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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引·下be

    06

    紫仪殿,灯火微明。

    “挽挽,还在睡呢?是我啊。”

    酣睡不久,我只是浅眠其中。八月了,身子越发重了,夜里怎么也睡不好。迷迷糊糊中,我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不自觉地往他身上靠。正分不清梦与现实的时候,肚子里孩子踢了我一脚。那意识瞬间回到现实,我微微睁开双眼,果不其然朱时灏正对着我,躺在被子里。他的手轻轻地抚摸在我的鬓角,我有些舒适,嘴角的笑意更甚,越发不自觉地依靠在他怀里。

    那久违的肌肤相触的感觉,令我窃喜而羞愧,终于回过神来,这是大宣昭景皇帝江贵嫔的紫仪殿,不是豫州,更不是他的内宫。

    我撑着身子,试图从床榻上起来,微带怒意地说道:“青音!青音!”朱时灏却狠狠地扣住我的双手,贴在我的耳边说:“挽挽,你说,我们的孩子该叫什么名字比较好?”

    我没有搭理他,挣扎了一下,他自言自语道:“既然她一直住在紫仪殿,叫元仪好不好?”

    “啊···”我被他扣着,更加不适,不自觉的叫出声。他像是紧张了,赶忙从我身边起来,理了理衣衫,“挽挽,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紫仪殿的灯火,幽明摇曳,他只顾着自己说话,却不知我一直在昏暗中瞧他。明明如此不伦。为何在他的嘴里,竟然好似一对情难以自的新婚夫妇般,蜜里调油的亲昵着。我无法接受这样拧巴的局面,又实在不肯放弃这讽刺他的好时机,开口道:“皇帝你这是在做什么?大宣如今内宫十二殿的宫妃都满足不了你了吗?竟然罔顾纲常对先皇的太妃有了好感?”

    “大半年不见,你还是这样牙尖嘴利,哦~不,伶牙俐齿。”他见我回怼,知道我没事,眉间反而舒展了些。他转身坐在我身侧,沉沉地压着我的衣摆,丝毫不肯让步。

    “是啊,大半年不见,皇帝你就会钻太妃的床榻了?长进不少啊。”我还是感觉刚刚没说够,接着气他。

    他听到,喉咙里就听见他浅浅地哼了一下,说着就抬手抚摸我的秀发,说道:“挽挽,朕问了太医,你产期就是这几日。我不放心你···”

    幽暗的床帏下,那个留在豫州筹谋兄长帝位十年的帝王,此刻竟神情忧郁地看着他兄长的妃妾。他不是一贯都谋划久远滴水不漏的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毫无挂碍的在我面前表现出他的脆弱?亦或,只是博取我同情的伪装?他可是曾经将我步步算计到先皇身边的帝王,他怎么会?我心头的思绪反复万千,最后话到嘴边,终于是一字未曾出口,只是别过身去。望着里侧床帏上挂着的梨花香包,香包底下坠着三根长流苏。这荷包还是当年我自己缝的,先帝在时,笑过我的针脚,回头就叫宫人加了一圈珠石玛瑙,坠上流苏以后,也看不出来原先的窘迫了。

    他知我心情不好,于是干脆又贴在被子外面,胸膛靠在我的背上,近得连呼吸都听得见,他说:“挽挽,可是还在生我那晚的气?挽挽,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每天在沉金殿批阅奏章的时候,我多想过来看你,可是我···不能。挽挽···”他的声音很软,像极了那年梨花雨下,他拂过我的发间,告诉我,他希望我一直陪着他。可是,他没有。

    那年的他,心里藏着多少辛秘?呆在先帝身侧六年,我不得不知道那些我本不该知道的旧事。比如我两岁那年的丢失,原就是权术拨弄的前朝,引发底下百姓流离失所,落草为寇而致的暴乱。他比温山江氏早两年寻到我,也不过就是为了后续的布局,在他和雁飞云的助力下,我成功接替姐姐的在内宫的作用,得到了江氏极大的支持。他助了自己,也助了我,我竟不知是恨还是爱。只在这金碧辉煌的紫仪殿,最华丽的床榻之上,最华贵的帝王身侧,双眸潸然泪下。

    他似乎习惯了我的默不出声,下颌顶着我的乌发,忽然,抓住我因为孕后期而浮肿的手说道:“挽挽,这孩子折腾你了。”

    我想了一会,收紧了眼泪,痴痴地望着那床慢。半响,我开口道:“朱时灏,你觉得她是公主吗?”

    “挽挽,不管她是谁,你没事就行。别怪我了,好吗?”

    他的手很细腻,像女人的手,那被精心养护出来的细嫩。他贴在我身侧的时候,都不再用朕来自称。我似乎是被触动了,“朱时灏,想不想吃我做的酱菜?就是当年我在豫州跟着学的八宝酱菜。”

    八宝酱菜,也是姐姐最常拿来佐粥的小食。

    闻言,朱时灏笑着,思绪远飘。缓缓从我身边起开,回到了桌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朕记得太妃以前在豫州学了很多东西,怎么单记得做酱菜了?”

    ”谁知道呢,许是嘴里没味,许是想起当年做菜的心情,故而放不下,只得做些酱菜怀念。人嘛,总是会被身边人牵动,比如元贞。”说着,我起身从青音准备给我夜间吃食的匣子里,端出来一碗没动过的酱菜。而后,又抓起来一壶酒,走到了朱时灏身边,直直地看着他那疏离而略带冷漠的眼,“你说是不是,皇帝?”

    朱时灏原本与我聊做家常的心情,早就在我一声声的嘲讽中,被稀释。只见他眼中的笑意散尽,有些被伤害到,但是他身为帝王,喜形于不显于色的本能,只变得面无表情。我知,他这是被我方才柔情的模样给骗到了。

    我给他各自满了一杯酒,瞧出他的不耐烦,只好自己一饮而尽。

    我腹中,只能是公主。否则,以朱时灏成事蛰伏隐忍的个性,他会为了这个尚在襁褓的孩子,而去提前清扫障碍。

    “你···我费了多少精力瞒着众人,来紫仪殿找你。良宵苦短,你就半点都不在乎吗?一定要跟我作对吗?”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着。

    我半点也不想错过他的表情,多少年了,我仿佛看到那年从马背上坠落,醒过来之后,他那紧张神情。明明心头在狂喜,可到了现实,我竟是又给自己满了一杯酒。

    茜纱宫灯,烛火微摇,光影摇摆。背灯和月就花阴,十年踪迹十年心。明明眼前这个人早就是大宣的帝王,原本我就该学会俯首称臣,可我就是学不会···仰头,我又饮了一杯。

    在我举杯的瞬间,我看到他眼中不可言说的寂寥。可我不想再看他,我憋闷了半年多,孤身寂寞地守在紫仪殿。明明他日夜批卷的金沉殿就在这方圆之内,可我却被困在在方寸之间。明明离得那么近,却是在这世间道德礼法之中,成了最不可能。

    我只想趁着他在,将自己灌醉,就将这一切当做一场梦。清醒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说些伤人的话,大概醉了就不会了。

    在我即将饮下第四杯的时候,他那温热柔软的手,从我手中抽走了酒杯。“你还怀着孩子,饮多了酒不好,别闹,乖。”

    他的声音好好听,我曾在梦中期盼了多少回,而今就在我眼前。我的意识有些迷糊,可是还是不争气地哭了。他就站在我旁边,微醺的酒意让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我的头埋在他那宽阔的怀里,泣不成声,微带着呜咽,“时灏哥哥,你为什么才来!为什么!挽挽每天都在盼着你,挽挽不要那些没用的燕窝补品,只要时灏哥哥每天都来看我。可是,为什么你不来!时灏哥哥,你知道吗,先帝早就知道我和你在豫州的旧事,他临死前就想赐死我。挽挽好害怕···我陪了他六年啊,他说殉葬,就想将我殉葬···要不是我···”

    “挽挽···”我还没说完,他打断了我的话。“挽挽,是我不好···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

    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到床榻歇下的,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那时,先帝病重尤甚,我不慎在喂药的时候,有了反应。朱时渝最亲近的太医就在殿外候着,他知道了。随后就是长久的沉寂,直到当时殿内只剩下我与先帝。

    “贱人!这孽障是谁的!”他随手抓起我喂药的汤碗,狠狠地砸在了我脸上。那汤碗的药是新熬的,时刻都有火炉煨着。砸过来的时候,汤水触碰的肌肤,让我烫得隐隐作痛,可我不敢出声。汤碗落地,并没有碎。当时已是入冬时节,沉金殿的内室,铺着厚厚的地毯,那汤碗踏踏实实地落在地毯上,纹丝不伤。

    “好你们江氏,一个一个的恶心朕!你姐姐自从与朕成婚,心心念念都是别人,成日里摆着一副丧妇模样!朕在豫州做些什么,她都要置喙。打量朕不知道豫州住着谁!当年朕就要杀了他,你姐姐以死相逼!你呢!快说!”

    “豫州!朕都忘了,你也是豫州过来的吧。咳咳咳。”他躺在床上,骤然发怒,气血跟不上,咳了几声。

    “朕想起来了,江贵嫔,他两个月前曾偷偷回京!咳咳咳!贱人!早就有密报说你与他,曾在豫州形影不离的呆了两年。朕只当你年纪小,不懂事。想不到竟然···咳咳咳。”他话还没说完,整个人脸色发青,剧烈的咳嗽。可他遣散了众人,在他咳嗽许久,依旧没有人进来以后,我忽然就起了不臣之心,抬头看他。

    “朕···今日便要···赐死你这个贱妇···咳咳咳。”

    “来人!咳咳咳!来人!朕今日就死,也得叫你这个贱妇殉葬!来人!咳咳咳!”

    他以为他声音很大,足够让殿外的臣子们,进来接旨。可是,他病了。剧烈的咳嗽声,早就将他的声音淹没其中。最后,说出来的话,只有我和他自己分得清。于是,我就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的走近他的床榻。我瞧着他脸色发青,陈旧的血块从他的嘴中涌出,心中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今日他若不走,那走的就是我!

    我缓缓地从那八宝莲花缠丝织锦的地毯上起来,抬头看着床上那个咯血的男人,我的夫君——朱时渝。他声音开始变小,双瞳放大地看着我,身为帝王的敏锐,他已经知道我心中起了杀意。我一步一步地靠近他,就在即将有下一步举动的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青音的声音。

    “娘娘。”

    我陡然升起地杀意,在青音的呼唤下,骤然消退。后来,我记不清自己怎么回的紫仪殿,每日我就静静地等待沉金殿传出赐死我的旨意。可是并没有,直到三日后,沉金殿传来先帝的国丧。

    07

    昭顺皇帝在位的第一年,中秋时节,八月十五日,阖宫宴饮之时。

    大宣内宫紫仪殿的前朝太妃诞下先帝遗女,恰逢金桂赏秋时节,皇帝大悦,特赐名元仪,时封幼德郡主。这封赏借着中秋的习俗下来,可明眼人都能感觉到这恩赐程度不低于嫡出公主。

    元仪满月时,日落西沉。紫仪殿内,传来渺渺沉水香,青音替我掖好被褥,不知不觉我已沉沉睡去。

    夜深时分,朱时灏宴饮过群臣,果然漏夜前来。他端坐紫仪殿的乌色檀木案桌边,饮着一支雕花酒杯。他放下杯盏的声音,将我从酣睡中唤醒。明明应该是他高兴的日子,可是他举止间却带着我难以感知的愁绪。他坐在远处,自斟自饮,面上却不见喜色。仰头,他又饮下一杯,我趁机发出翻动的声音,他应该是感知到了。我心中有些悲切,我不懂他此刻的烦忧。上一次,他这般模样,还是景孝明皇后小产,他在豫州的北坡上放纵自饮。

    我示意青音上前抱着元仪给他看,结果他只是自顾自地往我身边来。于是,我穿过他的身影,眼神交错,青音将元仪抱走了。他看着我说道:“挽挽,这一个月我都没能来看你。可惜,元仪只能封她为郡主。”

    他在烦忧这个吗?一个月前,他那看似不经意的册封举动,早就引得群臣不满,而今这是忒嫌不够吗?

    “元仪能得叔父如此疼爱,已经是她的福气了。”我又忍不住气他,可明明心中是想劝他。结果,开口总是错。

    “挽挽,若是你姐姐当年还在,应该也会如你这般平安无恙吧。”他英俊潇洒的脸庞,磅礴大气的鼻梁高挺着,明明是一副帝王之相,可语气里的凉薄,竟然与当年的先帝丝毫不差。

    先皇在世,常与我同姐姐比较。

    那一年,嘉妃生下四公主元侑,先帝大喜,在元侑的周岁宴上,同宫妃夜饮。我牵着两岁的元贞坐在不远处,瞧着这一家和乐的模样,晚风拂起,暗潮汹涌。天子同元侑逗乐了许久,方想些什么,睁开双眼瞧我,笑着说道:“江嫔你进宫也有两年了吧,若你姐姐还在,她该坐在我身侧。传令下去,晋江嫔为江贵嫔。”

    我愣了,将元贞递给乳母,直直地跪了下去。

    “臣妾谢过陛下,陛下福寿绵长。”

    在先帝身侧,我是姐姐的代替。到了如今,我还是天子寄托哀思的象征。可笑,可悲。

    可我瞬间明白,能得几分姐姐的福气,那也是我的本事。收回那一点哀伤,我起身从青音备着的食盒里,取出我亲手做的酱菜,与他同饮自酌。

    我这个大宣的前朝太妃,不仅有自己的元仪需要照顾,更有姐姐的元贞需要抚养。我要保证元贞在朱时灏的内宫安然无恙,就必须与朱时灏保持友善的关系。

    “挽挽?”

    他唤了我一声,我似大梦初醒,恍惚间酒杯摇晃地落在了地毯上,我顺势倒在了桌上,双眼迷朦。酒水洒落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就听见他说:“挽挽,你醉了。”

    一夜秋光鱼龙舞,拂晓梦白春江引。

    我与君王的关系,就是隐藏在深宫里的缄默。我依旧留在了紫仪殿,离沉金殿还是半步之遥,六年过去,除了每月送去沉金殿的八宝酱菜,还有那风情缱绻的帝王辛秘,以及他逐渐如先帝般同样虚弱下去的身子。

    08

    元仪六岁的生辰,只在紫仪殿庆祝了一番。皇后送来许多赏赐,青音替我打点好一切。

    待君王夜宴过后,我一袭黑衫去了沉金殿。

    我推门而入,他的沉金殿内浮着一层龙涎香,岸桌上摆着我前日里送来的八宝酱菜,另摆着一对酒杯。他似乎早就知道我会来,白玉酒樽的酒香早就融在了龙涎香中。殿内的银丝炭炉里吊着一壶清酒,记忆仿佛回到了当年在豫州的时候。

    “挽挽,你来了。你也好些年头,没有喝过我温的清酒了吧,有十二年了吗?”

    “从我那年上元夜算起···时灏哥哥,有十五年余八个月了。”说着,我脱下外层的黑色斗篷,缓缓地走近他的身侧。

    殿内灯光幽暗,烛火摇曳,明明是正值壮年的天子,在酒香与龙涎滋味中,竟然还带着一股药香。

    豫州地处北地边境,本就寒凉,朱时灏尚是郡王时,除了去山中打猎,便是温一壶好酒,迎着寒雪,遥望天明。可这酒香之中龙涎香味,不但不曾让我安心下来,,我反而愈加烦躁。他气定神闲地给自己斟了一杯。明明是该暧昧的时候,可我却无动于衷。我走上前,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他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说道:“太妃今日还是过来了?”

    “你怎么唤我太妃了?”我放下酒杯,坐回他的对面。

    他低头浅浅的冷哼一声,面目迅速恢复如常,“算算日子,你也该来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这六年来,他苍老了许多。双鬓生白,唯独眸子里的神情,一如当年,于是我继续说道:“陛下,你何不继续唤我挽挽?妾身的名字,妾身的闺名,还是陛下给的呢。”

    “挽挽···你其实,并不喜欢我这么唤你吧。”说着,他夹起一颗酱菜,嚼着。

    “妾身被叫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

    “挽挽,这么多年,朕吃着你送来的酱菜,想起当年初见你的样子,真像一头受惊的小鹿。不过,今晚,挽挽你真的不准备说些什么吗?”

    “陛下,你这么问,妾身倒是真的有许多问题要问。那年上元夜,江氏找过来,是陛下一手安排的,对吗?姐姐死后,妾身留在先帝身边,也是陛下默许的,对吗?”我问了一些,我根本不在乎答案的问题,只求一个心安。

    他听了我这一连串的发问,沉默了许久,方开口道:“挽挽,当年在先帝梓宫前,求我赐你殉葬的周敬之是你的人吗?”

    我恍若未闻,从炭炉上取出酒壶,满上他的酒樽。“朱时灏,你知道为何我呆在先帝身边六年,一无所出吗?”

    他的微微一震,有些意外,但是他很快就隐藏了起来。我自顾自地往下说:“因为他防着江氏,防着我。你呢?你是不是也是看在江春凤的份上,接近我,安排我?”

    原本,他的眉眼是放松的状态,当他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猛然睁开眼,紧紧地抓住酒樽。他的眼中,出现了我从来不曾理解的情绪,艰难地开口道:“难道到如今为止,你依旧觉得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姐姐吗?”

    “难道不是吗?”酒樽掷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泪水留在眼眶中打转,我强忍着情绪,反问道:“陛下,您已经坐拥天下,这世间还有什么是您得不到的吗?除了已经故去的姐姐,这偌大的内宫,也就只有我与她肖似了吧。”

    他就这样一直看着我,想是被抽去了力气一样,我从他眼中看到了一种不屑于解释的态度。

    “既然你这样如此坚定的认为,那便如此吧,挽挽,这样下去你真的能开心吗?”他想是在问我,可最后,更像是肯定的语气。他笑着,端起酒樽一饮。“挽挽,这天下于我,总不及在豫州的那几年。我甚至在想,当年不曾带你出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起身走近他身侧,看着这玄色衣衫下的男子,他两鬓生出的几根白发,早已不如当年豫州的模样。他登基在位的六年里,已苍老至此。我忍不住将手抚触着他的银丝乌发,他却并未抗拒我,只顺势附耳贴在我身侧。“时灏哥哥,挽挽是不是老了?”

    “挽挽,你相信我。好吗?我从不曾许诺你什么,你安心呆在紫仪殿,前朝和内宫本该操心的事,让我来,好吗?”说着,他的手环在我的腰间,将我紧紧地搂住,极尽温柔。

    我的手轻轻的抚在他的额头,那玉簪束起的发丝,好似青云山阙。猛地想起来,他也不过比姐姐小两岁而已,只是岁月催人老吗?还是图谋忧思太过?

    “时灏哥哥,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吗?”我看着他的神情,喃喃道。

    “挽挽,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只是前朝内宫皆未安定,你真的不必如此费心筹划。许你的,我一定会做到的。”

    他的声音微带些安定,他的脑袋埋在我的衣衫之中,隐隐的凉意通过衣衫传递到我的身上。“挽挽,你如此聪慧,在豫州时,你便是一点即通。”

    我禁不住伸出另外一只手,插进他的长发之间,试图捋顺那些因为彼此之间摩擦而纠缠的发丝,明明离得如此近,可未曾有过得偿所愿的半点欣喜。我感受到此刻冷若冰霜的面目,冷冷地看着他的举动,脑海中隐约记得,我的那些笑意,早就在先帝的内宫之中消磨殆尽。

    与君相识十八载,归来竟是陌路人。

    次日,沉金殿传旨,贬斥周敬之为琼州刺史,幼德郡主晋封长淑公主,交由皇后抚养。

    09

    又过了四年,元仪早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不知为何,元仪与我不太亲近,许是不曾养在我身边的缘故。

    除夕夜后,欢客散尽。十年过去,先帝的太妃们,早就不剩几个人。我因着元仪的缘故,还是留在了紫仪殿长居。元贞早就到了请婚成亲的年龄,可位上的天子,并不热衷于此事。四年时间里,青音多次寻了沉金殿的内侍的口信,许我求见天子,却是音信全无。

    我知,四年前的那场谈话,他想必是厌恶极了我。今日除夕夜,我本和衣睡下,青音推了推我的身子,说天子许我觐见。

    又是一身黑衫,我踩着这场如先帝尸骨奉入梓宫那天的大雪,只身一人,偷偷进了沉金殿。

    将近四年未见,他的身子比我想象的垮得还快。推开殿门时的风雪,随着我的黑衫,吹进了大殿。他那银雪乌色纠缠的胡须,也在这一瞬,摇动些许。

    他还是那样埋头看着公文,风烛残年的侵蚀着这位君王,烛火微微摇动,到底也没有掀起多大波澜。

    他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你,求见我多次。”他已在位十年,前朝该有的势力,早就被他清理磨平,该有的帝王权势,早就名副其实的握在他的手中。可他开口同我说话,依旧还是那么随意。

    “妾身前朝太妃江春燕,叩见陛下。”我行了一个十足标准的大礼。自从周敬之被贬斥,我在前朝探听的势力少了许多,名义上我只是在紫仪殿呆了四年,做了四年的太妃,享受百姓供养的颐养天年。可实际上,我耳目闭塞,应该算个半朽身子的老妇人罢了。

    “闻经阅典问古人,不知江春何处燕。”他手中的毛笔离开那张宣纸,停在半空,继续说道:“四年不见,你是半点长进也没有。你过来,看看我的画,可比你长进多了。”

    “妾身不敢。”我婉拒道。

    “哦,我忘了,平身吧。挽挽。”

    这四年里,相见甚少,连元仪都不曾养在我身边。他借着皇后的身份,给了她公主之尊,却不曾在意我这个前朝太妃。我走近,想去看清他的画,可他早就将画卷了起来,朝我笑了笑,“挽挽,四年未见,你可曾想过我?”

    “妾身是前朝太妃。陛下后宫佳丽诸多,可曾思念内宫的每一位妃妾?”

    “你这家伙,人都老了,却还是这样牙尖嘴利。”他说着,咳了一声,又顺势坐回了龙椅之上。“挽挽,我今日想喝你给我温的清酒,你替我去温一壶吧。”

    他瘫坐着,没什么精神气。大宣在先帝手中之时,早就风霜百孔。初遇朱时灏的那年大雪,伤了多少底层百姓,可君王高坐明楼,知之甚少。先帝驾崩以后,朱时灏虽有兄终弟及的传统在,可依旧不乏反对者。这十年里,他励精图治,赋税徭役减半,多般策令下去,虽有成效,可他也是犹如烈火烹油般挤在百姓与权臣氏族之间。瞧着他这样,心中不免想起当年那个意气蓬勃的的少年郎,于是我转身进了内间,找到了他放着的酒杯与炭炉,熟练的在旁边温酒。

    不知是不是与元仪相处甚少的缘故,每次朱时灏靠近我的时候,我总担心他会加害元贞。毕竟元贞自姐姐走后,便一直养在我身边。

    稍时,他自顾自地走到炉子边,像是忘记了我方才的无礼与不悦。他端起几案上的青瓷酒杯,放在手中婆娑,问:“挽挽,多年不曾尝过了,都不知你的手艺还在否。”

    他坐了下来,好似寻常夫君问话一般。我的手在炭炉上忙碌着,他就姿势闲逸的倚在案几上看着我,半响,不知道他忽想到了什么,闷声一笑地说道:“挽挽,我曾以为我能护你周全,总将你看作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教你琴棋书画,授你心术策谋。总以为你如今的样子,多半是受了我的影响,心中总觉得亏欠你很多。如今算算,遇见我的那年,你也十二岁了,该有的三观,怕是早就形成了。想不到,身在局中的竟然是我自己。”

    我的手顿了一下,旋即笑道:“明明挽挽才是那个被安排的棋子,怎么在时灏哥哥的嘴里,挽挽反而成了搅动风云的角色了。挽挽惶恐。”

    他的笑意沉了下去,见我这般说话,干脆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杯盏。那清酒在炉火的烘焙下,散发出幽幽的酒香,咕咚的声音宣扬肆意的在沉金殿内响起。

    朱时灏轻轻唤了我一声,又仔细地瞧着我,说道:“先帝当年,也是这样醉倒在你的温柔乡的吗?挽挽,你可知,我从不曾后悔遇见你。挽挽你呢?”

    我有些慌神,不知作何回答。他瞧着我一言不发,只仰头将杯中之物饮尽。

    “从你在景孝明皇后的葬礼上,毫无芥蒂的出现在先帝身边开始,我就该知道,你始终都是一个目标清晰的女人。所以,那年先帝驾崩前的两个月,你来紫宸殿找我,究竟是害怕,还是说这一切仍是你的谋划?”

    帝王之口,将话说到这个程度,我本该万死难赎。可我早就被这深宫给搓磨得毫无生机,先帝借着宠我之由,修宫筑苑,大肆的圈划氏族的土地。氏族们的势力,早在大宣建国之前就已存在了,被一个帝王以纵享为由划走的土地,虽一时不能直接与君王对抗,到底也是要从底层百姓手里找补回来的。而我从一个替姐姐入宫照顾嫡长子的嫔妃,变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妃。先帝宠爱我的时候,心里念着的还是故去的姐姐,我明明活生生的存在着,可为何还是这么孤伶伶的游荡在内宫墙苑之中?时灏哥哥,你曾是我在先帝身边唯一的光。那段神魂相离的时间里,支撑着我熬下来的,除了姐姐临终托孤的元贞,还有豫州那两年无忧无虑与你相伴的时光。

    “我从未想过,还能再见你。至少,当时我并不知道先帝会崩逝。许是,情难自抑吧。”

    “挽挽,事到如今,情难自抑还能说服我吗?先帝的脉案,饮食,太医院皆有备案。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人啊,怎么会变成这般阴暗狠毒的样子?”他看着我,说出些他从来不会说的话。

    “挽挽,从先帝防着你,不许你生下子嗣开始,你就已经开始谋划了吗?”

    他的声音很独特,听起来让我感觉熟悉很想靠近。可话里的内容,就像是一把剪刀,将我从繁复无序的黑色绢纱中绞开,逼着我去面对那些遗忘在记忆深处的旧事。我的情绪有些溃败,狠狠地跌坐在案几的木椅上。“挽挽,为何你这十年,没有任何长进?”他起身,贴在我身旁,下颌顶在我的发间,他那宽大的手掌轻轻抚在我的后背,极力的在安抚我的情绪。他说:“挽挽,看在皇后抚养过元仪的份上,留她安度晚年吧。”

    “挽挽,让朕再抱抱你。”

    “挽挽,以后···不能再陪你了。”

    “挽挽,把画带走,那是我留给你最后的礼物。”

    我记不清青音来接我回去的时候,大雪是否漫过我的脚踝。早就听闻天子这几年,身子越来越差,政务处理得越来越勤。青音手执宫灯,我抱着那卷未曾看过的画卷,主仆二人,一前一后,一深一浅地从风雪中走在回紫仪殿的路上。

    可我心头总是感觉惴惴不安,朱时灏说的话,像极了告别。可是,他才是正值帝王权盛,势御大宣的君王,他怎么会?我突然止住了脚步,拼命往回赶,可是那风雪中鱼贯而入的宫人和灯火明辉的宫殿,只得让我在远处眺望。

    我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在大宣内宫的角落里,我只能无声的嘶嚎,悲鸣。我只能无力而又愚蠢的安慰自己,至少,这样下去,元贞是安全的。我忽地大笑,跌跌撞撞地走回紫仪殿。青音许是被我吓到了,她抱着我,颤抖着问:“太妃,你怎么了?···”

    “青音,我感觉我做错了事。”

    两个月后,大宣的昭顺皇帝崩逝于沉金殿。他这一生守成仁义,史书工笔,尽是溢美仁颂之词。可他后宫虚悬,膝下无有所出,只得传位于昭景皇帝的嫡长子朱元贞-昭德皇帝。

    10

    元贞即位,我便被封为景明太后。

    依着旧制,朱时灏的棺椁奉入皇陵的时候,我前去观礼。乌泱泱的人群中,我好像瞥到了一位故人,他依旧还是一身蓝衫道袍,却气质出尘。

    他也看向了我,双眼放大,不可思议地说道:“竟然是你?那年在他府上的那个小丫头?朱时灏这个蠢货,为了你还真是舍得。”

    原来是当年除夕夜来寻他的道师雁飞云。

    就是他的一番话,加快了朱时灏的一切计划,于是我面无表情地说:“你不在你的山中修行,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接我的师兄回豫州。”

    “什么师兄?难不成是朱时灏?”

    雁飞云听我这般不屑的语气,脸上写满了惊讶,“你竟然不知道?他竟然什么都不让你知道?凭什么?当年师父就说师兄命中有一劫,我不信,跑到豫州瞧你那痴情模样,我就知道。使了点小计,让你们分开,结果呢?他就从此铁了心要回京都。师父都说他是世间少有的奇才,若潜心修炼,定然是道家百年难遇的仙师。可笑,他竟然为了你扛起大宣这破烂摊子,最后还···”

    我的脑中一阵眩晕,明明简单的几个字,听起来却像刀割火烧一般。

    所以,那些年我以为他在苦心经营的···我不敢往深处想。我害怕,抗拒。回到紫仪殿,我发疯似得找他那天晚上给我的画,偌大的内宫,我第一感觉到那难以忍受的孤寂,像是生命被抽离了什么。

    那画卷里,是千里江山的远景,近处是一白衫公子,他身侧站着一个留着丸子头的少女。漫天纷飞的梨花,写着:“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春江岁晚照空明,烟雨云弛潋流光。”

    我猛地起身,抓住青音问道,“那姐姐呢,姐姐和朱时灏是什么情况?”

    “太后,你说景孝明皇后吗?她曾救过昭顺皇帝,所以二人一直都些旧交情在。”

    我颓丧地坐在地上,翻看着这些年他写给我的信件,我从来都是嗤之以鼻,以为他别有用心。以为他深爱之人是姐姐,以为他一开始遇见我,就是别有心思的培养我···

    三月初的梨花开了,紫仪殿门前,一派春和景明之象。

    那年朱时渝病重,原本无心皇位的朱时灏收到密信,皇帝要秘密处决江贵嫔。

    他连夜借助自己的旧羽,逼宫自己的兄长。当年上元夜,他不慎失去的女孩,如今他一定要护她周全。他从昭景皇帝手中接过那个千疮百孔的江山,他想着,那个女孩积极的走近兄长,该是对天下有所期盼的。

    可是,她变了。

    变得一句话都要处处给自己扎针的刺猬,他知道,是自己没有守护好她。在豫州那两年,她怯怯躲在自己身后,会吃醋生气的女孩,一定还在这世上,他坚信。

    她离开自己回到江氏的那四年里,他日夜枯坐在她的闺房,望着京都的方向。

    也曾去过北坡,迎风痛饮,可还是缺了当时的感觉。

    他便开始提笔写信给她。

    后来,听说她的姐姐去了,他日夜兼程赶回京都,他想带她离开。温山江氏送走了一个女儿,就会立马填上另外一个,那就是个繁花锦簇的深渊。

    可是,她却主动走向了那个权御天下的天子。

    他不解,却痛心。第一次开始对权力,有了自己的理解。

    再后来,天子也去了。

    她的眼中,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怨气···还有难以言说开解的误会。

    “···似是爱过,亦是恨过,明知你送来的酒水中掺了毒,我也能安心饮下。能在你的谋划中离去,也好过被你冷漠无视。”

    “倘若这江山留在自己手里,你处处防备,那就还给你好了。”

    那些阴暗的角落里,诡谲多变的朝堂,他要尽可能的替她扫清障碍。刀光剑影,他这一生,最舍不下的还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