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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 兴尽晚回舟

    吴氏提心吊胆,这时候才终于放心。知道卫玹定要和石全、吕清叙旧,便道:“我们在这里照顾书明,和两位叔叔也久未见了,婶婶、堂弟妹们的事情且有的唠叨,只怕你们说完了,我们还没说完呢。”卫玹握着吴氏的手喜道:“夫人当真懂我!”

    石全和吕清、卫玹择一雅间入座。石全为两人倒酒。酒过三巡,行菜进来铺开一桌好菜。三人说个没完没了,并美酒佳肴,好不快活。卫玹只觉得仿佛回到当初在石泉岭与众兄弟们抢劫吃酒的光景。

    他见石全并没大变化,可吕清却添了好几道皱纹,比当年更加精瘦,明明四十岁不到,却仿佛花甲老人,心中感叹:“石大哥所幸还是老样子,可二哥却如此憔悴。”这样想着,不自觉地叹出了声。

    吕清问:“今天相聚大是高兴,老弟为何叹气?”卫玹便将心中所想说了。吕清笑道:“兄弟有所不知,我等是两浙出了名的强盗,来杭州开店绝非易事。石大哥靠贿赂黄湖村的里正,买下山坡上的三百亩荒地,捐了个户长,兄弟们每人分到两亩薄田,都上了丁簿,如今都是登记在册的良民,这是他的辛苦;王顺兄弟接管了浙西一带,那里龙蛇混杂,你都晓得,自不必说了;我则在歙州、衢州等地来回折腾了好些日子,直到今天才回来。那边人生地不熟,因此多添了几道风霜。不过苦尽甘来,终于打通了这一条路。”

    说罢从包袱里接连掏出几样物件,依次介绍道:“四弟请看:这些是歙州徽墨,龙尾砚,黄山毛峰,七月菊…”卫玹是经商之人,一看就知道这些都是徽州名产,亦是杭州的紧俏货,奇道:“原来哥哥们也在做生意?”

    石全和吕清都摇头笑而不语。卫玹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哥哥们定是把占了商道。”

    石全道:“不错!农有农规,商有商道。凡经商之人,有些路程是免不了的,而路上的艰辛危险却有几个人能光凭自己应付?二弟所去的这条路虽然不算远,然而一路五门八派、三教九流,各路牛鬼蛇神都有。那淳安、桐庐、建德等地都有久居关卡的大户,而歙州的大帮派也不输杭州。不管是商人还是帮派,都别想轻易在这条路上占稳了。但二弟足智多谋,居然打通了从杭州到歙州的这一条路,往后财源滚滚,石泉帮大有可为。”

    卫玹一向佩服吕清智计,催促他讲出这一路的经历。吕清笑道:“此番一年有余,仓促之间怎么讲得完?”石全道:“二弟不妨接着你我入店之前的话头往下说,你和千云派三当家过招,后来怎么样了?”

    卫玹诧异道:“莫非是黄山千云派?我听说他们当家的三人,俱是武学奇才,曾经在岳阳楼连战一百名好手,三天三夜之中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却连半点伤也没受,从此一战成名。难道二哥和他们动手了?”

    吕清点头道:“千云派是黄山第一大门派,我此次带回来的东西,若没有他们点头,谁也带不出歙州半步。因此我到歙州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上山拜访。那黄山峻峭雄魁,七十二座山峰形状怪异,道路奇绝怪险,极易迷路。我本以为他们定在莲花、天都、光明顶三座主峰之上,或是在风景秀美的紫云峰和玉屏峰上,因此一一登顶去寻,却始终一无所获。岂料他们竟在香炉峰下的九龙瀑底。后来我才知道千云派每日晨曦之际登上北峰云海之上练功,至日落霞出方才下山,一年三百三十日,每日看云海三次变化,因此得名‘千云’。我去之时大当家文九龙、二当家仁字信都不在,只有三当家薛百掌在内。”

    卫玹插嘴道:“听说薛百掌掌法快捷无伦,别人出一掌,他已经出了百掌,因此有了这个名号。可是真的?”

    吕清微笑道:“这都是江湖上吓唬人,哪有那么快的?就算是我师父也快不到如此境界。不过这比喻虽然夸张,却也显出薛百掌的掌法以快取胜,和我们双龙派倒有相似之处。我当日恭敬拜上,取出厚礼相赠,正要说明来意。薛百掌却直接问道:‘你会不会武功?’我自然如实回答。他又道:‘那么你武功如何?’我道:‘婺、越第二,不值一提。’他眼中放光,一把抓住我的手问:‘第一是谁?’我回答:‘第一是我师兄,双龙派季天雷是也。’他又问:‘你和你师兄武功差了多少?’我回答:‘那可是乌鸦比凤凰,不可同日而语。’”

    “他淬了一口,一脸不屑道:‘你明明自称婺、越第二,却又说和排名第一的师兄不可相比,这分明是在骗我;第一和第二岂有相差那么多的?我乃歙州第三,不过是比二哥略输半分,也只因为我年纪小了他三岁。等过了这三年,我便和他相当。只是三年间他的武功也同样进步,因此始终追不上。你又比你师兄小了多少?’”

    “我道:‘师兄长我八岁,不过八年前的他也远胜今日之我。’他哈哈大笑:‘原来不是你师兄武功太高,而是你太不中用。同门为徒,人家也一岁岁长过去,不曾比你多长半日,怎么八年前他能达到的境地你却达不到?想必是你太懒太蠢。我问你,你的武功有你师兄的一半没有?’”

    “我回答:‘一半也许是有,但两个我却打不过一个他。’他点点头道:‘这话倒是不错。我只比大哥小了三四岁,但两个我也的确难敌一个他。武功一事嘛,若只是同门较技,一招一式比上半天才排得出名次;武林同道的切磋,也要几十招方知输赢;然若真到了拼个你死我活之时,出手哪怕只快半分,这半分之差便是死生之别了。你能说出这话,说不准是有些本事。你送了我那么多好东西,定有事相求,可咱们既不认识,也没家世渊源,如何信得过?不如过过招,点到为止,不伤义气,我便知道你师兄武功高低如何,便知道你有没有说谎,便知道你这人可交不可交。’”

    石全赞道:“此人初听似乎不通情理,任性妄为,可关键之处又说的句句有理,叫你无法推辞。”

    吕清伸手轻拍石全肩膀道:“大哥所见极是。此人绝不糊涂,只一心一意痴迷于武功罢了。我推辞不过,只好答应。想我婺、越第二之名也非浪得,不至于一败涂地,但又绝不能胜过他。我还在寻思如何手下留情,薛百掌高喝一声:‘当心了!’已经出手。”

    “这一出手,我便知道‘百掌’之名果不虚传,一时间掌风扑面,我只因寻思如何把握下手分寸,慢了半刻,然而刹那之间,前前后后已被他掌风围住,无处可逃。我双龙派向来自诩快如雷电,居然被人家抢了先,当真汗颜。我哪里还能多想,只记起先师的一招‘双龙出洞’的剑法,是伏低身子专攻人下盘的。我手上固然无剑,却不妨化掌为剑,伏身窜出。他见我不仅躲过了第一招,还能反攻,也不禁叫一声‘好!’,话音刚落,第二掌已随声而至,乃是从上至下,顷刻间便如泰山坠顶般压来。我心中惊恐万分,是躲也来不及,反攻也来不及…”

    石全和卫玹听得惊心,齐声问道:“怎么办?”

    吕清伸手拿起酒杯,一口辛辣入喉,顿时舌上生津,眉飞色舞道:“说来也巧,偏偏双龙派又有一招,名叫‘游龙引凤’,乃是用双手运气轮换,护住周身,将敌人的拳掌刀剑统统导引开。当时生死时刻,这些平时不用的巧招都给逼出来啦。我还伏身未起,只能勉强以脚尖支撑全身,双掌旋动,将他的掌力化去了九成。但他功力深厚,最后一成终究还是打在了我身上。这还是他念着切磋武功,又以为我躲不开这一掌,才只用了五分内力。否则那一掌便已送了我的小命。”

    “我兀自惊魂未定,只想逃走,不敢再比。谁知他见我居然能接他两招,兴味大起,喜道:‘好功夫!再接我一招!’又是一掌呼来。这一下也不知是不是用了全力,当真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我居然还曾念过如何对他手下留情,想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我只以为必死无疑了,却又突然灵光一闪…”

    三人正说的高兴,忽听见盘子摔碎的声音,初时还不在意,可立刻又有瓷碗碎声,接着一声,然后又是一声。继而屋外喧嚷不息,桌椅乒乓,楼梯作响,立刻又有好几人摔倒,震得脚下颤动。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均想:“难道又有人来闹事?”

    石全抬手示意吕、卫两人别动,道:“我先去瞧瞧。”出门来到二楼堂中。

    当卫玹等在雅间畅聊之时,伙计们将楼上楼下收拾干净,酒楼又重新开门。卫渟将钱有道送来的伤药研磨成粉,吴氏为钟书明敷上。卫纯见钟书明郁郁寡欢,安慰道:“书明啊,这些强人不讲道理,不必和他们争是非。万一惹怒他们,吃亏的还是自己。此时吃一堑长一智,日后你和伙伴们一同上京赶考,路上也要长个心眼。”

    钟书明摇头道:“余读书十余载所谓何求?若空怀一身道理,在这等强盗行径面前却连自保也难,所读之书又有什么用处?”

    卫纯听见插嘴道:“十年寒窗,为的是金榜题名,谁让你去跟强盗打架了?他们自有官府差役去捉,你可千万别逞能。”

    吴氏也劝道:“正是,他日衣锦还乡,谁还敢这样对你?”

    然而钟书明却连连摇头道:“二外公,卫大婶,书明读书但图匡扶社稷,布大道于天下,传小义于乡野。岂能为了一己私利而为官?为官之道本为救庶民于水火,而我今日亲见此不平之事,却束手无策,又有何颜面做官?”

    卫经道:“书明,做人要看的长远些,非为今日荣辱做激愤之举。将来你或高登朝堂,或任地方父母,亦或做御史言官,无论何处都可以弘扬正道,何必在乎这一时?”

    钟书明却把头摇的更厉害了:“三外公,倘若读书就能治理这些民间弊病,就能杜绝强盗帮派,自周以来贤官无数,本朝更是尤以读书人为重,为何至今弊病不去?帮匪不除?而书明何德何能,堪比历代贤臣,能一上任便除恶尽净?”

    卫渟听他满口怨气,不耐烦道:“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为,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钟书明看着卫渟,神情庄重,用力点了点头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不敢作敢为?钟书明岂是畏首畏尾之人!可是表妹你看,我一出头,便给人打的鼻青脸肿,受人嘲弄,没有半点用处。而卫大伯和石帮主武艺过人,一出手便料理了此事。都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可今后我遇到这种人却要躲躲藏藏,任他们横行霸道,读书人这大丈夫,又如何做的下去?”说罢苦笑叹息。

    大家都知道钟书明这是受气后钻了牛角尖,然而又不知该如何劝慰。突然听见旁边一桌的一对儿年轻男女咯咯发笑。女子把玩着一只玉镯笑道:“师哥,倘若有人欺负了你,你可别来跟我怨三道四的,烦也烦死了。”

    男的道:“师妹放心,若有人但敢辱我,早一剑了结了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却和女子诉苦水,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卫纯、卫经、吴氏听他这么说,摆明了在羞辱钟书明,都对他怒目而视。钟书明却不以为意,正经回答:“二位差矣。我儒家以仁为本,有杀身以成仁,岂能因不忍受辱,便忿而杀人?”

    那男子道:“那你若受辱又待如何?”说罢忽然欺身就近,扇了钟书明一巴掌。众人始料未及,都愣住了。钟书明伤口又重新裂开,渗出点点鲜血。

    卫渟大怒,脚下一跺,从座位上跳起,伸手欲扇回一掌。可那男子身形快极,卫渟刚一动,他便嘻嘻一笑,退了回去。

    卫渟回头看向钟书明,白皙的脸颊此刻红肿不已,渗出丝丝点点血斑,先前敷的药也掉了,不由得又气又怜。卫渟拿起药想帮他敷上,吴氏赶紧夺过,抢着敷了。

    钟书明给他扇得脑中嗡嗡作响,却不恼怒,反而喃喃自语道:“我受羞辱该如何?书上说‘忠告善道,不可则止,毋自辱焉’。对方已经羞辱了我,我再去忠告,不正是自取其辱?但若以牙还牙,又岂非不教而诛?再说我又有什么本事还手?教犹不成,打亦不得,吾辈何以处之?”

    他三句话不离孔孟之道,卫渟听着越发来气。她性子极似卫玹,都是一般的急脾气,又因为年轻好胜,更少了几分克制。钟书明夸她的“端娴惠美”,当真差之千里。

    可女儿家谁不喜欢这样被夸?便努力做出个端庄的样子。就怕原形毕露,才一直忍着不敢发火,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了。她对钟书明怒道:“人生在世,率性而为,有什么可犹豫的?人家欺负你,你就骂回去;打你就打回去;打不过就去找人帮忙,去报官;明着不行,便想法子阴施计谋,暗中报复。都似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什么都还没做,先被活活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