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小满的遭遇
司马郎这个人，你要说她什么事都不往心上放，那肯定不对。
若要说她什么事都往心上放吧，也有些不准确。
但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想办法解决，解决完之后，该睡觉还是要睡觉。
不管什么时候，司马郎从来都是沾床就睡，还没经历过这种明明很想睡觉，却就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
是的，她失眠了。
关键这件事，不是她不想解决，而是根本没办法解决。
她不知道事实是不是像她猜测的那样，不知道断刀客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管是不是，她绝不可能踢开对面房间的门，大声质问那个人。
如果他答是，自己该怎么做？
如果他答不是，笑着说：“司马郎，你多想了。”
自己又该说什么？
时辰已经不早，街上早就安静了下来，司马郎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她起身推开窗，倚在窗边感受着微凉夜风。
窗外隐隐传来一阵小孩的哭声，司马郎探身窗外，又听到一些打骂声。
司马郎退了回来，她还以为，同样的事能遇见两次。
这个小孩，想必是调皮捣蛋，被父母管教呢。
司马郎笑了笑，她若是自小生活在父母身边，想必也会如此鸡飞狗跳。
要是，要是她以后有了孩子，也像她这样调皮捣蛋，那她定是不会管的。
只是不知，还有没有可能。
小孩哭的声音越来越大，听得司马郎心中都有些不忍。
孩子做错事，教训两下，知道错了便好，谁家爹娘这么狠心。
司马郎悄悄开门出了客栈，循声走到一户人家庭院外，抬手就要敲门，却又猛然住手。
那小孩的父亲道：“小兔崽子，还哭，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钱才把你买来，不叫爹娘，不吃饭，一天就知道哭，再哭把你丢出去喂狼。”
小孩哭得更凶了，口齿不清喊道：“你不是我爹，我不吃饭，我要回家。”
司马郎突然捏紧了拳头，砰砰捶起门来。
里面那人吓了一跳，吼道：“什么人？大晚上的敲门。”
司马郎不说话，继续捶门，那人道：“来了来了，催命也不是这么催的。”
院门打开，他还没看清是什么人敲门，就被司马郎一脚踹得仰面倒在地上。
司马郎大步走进院子，蹲下身颤着声音叫道：“小满。”
小满先是一愣，接着大步跑过来扑到司马郎怀中，此时再无所顾忌，哭得肝肠寸断。
倒在门边的男人骂骂咧咧站起来，司马郎才发现，那人非常瘦小，足比她矮了一个头。
他指着司马郎道：“干什么，入室抢劫吗？”
司马郎拍着小满的背，道：“抢劫便抢劫，你奈我何？”
男人一听，高声叫道：“老婆，不好了，快出来，有人要抢劫。”
司马郎冷笑，这算什么男人，有事居然只会叫自己老婆。
等看到出来的女人，司马郎不笑了，叫她果然是非常有用的。
她走过来一把抢过小满，把司马郎推得摔倒在地上，怒吼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来我家撒野，是不是想尝尝老娘的拳头？”
光凭力气，司马郎无法与她抗衡，甚至觉得她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倒下来，自己就被她砸死了。
司马郎起身拍拍衣服，道：“误会误会，是听见你家有小孩哭才过来看看，这小孩，花多少钱买的？”
男人道：“什么花钱，孩子是我家的，别人家管教小孩也看，什么人。”
小满双手乱挣，哭喊道：“我不是，你们不是我爹娘。”
女人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转身回屋，道：“当家的，送客。”
男人道：“这位小兄弟，我老婆大发慈悲，还不赶快走，以后别多管别人家的闲事。”
司马郎摇头道：“不走，你家这桩闲事，我管定了。”
女人一听不乐意了，又走过来推了司马郎一下。
但这一推，犹如推在磐石上，非但纹丝推不动，甚至自己还退了两步。
司马郎道：“我要带这孩子走。”
司马郎也就这些能耐了，她不敢再多调动内息。
那女人估计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厉害的人，畏惧了一下，立即见好就收，伸出一根手指道：“一百两。”
“你蒙谁？”司马郎道：“当我不知道啊，你不过就花了三两银子。”
女人怒道：“放屁，老娘花了多少钱自己不知道，明明是十两。”
难怪她说十两的时候，大娘也没有太多犹豫，司马郎冷笑一声：“十两就十两。”
女人又道：“没有一百两，你休想把人带走。”
男人也道：“没错，一百两，不然你休想。”
司马郎咬了咬牙，恶狠狠道：“一百两是吧，等着。”
看她要走，小满急道：“柳叶姐姐。”
司马郎道：“小满乖，姐姐就来接你。”
相比司马郎的心事重重，断刀客的心情就舒畅多了，天刚入夜他便睡了。
此时被司马郎急促的敲门声吵醒，衣服也来不及穿就来开门，问道：“怎么了？”
司马郎看见他松垮的里衣，眼神稍稍别了一下，又立即抬头道：“令兄，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我要什么，你真的都会给我吗？”
“给。”断刀客道:“就算没有，我也给你找来。”
司马郎道:“我想要一个小孩。”
“什？什么？”断刀客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司马郎丝毫没注意，拉着断刀客走到自己房间，指着窗外道:“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断刀客探身出去听，道:“有小孩在哭。”
司马郎道:“对，就是正在哭的那个小孩，你去把他抢来给我。”
断刀客眉头微皱，道:“你说想要一个小孩，说的就是这个？”
司马郎点头:“就是这个。”
断刀客顿了一下，问道:“真要抢别人家的？”
司马郎又推他一下，着急道:“你快去，我在这等你。”
断刀客被他推得退到门边，看她表情认真不像说笑，只好转身出去。
他只觉得哭笑不得，进退两难。
他是这么说的，也的确是这么想的，她想要什么他都给，没有就想办法找来。
可是，谁能想到她会要别人家的小孩，难道他真的去给她抢来？
司马郎站在门边，等了不久，断刀客就把小满抱来了。
小满又哭又闹，拳打脚踢，咬着断刀客的肩不放。
断刀客点了那两人穴道，原想着等司马郎闹够了，再把人送回去。
谁知司马郎轻轻叫了一声小满，那小孩立即松口，转身扑过去。
司马郎抱着小满，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道:“小满乖，小满不哭了，一会姐姐就送你回家，回家找奶奶。”
小满渐渐止住哭声，但之前哭得太伤心，身子还一抽一抽的，司马郎拍着背哄了许久才慢慢睡着，小手却紧紧抓着她衣袖不放。
司马郎准备把他放到床上，谁知手一松，小满又在睡梦中哭起来，只好抱起来轻轻拍着。
断刀客道:“这孩子，是谁家的？”
司马郎道:“他叫小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被人卖到了这里。”
断刀客道:“他受到了惊吓。”
司马郎语气真挚道:“令兄，谢谢你。”
断刀客道:“我去烧点热水，给孩子擦擦脸。”
小满脸上是一道道黑乎乎的泪痕，显然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给小满擦完脸，司马郎打算不等天亮，立时动身带小满回家，小满的奶奶肯定很着急，到处在找他。
断刀客让司马郎把小满放在他背上，一同出了客栈。
古桐镇里小满家的村庄不远，半个时辰便到。
院门开着，屋门也开着，一个人趴在院门门槛上，是小满的奶奶。
司马郎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伸手一摸，果然触手冰凉僵硬，她去世已有多时。
司马郎握了握拳，又摇了摇头。
断刀客没说话，司马郎也只沉默了一会，抱过小满放到西屋的床上。
然后两人合力把奶奶的遗体搬回房中。
司马郎道:“令兄，西屋是之前柳絮住的地方，你将就一晚，明日一早给奶奶入殓。”
断刀客道:“你呢？”
司马郎指了指阁楼的小窗户，道:“我住阁楼上。”
阁楼上的床还铺着，司马郎的衣服还放在一旁，她掀开被子躺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
司马郎彻底失眠了，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东西，天快亮时才睡着。
迷迷糊糊中被一阵哭声吵醒，她立即翻身坐起。
小满跪在床边，拼命摇着奶奶的胳膊，听见脚步声，回头泪眼朦胧道:“柳叶姐姐，奶奶怎么不理我？”
司马郎也差点流出泪来，要她怎么告诉小满奶奶去世了的事实，告诉他奶奶不会再理他，不会再给他做饭吃，也不会在夏夜里的槐树下带他看星星，给他讲故事。
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这太残忍了。
司马郎走过去抱住小满，道:“小满，奶奶睡着了。”
小满揉了揉眼睛，道:“奶奶什么时候才会醒？”
司马郎道:“奶奶很累，要睡很久很久，所以小满不能哭，会打扰到奶奶睡觉的。”
小满果然就不哭了，擦干眼泪小声道:“小满不哭，不打扰奶奶睡觉。”
司马郎拉他走出房间，道:“小满告诉姐姐，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出去？”
小满摸摸头，又摸摸胸口，道:“奶奶难受，让我去找村长爷爷。”
司马郎道：“小满见到村长爷爷了吗？”
小满摇头：“没有。”
司马郎问：“那是谁带你去城里的？”
小满道：“陈二叔，他说带我到城里找爹爹。”
司马郎道：“陈二叔叫村长爷爷什么？”
小满想了想，道：“叫，叫叔叔。”
司马郎道：“陈二叔有没有带小满去找爹爹？”
“不知道，小满睡着了，醒来就见到两个怪人，让我叫他们爹娘，可他们不是我爹娘。”
司马郎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经过，拉着小满出了房间。
断刀客站在屋中，小满看见他，往司马郎身后缩了一下。
司马郎道:“小满，你害怕这位叔叔吗？”
断刀客闻言一怔，叫她姐姐，却叫他叔叔，这怎么合理？
小满揪着手指不说话，司马郎把他拉到断刀客跟前，道:“小满你看，这位叔叔是姐姐的朋友，他不会伤害你，昨晚不就是他带你来见姐姐的吗？还是他背你回家的呢。”
小满点了点头，但还是没说话。
司马郎又道：“这位叔叔还会雕小木马呢，你叫他一声叔叔，让他给你雕一匹好不好啊？”
小满又看断刀客一眼，还是摇了摇头。
司马郎泄气道：“那你乖乖待在家里，姐姐去给你找好吃的。”
小满这下点头了，司马郎道：“令兄，我去去就回，这里劳你看着。”
断刀客点头，司马郎走后，他便和小满大眼瞪着小眼。
“小满。”断刀客道：“你喜欢小木马？”
小满拿眼瞅断刀客，似乎也没那么害怕，于是点了点头，道：“喜欢，柳絮哥哥给我雕了小木马。”
断刀客道：“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小满想了想，跑回房间把自己的小木马拿了出来。
确实是一匹小木马，只是还没有完工。
断刀客看了几眼，惊讶道：“你的马儿怎么没有眼睛，那它不是就看不见路了。”
小满仔细一看，果然没有眼睛，犹豫了一阵，问道：“叔叔，你会雕小木马的眼睛吗？”
断刀客道：“会。”
小满想了想，慢慢把小木马递到断刀客面前，道：“叔叔，你可以帮我给小木马雕眼睛吗？”
断刀客接过木马，找出随身携带的一柄精致锋利的小刀，一边雕刻一边不经意道：“我给小木马雕眼睛，小满能不能叫我一声哥哥。”
小满道：“可是柳叶姐姐说你是叔叔。”
断刀客道：“你叫柳叶姐姐，柳叶姐姐叫我哥哥，你说你应该叫我什么？”
小满想了好一会，还是决定听司马郎的，道：“叫叔叔。”
断刀客叹道：“即如此，你便听你柳叶姐姐的吧。”
断刀客手艺精湛，又是在原来的基础上雕刻，速度快了不少，小满坐在一旁，眼见眼睛出来了，鼻子和嘴巴也出来了，高兴得拍着手大笑。
司马郎回来时，断刀客正在雕刻马蹄。
小满见她回来，高兴叫道：“柳叶姐姐，叔叔给我雕木马。”
司马郎看了一眼，又十分敷衍地答了一句。
断刀客抬头，一眼看出她情绪有些不对。
司马郎是拎着一个竹篮回来的，她把竹篮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摆在桌上，里面有白米粥，肉包子，连咸菜也有。
司马郎笑着叫他们吃饭，断刀客看出她笑得有些刻意。
断刀客雕好马尾，把木马递给小满，小满立即拿给司马郎看。
司马郎颇有些惊讶，道：“真好看，极具神态，小满，你要好好保管哦。”
小满重重点头，道：“我拿去给奶奶看。”
等小满跑进房间，司马郎看了断刀客一眼，道：“这么快？”
断刀客道：“不，柳絮雕好了形状，我只雕了剩下的。”
司马郎道：“嗯，洗手吃饭吧。”
小满跑出来道：“柳叶姐姐，奶奶还是不理我。”
司马郎道：“小满啊，你说的话奶奶都听到了，你的小木马她也看到了。”
小满道：“真的吗？”
司马郎点头道：“真的，快吃饭。”
吃过饭，司马郎收拾碗筷到了灶房，小满拿着木马在一旁玩，时不时看断刀客一眼。
断刀客看了他一会，起身到灶房找司马郎。
她正在洗碗，不对，她正拿着碗发呆，连断刀客进来都没发觉。
断刀客从没见过她这么魂不守舍的模样，轻声道：“你出去这一趟，发生了什么？”
司马郎一惊，随即回头笑道：“没什么，我去找村长帮忙，他答应为奶奶下葬。”
断刀客心中一叹，司马郎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跟他说。
他什么时候才能走进司马郎的心呢？
断刀客走过来抓住司马郎的肩，低声吼道：“司马郎，我不是小孩，看得出来你的不对劲。”
随后又放柔声音道：“你什么都瞒着我，我也会生气的。”
司马郎垂下眼，道：“等天黑了，你跟我出去一趟，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司马郎把碗一放，立即迎出门去。
一众村民抬着一口棺材涌进来，村长拄着拐颤颤巍巍跟在后面。
司马郎心想，这么短的时间内，村长不可能安排人去城里购置棺木，这必定是他为自己备下的。
村长走到司马郎面前，道:“东西都准备好了。”
司马郎挥手道:“那就开始吧。”
立即有几个老婆婆拿着一套寿衣进了房间，小满拿着木马，茫然地看着屋中的人。
除了村长，这些人没一个闲着，都在忙着布置灵堂，另有几个专做法事的道士，在准备道场。
司马郎招手把小满叫到院子里，指着棺木跟他说:“小满，你看这个，这叫做棺材，每个睡着不想再醒过来的人，都会躺在棺材里。”
小满似懂非懂看着她，她又道:“所以，这些叔叔伯伯，过一会会把奶奶放进棺材里。”
小满眼中忽然蓄满泪水，道:“柳叶姐姐，奶奶是不是死了？”
司马郎指着天空道:“奶奶去了天上，小满想奶奶了就抬头看看天，你有什么想对奶奶说的话，都可以对着天空说，奶奶能听见的。”
小满眼中的泪水转啊转，终究没有掉下来。
灵堂很快便布置好了，司马郎带小满过去跪下，披麻戴孝磕头上香，然后跪在一旁作为家属答礼。
也不知村长是怎么做到的，整个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挨个敬香叩拜。
这里面没有一件事是断刀客擅长的，他一点忙也帮不上，只好走过去在司马郎身边跪下，司马郎看了看他，没说什么。
等奶奶下葬完，天已经黑了，村长派人送来热饭热菜后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小满一直跟随，亲眼看着奶奶下葬，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没有哭也没有闹，但毕竟年纪小，一天下来早就撑不住，吃过饭就睡下了。
司马郎替小满掖好被角，吹了灯关上门，才叫上断刀客带了两把锄头悄悄出门。
在山上的一座林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司马郎才确定一个位置，挥着锄头开挖。
断刀客好像已经猜到了地下有什么，所以他什么也没问，拿了另一把锄头和司马郎一起挖。
果然，挖了没多深就挖到了人，而且不止一个，空气中渐渐弥漫着浓重的尸体臭味。
断刀客让司马郎站到一旁，自己放下锄头用手刨，刨出来两具完整的尸体和一具无头尸，正准备继续往下刨时，司马郎制止道：“令兄，我，我来。”
断刀客让开后，司马郎在坑中翻刨着，又往下刨了一截，她才感觉自己的手指摸到了像是头发之类的东西，到这个时候，她又像是有些害怕了，退后几步颤声道：“令兄，你看看，那是什么？”
断刀客走过去刨出一颗人头，和无头尸摆放在一起，司马郎咽了口唾沫，挨过去仔细看了几眼，突然失去浑身力气瘫坐在地上。
断刀客吓一跳，蹲下身去扶她，司马郎不起身，侧头看着断刀客，眼框红得吓人，眼泪好像马上就要流出来。
断刀客一下慌了神，搂着她的肩，轻声道:“司马郎，司马……”
司马郎忽然伸出手臂紧紧抱着断刀客脖颈，断刀客双手僵在空中，半晌才轻声道：“你别，别哭啊。”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句话，司马郎的眼泪更加止不住，却咬紧牙关不发出声音，断刀客忽然改了主意，也不管一手的泥，双手抱住司马郎道：“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司马郎终于哭出声来，毫无保留放肆地哭出声来，像是这辈子都没有像今天这么伤心难过，更像是把这辈子所有的伤心难过都哭了出来。
她哭了很久才停下来，手臂稍稍松开，断刀客便放开了她。
司马郎又呆呆坐了很久，才站起来另挖了一个坑，和断刀客把尸体埋了，两人一起回到小满家。
断刀客点了支蜡烛，两人在桌旁坐下。
司马郎道:“令兄，那个人是小满，小满的父亲，他的死，跟我有关系。”
断刀客沉默一阵，道:“有什么关？”
若要说她什么事都往心上放吧，也有些不准确。
但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想办法解决，解决完之后，该睡觉还是要睡觉。
不管什么时候，司马郎从来都是沾床就睡，还没经历过这种明明很想睡觉，却就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
是的，她失眠了。
关键这件事，不是她不想解决，而是根本没办法解决。
她不知道事实是不是像她猜测的那样，不知道断刀客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管是不是，她绝不可能踢开对面房间的门，大声质问那个人。
如果他答是，自己该怎么做？
如果他答不是，笑着说：“司马郎，你多想了。”
自己又该说什么？
时辰已经不早，街上早就安静了下来，司马郎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她起身推开窗，倚在窗边感受着微凉夜风。
窗外隐隐传来一阵小孩的哭声，司马郎探身窗外，又听到一些打骂声。
司马郎退了回来，她还以为，同样的事能遇见两次。
这个小孩，想必是调皮捣蛋，被父母管教呢。
司马郎笑了笑，她若是自小生活在父母身边，想必也会如此鸡飞狗跳。
要是，要是她以后有了孩子，也像她这样调皮捣蛋，那她定是不会管的。
只是不知，还有没有可能。
小孩哭的声音越来越大，听得司马郎心中都有些不忍。
孩子做错事，教训两下，知道错了便好，谁家爹娘这么狠心。
司马郎悄悄开门出了客栈，循声走到一户人家庭院外，抬手就要敲门，却又猛然住手。
那小孩的父亲道：“小兔崽子，还哭，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少钱才把你买来，不叫爹娘，不吃饭，一天就知道哭，再哭把你丢出去喂狼。”
小孩哭得更凶了，口齿不清喊道：“你不是我爹，我不吃饭，我要回家。”
司马郎突然捏紧了拳头，砰砰捶起门来。
里面那人吓了一跳，吼道：“什么人？大晚上的敲门。”
司马郎不说话，继续捶门，那人道：“来了来了，催命也不是这么催的。”
院门打开，他还没看清是什么人敲门，就被司马郎一脚踹得仰面倒在地上。
司马郎大步走进院子，蹲下身颤着声音叫道：“小满。”
小满先是一愣，接着大步跑过来扑到司马郎怀中，此时再无所顾忌，哭得肝肠寸断。
倒在门边的男人骂骂咧咧站起来，司马郎才发现，那人非常瘦小，足比她矮了一个头。
他指着司马郎道：“干什么，入室抢劫吗？”
司马郎拍着小满的背，道：“抢劫便抢劫，你奈我何？”
男人一听，高声叫道：“老婆，不好了，快出来，有人要抢劫。”
司马郎冷笑，这算什么男人，有事居然只会叫自己老婆。
等看到出来的女人，司马郎不笑了，叫她果然是非常有用的。
她走过来一把抢过小满，把司马郎推得摔倒在地上，怒吼道：“你算什么东西，敢来我家撒野，是不是想尝尝老娘的拳头？”
光凭力气，司马郎无法与她抗衡，甚至觉得她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倒下来，自己就被她砸死了。
司马郎起身拍拍衣服，道：“误会误会，是听见你家有小孩哭才过来看看，这小孩，花多少钱买的？”
男人道：“什么花钱，孩子是我家的，别人家管教小孩也看，什么人。”
小满双手乱挣，哭喊道：“我不是，你们不是我爹娘。”
女人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转身回屋，道：“当家的，送客。”
男人道：“这位小兄弟，我老婆大发慈悲，还不赶快走，以后别多管别人家的闲事。”
司马郎摇头道：“不走，你家这桩闲事，我管定了。”
女人一听不乐意了，又走过来推了司马郎一下。
但这一推，犹如推在磐石上，非但纹丝推不动，甚至自己还退了两步。
司马郎道：“我要带这孩子走。”
司马郎也就这些能耐了，她不敢再多调动内息。
那女人估计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厉害的人，畏惧了一下，立即见好就收，伸出一根手指道：“一百两。”
“你蒙谁？”司马郎道：“当我不知道啊，你不过就花了三两银子。”
女人怒道：“放屁，老娘花了多少钱自己不知道，明明是十两。”
难怪她说十两的时候，大娘也没有太多犹豫，司马郎冷笑一声：“十两就十两。”
女人又道：“没有一百两，你休想把人带走。”
男人也道：“没错，一百两，不然你休想。”
司马郎咬了咬牙，恶狠狠道：“一百两是吧，等着。”
看她要走，小满急道：“柳叶姐姐。”
司马郎道：“小满乖，姐姐就来接你。”
相比司马郎的心事重重，断刀客的心情就舒畅多了，天刚入夜他便睡了。
此时被司马郎急促的敲门声吵醒，衣服也来不及穿就来开门，问道：“怎么了？”
司马郎看见他松垮的里衣，眼神稍稍别了一下，又立即抬头道：“令兄，你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我要什么，你真的都会给我吗？”
“给。”断刀客道:“就算没有，我也给你找来。”
司马郎道:“我想要一个小孩。”
“什？什么？”断刀客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司马郎丝毫没注意，拉着断刀客走到自己房间，指着窗外道:“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断刀客探身出去听，道:“有小孩在哭。”
司马郎道:“对，就是正在哭的那个小孩，你去把他抢来给我。”
断刀客眉头微皱，道:“你说想要一个小孩，说的就是这个？”
司马郎点头:“就是这个。”
断刀客顿了一下，问道:“真要抢别人家的？”
司马郎又推他一下，着急道:“你快去，我在这等你。”
断刀客被他推得退到门边，看她表情认真不像说笑，只好转身出去。
他只觉得哭笑不得，进退两难。
他是这么说的，也的确是这么想的，她想要什么他都给，没有就想办法找来。
可是，谁能想到她会要别人家的小孩，难道他真的去给她抢来？
司马郎站在门边，等了不久，断刀客就把小满抱来了。
小满又哭又闹，拳打脚踢，咬着断刀客的肩不放。
断刀客点了那两人穴道，原想着等司马郎闹够了，再把人送回去。
谁知司马郎轻轻叫了一声小满，那小孩立即松口，转身扑过去。
司马郎抱着小满，拍着他的背轻声安慰道:“小满乖，小满不哭了，一会姐姐就送你回家，回家找奶奶。”
小满渐渐止住哭声，但之前哭得太伤心，身子还一抽一抽的，司马郎拍着背哄了许久才慢慢睡着，小手却紧紧抓着她衣袖不放。
司马郎准备把他放到床上，谁知手一松，小满又在睡梦中哭起来，只好抱起来轻轻拍着。
断刀客道:“这孩子，是谁家的？”
司马郎道:“他叫小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被人卖到了这里。”
断刀客道:“他受到了惊吓。”
司马郎语气真挚道:“令兄，谢谢你。”
断刀客道:“我去烧点热水，给孩子擦擦脸。”
小满脸上是一道道黑乎乎的泪痕，显然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给小满擦完脸，司马郎打算不等天亮，立时动身带小满回家，小满的奶奶肯定很着急，到处在找他。
断刀客让司马郎把小满放在他背上，一同出了客栈。
古桐镇里小满家的村庄不远，半个时辰便到。
院门开着，屋门也开着，一个人趴在院门门槛上，是小满的奶奶。
司马郎心中隐有不好的预感，伸手一摸，果然触手冰凉僵硬，她去世已有多时。
司马郎握了握拳，又摇了摇头。
断刀客没说话，司马郎也只沉默了一会，抱过小满放到西屋的床上。
然后两人合力把奶奶的遗体搬回房中。
司马郎道:“令兄，西屋是之前柳絮住的地方，你将就一晚，明日一早给奶奶入殓。”
断刀客道:“你呢？”
司马郎指了指阁楼的小窗户，道:“我住阁楼上。”
阁楼上的床还铺着，司马郎的衣服还放在一旁，她掀开被子躺上床，却怎么也睡不着。
司马郎彻底失眠了，躺在床上想了很多东西，天快亮时才睡着。
迷迷糊糊中被一阵哭声吵醒，她立即翻身坐起。
小满跪在床边，拼命摇着奶奶的胳膊，听见脚步声，回头泪眼朦胧道:“柳叶姐姐，奶奶怎么不理我？”
司马郎也差点流出泪来，要她怎么告诉小满奶奶去世了的事实，告诉他奶奶不会再理他，不会再给他做饭吃，也不会在夏夜里的槐树下带他看星星，给他讲故事。
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这太残忍了。
司马郎走过去抱住小满，道:“小满，奶奶睡着了。”
小满揉了揉眼睛，道:“奶奶什么时候才会醒？”
司马郎道:“奶奶很累，要睡很久很久，所以小满不能哭，会打扰到奶奶睡觉的。”
小满果然就不哭了，擦干眼泪小声道:“小满不哭，不打扰奶奶睡觉。”
司马郎拉他走出房间，道:“小满告诉姐姐，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出去？”
小满摸摸头，又摸摸胸口，道:“奶奶难受，让我去找村长爷爷。”
司马郎道：“小满见到村长爷爷了吗？”
小满摇头：“没有。”
司马郎问：“那是谁带你去城里的？”
小满道：“陈二叔，他说带我到城里找爹爹。”
司马郎道：“陈二叔叫村长爷爷什么？”
小满想了想，道：“叫，叫叔叔。”
司马郎道：“陈二叔有没有带小满去找爹爹？”
“不知道，小满睡着了，醒来就见到两个怪人，让我叫他们爹娘，可他们不是我爹娘。”
司马郎大致猜到了事情的经过，拉着小满出了房间。
断刀客站在屋中，小满看见他，往司马郎身后缩了一下。
司马郎道:“小满，你害怕这位叔叔吗？”
断刀客闻言一怔，叫她姐姐，却叫他叔叔，这怎么合理？
小满揪着手指不说话，司马郎把他拉到断刀客跟前，道:“小满你看，这位叔叔是姐姐的朋友，他不会伤害你，昨晚不就是他带你来见姐姐的吗？还是他背你回家的呢。”
小满点了点头，但还是没说话。
司马郎又道：“这位叔叔还会雕小木马呢，你叫他一声叔叔，让他给你雕一匹好不好啊？”
小满又看断刀客一眼，还是摇了摇头。
司马郎泄气道：“那你乖乖待在家里，姐姐去给你找好吃的。”
小满这下点头了，司马郎道：“令兄，我去去就回，这里劳你看着。”
断刀客点头，司马郎走后，他便和小满大眼瞪着小眼。
“小满。”断刀客道：“你喜欢小木马？”
小满拿眼瞅断刀客，似乎也没那么害怕，于是点了点头，道：“喜欢，柳絮哥哥给我雕了小木马。”
断刀客道：“可不可以给我看看？”
小满想了想，跑回房间把自己的小木马拿了出来。
确实是一匹小木马，只是还没有完工。
断刀客看了几眼，惊讶道：“你的马儿怎么没有眼睛，那它不是就看不见路了。”
小满仔细一看，果然没有眼睛，犹豫了一阵，问道：“叔叔，你会雕小木马的眼睛吗？”
断刀客道：“会。”
小满想了想，慢慢把小木马递到断刀客面前，道：“叔叔，你可以帮我给小木马雕眼睛吗？”
断刀客接过木马，找出随身携带的一柄精致锋利的小刀，一边雕刻一边不经意道：“我给小木马雕眼睛，小满能不能叫我一声哥哥。”
小满道：“可是柳叶姐姐说你是叔叔。”
断刀客道：“你叫柳叶姐姐，柳叶姐姐叫我哥哥，你说你应该叫我什么？”
小满想了好一会，还是决定听司马郎的，道：“叫叔叔。”
断刀客叹道：“即如此，你便听你柳叶姐姐的吧。”
断刀客手艺精湛，又是在原来的基础上雕刻，速度快了不少，小满坐在一旁，眼见眼睛出来了，鼻子和嘴巴也出来了，高兴得拍着手大笑。
司马郎回来时，断刀客正在雕刻马蹄。
小满见她回来，高兴叫道：“柳叶姐姐，叔叔给我雕木马。”
司马郎看了一眼，又十分敷衍地答了一句。
断刀客抬头，一眼看出她情绪有些不对。
司马郎是拎着一个竹篮回来的，她把竹篮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摆在桌上，里面有白米粥，肉包子，连咸菜也有。
司马郎笑着叫他们吃饭，断刀客看出她笑得有些刻意。
断刀客雕好马尾，把木马递给小满，小满立即拿给司马郎看。
司马郎颇有些惊讶，道：“真好看，极具神态，小满，你要好好保管哦。”
小满重重点头，道：“我拿去给奶奶看。”
等小满跑进房间，司马郎看了断刀客一眼，道：“这么快？”
断刀客道：“不，柳絮雕好了形状，我只雕了剩下的。”
司马郎道：“嗯，洗手吃饭吧。”
小满跑出来道：“柳叶姐姐，奶奶还是不理我。”
司马郎道：“小满啊，你说的话奶奶都听到了，你的小木马她也看到了。”
小满道：“真的吗？”
司马郎点头道：“真的，快吃饭。”
吃过饭，司马郎收拾碗筷到了灶房，小满拿着木马在一旁玩，时不时看断刀客一眼。
断刀客看了他一会，起身到灶房找司马郎。
她正在洗碗，不对，她正拿着碗发呆，连断刀客进来都没发觉。
断刀客从没见过她这么魂不守舍的模样，轻声道：“你出去这一趟，发生了什么？”
司马郎一惊，随即回头笑道：“没什么，我去找村长帮忙，他答应为奶奶下葬。”
断刀客心中一叹，司马郎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跟他说。
他什么时候才能走进司马郎的心呢？
断刀客走过来抓住司马郎的肩，低声吼道：“司马郎，我不是小孩，看得出来你的不对劲。”
随后又放柔声音道：“你什么都瞒着我，我也会生气的。”
司马郎垂下眼，道：“等天黑了，你跟我出去一趟，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司马郎把碗一放，立即迎出门去。
一众村民抬着一口棺材涌进来，村长拄着拐颤颤巍巍跟在后面。
司马郎心想，这么短的时间内，村长不可能安排人去城里购置棺木，这必定是他为自己备下的。
村长走到司马郎面前，道:“东西都准备好了。”
司马郎挥手道:“那就开始吧。”
立即有几个老婆婆拿着一套寿衣进了房间，小满拿着木马，茫然地看着屋中的人。
除了村长，这些人没一个闲着，都在忙着布置灵堂，另有几个专做法事的道士，在准备道场。
司马郎招手把小满叫到院子里，指着棺木跟他说:“小满，你看这个，这叫做棺材，每个睡着不想再醒过来的人，都会躺在棺材里。”
小满似懂非懂看着她，她又道:“所以，这些叔叔伯伯，过一会会把奶奶放进棺材里。”
小满眼中忽然蓄满泪水，道:“柳叶姐姐，奶奶是不是死了？”
司马郎指着天空道:“奶奶去了天上，小满想奶奶了就抬头看看天，你有什么想对奶奶说的话，都可以对着天空说，奶奶能听见的。”
小满眼中的泪水转啊转，终究没有掉下来。
灵堂很快便布置好了，司马郎带小满过去跪下，披麻戴孝磕头上香，然后跪在一旁作为家属答礼。
也不知村长是怎么做到的，整个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挨个敬香叩拜。
这里面没有一件事是断刀客擅长的，他一点忙也帮不上，只好走过去在司马郎身边跪下，司马郎看了看他，没说什么。
等奶奶下葬完，天已经黑了，村长派人送来热饭热菜后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小满一直跟随，亲眼看着奶奶下葬，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没有哭也没有闹，但毕竟年纪小，一天下来早就撑不住，吃过饭就睡下了。
司马郎替小满掖好被角，吹了灯关上门，才叫上断刀客带了两把锄头悄悄出门。
在山上的一座林子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司马郎才确定一个位置，挥着锄头开挖。
断刀客好像已经猜到了地下有什么，所以他什么也没问，拿了另一把锄头和司马郎一起挖。
果然，挖了没多深就挖到了人，而且不止一个，空气中渐渐弥漫着浓重的尸体臭味。
断刀客让司马郎站到一旁，自己放下锄头用手刨，刨出来两具完整的尸体和一具无头尸，正准备继续往下刨时，司马郎制止道：“令兄，我，我来。”
断刀客让开后，司马郎在坑中翻刨着，又往下刨了一截，她才感觉自己的手指摸到了像是头发之类的东西，到这个时候，她又像是有些害怕了，退后几步颤声道：“令兄，你看看，那是什么？”
断刀客走过去刨出一颗人头，和无头尸摆放在一起，司马郎咽了口唾沫，挨过去仔细看了几眼，突然失去浑身力气瘫坐在地上。
断刀客吓一跳，蹲下身去扶她，司马郎不起身，侧头看着断刀客，眼框红得吓人，眼泪好像马上就要流出来。
断刀客一下慌了神，搂着她的肩，轻声道:“司马郎，司马……”
司马郎忽然伸出手臂紧紧抱着断刀客脖颈，断刀客双手僵在空中，半晌才轻声道：“你别，别哭啊。”
他不说还好，一说这句话，司马郎的眼泪更加止不住，却咬紧牙关不发出声音，断刀客忽然改了主意，也不管一手的泥，双手抱住司马郎道：“你想哭，就哭出来吧。”
司马郎终于哭出声来，毫无保留放肆地哭出声来，像是这辈子都没有像今天这么伤心难过，更像是把这辈子所有的伤心难过都哭了出来。
她哭了很久才停下来，手臂稍稍松开，断刀客便放开了她。
司马郎又呆呆坐了很久，才站起来另挖了一个坑，和断刀客把尸体埋了，两人一起回到小满家。
断刀客点了支蜡烛，两人在桌旁坐下。
司马郎道:“令兄，那个人是小满，小满的父亲，他的死，跟我有关系。”
断刀客沉默一阵，道:“有什么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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