓下。

    “卿卿,”李筹亲昵地对徐越卿招手,“那位降霜姑娘何等容貌?”

    烛芯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灯影照在众人脸上,映得那些人的容貌像积年躺在义庄突然醒来的腐朽的、不怀好意的僵硬躯壳。

    长孙畏含笑远望她走来,身侧站着三个年轻的男子。

    徐越卿皱眉上前:“降霜姑娘貌美。”

    “何等美貌?”有人开口问道。

    徐越卿不识此人,只是一句:“倾城倾国。”

    “卿卿初至京都,吴公子等人都没见过。”长孙畏为他们双方引荐。站在三人中间的那位是萍襄吴家长房次子吴原,左右是他同族兄弟,稍年轻些的唤作吴朝、最小的叫吴穆。

    “徐吴两家本就交好,如今两家同蒙天恩,再聚京都,缘分使然外,更要多谢殿下与大人。”吴原稍比旁边那两个年长几岁,为人也较为圆融,一句话将徐吴二族的故旧情谊再续起,又讨好了李筹与长孙畏。

    李筹见徐越卿不回话,呵呵一笑:“徐吴二家同蒙圣恩,是该更加亲近一些。”

    吴原点头:“殿下所言极是,待徐世伯回京安顿好后,我等定然登门拜访。徐姑娘身手方才我们见识了,比好些男子还强,叫我们这些文弱书生自惭形秽。”

    “不过是人有所长亦有所短罢了,若论诗词文章,还是你们好些。”长孙畏拍拍徐越卿直挺的脊背。

    众人岂会不知长孙畏这是隐隐炫耀徐越卿,只是笑笑,唯有一旁的吴朝天真地感慨:“长孙大人有所不知,方才我和吴穆见徐姑娘那身姿可是大为惊异,天底下真有这般出尘超逸的功夫!”说着竟模仿起方才徐越卿在水面上跃然轻松的姿态,形不似可神也相差甚远,惹得众人大笑。

    “我不过是个门外汉,学得不像也不要笑我啊!”吴朝有些羞恼,直起身子,“我是想学,可惜没人教我。天天闷在家里读书有什么意思,比得上徐姑娘那般潇洒吗?”

    吴穆年纪虽小却稳重许多:“哥,我看你是回到京都心野了,徐姑娘那是十几年的功夫,你那几下打看门狗都有些费劲。”

    “你要是真想,倒也可以,”李筹嘴角噙着笑,不怀好意地对着徐越卿挤眉,“卿卿乃是路明州亲传,她今日还教了长孙身边侍子,岂会拒你于门外?我替她应下了。不过拜师要有拜师礼方显端正,而我这引荐之人也不是白当的,你又有何酬劳于我呢?”

    吴朝惊喜,两颗眼珠子瞪得滚圆询问徐越卿:“当真?”

    徐越卿没半点缝隙插上一句话,此时拒绝倒像是瞧不起吴朝,唯有徐徐点头:“公子千金一诺,在下不敢食言。”

    吴原眼神小心打量着李筹和长孙畏,徐越卿这句“不敢”可不就是控诉太子自作主张?可殿下也能容她这般呛声,看来这徐越卿倒是真得殿下和长孙大人之心。

    李筹没将徐越卿的言辞放在心上,小木头深山老林潜居良久,自然有些不通人事,他大人有大量自不与她计较。

    “徐姑娘,现有公子和大人作证,您也是耍赖不得了。”吴朝却不理会这些,几步迈到徐越卿面前,说着便要跪下,还改了口,“师父。”

    徐越卿连忙拽着他的臂膀扯他起身。

    长孙畏也不叫徐越卿为难,也上前将吴朝搀扶起来:“上了钩的师父还能跑了不成?”

    “还叫公子、大人和徐姑娘见笑了,我这弟弟天性跳脱,着实过于疯癫了些。”吴原不掩笑意,有意当着徐越卿的面斥责吴朝,“别叫徐姑娘为难。”

    这些人口口声声都说别叫徐越卿为难,可所作所为无一不在逼迫她,徐越卿暗嗤,面上只说:“不为难。”

    吴朝听她这般回答,更疯了:“那我明日便上门拜师了。殿下的引荐之礼,吴朝自然也会奉上。”

    长孙畏并无遮掩,只说徐越卿现如今住在自己府上,几人三言两语将明日会见的时辰给定夺下来,徐越卿这个收徒的人一直都没言语。

    经吴朝这么一闹,徐越卿险些忘了降霜一事,上马车时,她那便宜徒弟要扶她上马车,那张残存着稚气的面庞有几分和降霜相似。她惊醒,回顾着站在不远处的吴原和吴穆,不自觉暗自揣度他们是否知情,一时间他们的笑意都染上不可言绘的可耻。

    李筹和长孙在一处有说不完的话,徐越卿一向少言寡语,他也并不觉得什么,只是她的眼神太过认真的审视叫他有些虚势,问了徐越卿,她又说没什么,这才作罢。

    徐越卿毕竟和降霜有幼年之谊,她并非不在意降霜处境,只是觉得怪异。今日之事都太过凑巧,由不得她不多心。

    可徐越卿自认为并非大才,还不至于长孙、李筹二人如此用心,思忖良久也就将这些无用的心思搁浅了回房睡觉去了。

    心无杂念自然也就能安枕香眠。

    翌日清晨,徐越卿一如既往早起练功,身上穿着从青微山上带下来的练功服,显得很是利落,稍稍舒展拳脚后精神气完全不同了。

    堆云如今被指派到徐越卿身边,同在长孙身边一样,起了便亲自去厨房给徐越卿做些早点。早点做好了,徐越卿也差不多练完功夫了。

    今日备的点心是最合时宜的栗子糕,青粳米熬化成米汤,里头倒上点儿桂花蜜、撒上些晾晒过后的桂花,配上些自个儿腌渍的小菜,实在叫人胃口大开。

    用过饭后,徐越卿回到房中觉得闷得慌,拿着手里头的画本子不停地踱步。堆云本是要燃些香物叫她沉心读书,见她并不安分便问她:“姑娘,院中无甚以供玩乐的东西,不如出去走走?”

    徐越卿兴致缺缺,只是摇头。

    堆云给她沏上一杯茶:“昨儿殿下不是答应您去请那几位剑客吗?今日吴家小公子来,照殿下的性子不会不来凑趣,您再问问他。”

    虽说无事难熬,可徐越卿闲坐看看话本子、发发呆,几个时辰也消耗掉了。长孙回到府中换下官服,不多时,吴原便带着吴穆、吴朝上门,又带了些礼物算是拜师礼。

    侍者将三人请至前厅,长孙亦从后院前来了:“已经着人去请卿卿了,请你们稍候片刻。”

    吴家三人只是行礼致谢却并未坐下,吴朝将手中成双的紫木雕花匣子奉上:“昨日多亏殿下和大人成全某的心愿,拜师之礼已然备下,答谢之礼也不曾落下。”

    “殿下只是说笑而已,你有心了。”

    “我何时说笑了?纵使说亲也要媒人钱的。”李筹手执一扇,翩然而至,看来也是从宫中才出来。

    众人皆上前去迎,唯有长孙不动如山。

    李筹并非拘泥于礼节之人,叫他们私下里省去那些缛节:“快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连同自己那一份都塞到长孙畏手中。

    长孙畏无法只好打开。紫木盒子用香薰过,味道苦涩中浸着丝丝甜意,启开匣子,朱帕上躺着枚致密细腻、无暇静纯的雕花玉佩,拿起来端详才发觉雕的是一棵花树,工艺精巧至极,清晰可分树干、树枝,以及枝上缀着花朵。

    李筹待长孙畏细看过后才摊在手上打量起来:“谁的心思?这树又是什么寓意?”

    吴原躬身:“雕刻师傅技艺尚未能够炉火纯青,这才叫殿下和大人看不出来。此树是结香,又叫做梦花。”

    “相传始皇帝时,宫内有一男一女相爱,可身份差异悬殊,相守不能,本欲分开,相约在树上打结,未成想那年花开繁盛,花香整个宫室可闻,始皇以为是神仙庇佑他二人遂成全他们,自此后便有了结香,传闻在结香树下许愿便能实现。而那个匠人正巧和他的妻子的结缘也和结香有关。”吴朝又道。

    李筹点头,又将玉佩给了长孙畏。长孙畏放回木匣当中:“我不信这些,我只相信事在人为。”

    吴原只是笑笑:“事在人为也好,因缘际会也好,总归该是谁的便是谁的。就像这两枚玉佩,不过是乡野之人得到了好玉,粗制而成,送给了自己的夫人,现如今又有缘得以献给殿下和大人,是那人的缘分也是我的人为。”

    “你是如何拿到的呢?”

    “那人好赌,与妻子和离之后,把这块玉送到了当铺。我只觉得是好玉便拿来送殿下与大人了,这玉的来历怕也是做不得真,许是卖我玉的那人为了抬高价格才编的一个故事而已。”

    李筹听闻是两枚便伸手要去拿那匣子打开看看:“传闻并不在意真或假,但凡是有个足够动人的故事依托,这些物什都会卖得好价钱。”

    “那是自然,故事是真也好是假也罢,店主讲述出来也只是抬价的手段而已。”

    此时,徐越卿进了前厅:“参见殿下、大人,几位公子。”长孙畏趁着众人不注意将匣子推得离李筹远了许多。

    吴朝见着徐越卿,要上前却是止住脚步:“徐姑娘昨夜安眠?”嘴角不掩笑意。

    “尚可。”徐越卿淡淡地看了眼吴朝,并不过多牵扯别的言语,“吴公子,虽然昨日殿下应允,可你却不能拜我为师。这是我青微山收徒须得告知门中方可收徒,这是不可逾越的门规,还请公子谅解。”

    李筹合上折扇,点点徐越卿的肩膀:“卿卿,你看你如今处境还算得上青微山门徒?”

    少年人的心思尤其醒目,吴朝听完徐越卿的话,脸色当即沉暗下去。

    徐越卿并不解释,只是抬手对着吴朝:“吴公子这个年纪再习武定然是不求武学上的造诣,强身健体还可。我不能收吴公子为徒,却可借义姐弟的名义行师徒之实,也无需太过正式。”

    吴朝拜师学艺的的目的根本不在于自己,而在于收留自己的长孙畏,他那两位兄弟亦是如此,那么自己替吴家与长孙畏以及太子的相交做一回筏子也并无不可,至于什么身份也就不重要了。

    李筹拧着眉头看向长孙畏,这小木头看着呆可心思倒是敏捷。

    在场众人各怀心思,皆是沉默不语,唯有吴朝抚掌朗笑:“亏姐姐想得周到,这很好。那拜师礼就做结拜之礼了。”从侍者手中郑重地接过拜师礼递到徐越卿面前,甜甜地唤起“姐姐”来了。

    长孙畏也随之淡淡笑道:“卿卿思虑地没错,既是旧相识,也是新相交。若是论师徒,既与青微山门规不符合又太过生疏。论姐弟,倒是亲近,也可以指点指点吴小公子。”

    吴原初见徐越卿那木讷冷淡模样还以为是个不大灵光的武人,现如今看来她藏着几分小聪明。吴、徐二家相交多年,当初同受冤情、如今又同蒙圣恩,日后往来只会多不会少,她与吴朝互称姐弟在外人眼中合情亦合理,谁有心思细细追究其中渊源?

    徐越卿并未准备什么礼物回赠给吴朝,歉然道:“结义之礼我并未备好,请吴小公子多等我些时日,我找个工匠给你做个能防身的小物件。”

    “姐姐不必客气,昨日观察姐姐言行,也知姐姐是潇洒之人,未免叫姐姐觉得负担,所以拜师礼我并未准备地太过郑重。你回京之日,我们在城门外,你不曾记得,我只觉得姐姐骑马时很是飒爽,便备了一条马鞭做拜师之礼,也算礼轻情意重了。姐姐也不必回以什么,细心教导我便好。”吴朝先打开盒子,将用心准备的礼物呈到徐越卿面前。

    徐越卿只一眼便知道这鞭是好鞭,微微勾唇,将匣子合上:“多谢吴小公子用心,不过回礼是定然要的,这是规矩。”

    “好,既然如此姐姐一定要将信物交到我手上,莫要背信了。”吴朝眼中盛满欢喜,“我没有亲生的姐妹,叔伯家的姐姐妹妹都嫌我闹。姐姐若是觉得我吵便多叫我多操练操练,我一点儿都不怕累也不怕苦。”

    徐越卿本不想问出口,可是吴朝话已至此,不得不先应下吴朝的话,再询问降霜的事情:“有力气多练练是最好不过的。你方才谈及家里姐妹,我想起你家有个姐姐我也认得,乳名唤作阿柿的那位姐姐,不知如今在何处?”

    “乳名唤作阿柿的?徐姑娘说的莫不是二伯家的三姐姐吴凝?三姐姐十多年前在举家迁回故地之时便走散了,自此再无消息。三伯父也派人多方打听,却始终寻觅不得。”

    长孙畏长叹一句:“也不知她现在何处、日子过得可好。我还记得那时候我们总在一起,十一二岁的年纪出落得就很漂亮了,沉静娴雅的个性也叫人喜欢。”

    徐越卿回身看了一眼长孙畏,她本来猜测昨天的事情是长孙畏谋划的,现如今长孙坦然谈及降霜,难不成昨日先与吴家姐姐见面、再同吴家三子结交只是偶然?

    稍稍收敛起疑惑,徐越卿应和了一句。李筹推搡了二人一下:“结义是喜事,我可不许你们这个样子,叫我心情不好。原本我是打算着带着你们去月贺楼喝上一坛子好酒恭贺卿卿的,不过我改了主意,我在长孙这儿藏了一坛子酒,我亲自酿的。今天我高兴,合该开出来给你们好好尝一尝,还希望你们赏我这个面子。”说着便嚷着叫人拿锄头来,要亲自挖去。

    长孙畏任由他胡闹,浅笑着叫堆云去准备些膳食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