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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 只在此山中

    她越说越激动,大吼大叫,又扑了上来,这一次却是胡乱抓住卫渊的手掐向自己的脖子。卫渊挣脱不得,又气又怕:“你这疯子女鬼,一会儿要死,一会儿又不要死,我要是掐死你,难保你不会反悔向我索命!”

    他自己这话也说得颠三倒四,既是女鬼,还寻什么死?但那女鬼听了却松开了手,喃喃自语道:“对…我不能死…日日想死,又日日不能死。苍天害死那么多人,偏就要我健健康康活着,十几年来连一场重病也不生。为什么人人都可以死,唯独我不能死?好想死啊,好想死啊!”

    她言辞幽怨,竟是悲伤自己不能去死,实在匪夷所思。卫渊听她说了这么多话,渐渐不再害怕,琢磨道:“她到底是不是鬼?还是说是个疯子?难道她真的在这里活了十几年么?”

    想到一个人在这种地方竟然活了十几年,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冷颤:“倘若要我在这活十几年,只怕我也只求一死罢!可她又为何不能死呢?”

    心中顿生怜悯,轻声问道:“你真的在这里活了十几年?山缝间有清泉止渴,但何以果腹?”

    女鬼道:“他每日送来吃食,据说无一不是山珍海味。我要的是这些东西吗?可要是不吃,他又威胁我,要杀了他。我不管做什么,他都以他为要挟,不让我自杀,不让我绝食,不让我毁容,也不让我出去!我日日见得到他,他却从不知道我的存在…”柔声断肠,悱恻凄凉。

    卫渊心念一动:“她虽然语无伦次,声音却很好听。”心念方落,那女鬼却突然尖声嘶叫,似乎痛不欲生。卫渊急忙捂住耳朵,连连摇头:“可惜是个失心的疯婆子!”

    等她叫完,卫渊放下双手,感到腹中一阵饥饿,试探地问:“你说日日有人送来吃食,能不能给我一口?粥粮荤素,能果腹即可。”

    那女鬼道:“你饿了?真好,真好。”一把拽起卫渊的手,疾走如奔。卫渊什么也看不见,但跟着这个女鬼,脚下虽然跌跌伴伴摔得不轻,两侧却连一片墙也没碰到。心中奇道:“难道她能看见?”那女鬼的手粗糙至极,似乎长满茧子,但指甲却修的很整齐。

    他们先向下走了十五步,地势陡然上升,一连向上走了八十四步。其中左转两次,右转两次,卫渊都一步一步地数着,免得再次迷失。女鬼突然停下,一把推倒卫渊。卫渊屁股朝下一坐,软软当当,竟是一块极蓬松的垫子。正在惊讶,鼻子里钻入一阵肉香。卫渊惊讶更甚:“这里真有吃的!”

    女鬼忽然道:“坐着舒服吗?”卫渊答道:“温暖柔软,舒服极了。”

    女鬼叹了口气,又道:“闻到香味了没有?”说着动手拿过什么,顿时肉香大盛,卫渊知道她把饭菜端到了自己面前,便说:“这是牛肉?居然还有牛肉?”

    女鬼又叹了口气,将一只饭碗和一双木筷塞进卫渊手中:“你快吃两口。”

    卫渊闻香辨位,夹起一块肉,就着米饭放入口中。突然一阵酸臭,急忙吐出饭菜道:“饭已经馊了!”

    女鬼“啊”了一声,又递来一双碗筷:“那个是好久以前的。来,尝尝这个。”

    卫渊尝了一口,果然米香盈口。他食指大动,叼起牛肉,狼吞虎咽起来。黑暗中看不见饭肉方位,索性连筷子也不用,一手抓肉、一手扒饭,忙不迭地送入口中,三五下便吃完了一大碗米饭。这才想起来那女人什么也没吃,歉然道:“对不起,我一时饥饿,都吃完了,忘了给你留一些。”

    女鬼又长长叹了口气:“你吃的这么香,唉,真好!他天天送来饭菜,我却早已食之无味。吃入嘴中也不知是肉?是饭?馊了几天?他若见我没有动筷,便要亲自喂我,逼着要我吃下去。其实我早已感觉不到饥饿。无冷无暖,无色无味。你之前问我是人是鬼,我答不上来。你说我是什么?”

    卫渊暗自心惊,这般活着,还真不如死了的好。于是问她:“是谁天天给你送饭?你若想死,绝食即可。但他既然这样在乎你,怎么不放你出去?”

    女鬼浑身一震,颤道:“他…他对不起他,怕别人知道,所以不肯放我…要是我绝食自残,他一定会把他杀了…我如果死了,那他又怎么办?”

    卫渊心想:“什么‘他杀了他’?这人自言自语惯了,也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既然有人送饭,那么一定有进出的通道。”

    正四处摸索寻找出路,一个粗野的男声闷闷地道:“不用找啦,打不开的。”

    卫渊吓了一跳:“女鬼怎么变了男声?”想起来小时候妈妈讲故事,说冤死的女人会化作厉鬼,怨恨生前女弱无力,每当要害人的时候,就会变成男人的声音。这人忽然变声,绝非活人,不仅是鬼,而且是只厉鬼!既然如此,刚才吃的也绝不是好饭好菜,说不定是沙泥蚯蚓变得。自己忽然被吸入洞里,一定也是这只厉鬼所为。他既已变声,今日只怕难逃一死。

    既然必死,索性将心一横,大声道:“我被你这厉鬼抓进这里,要吸阳气还是借尸还魂,都任你摆布。只求你看在我为你而死的份上,记得帮我找到金沙帮的萧玉树,杀了他为我父母报仇!”说罢屏息静气,心中扑通狂跳,不知他要将自己如何。

    那男声嘿嘿冷笑,半晌才道:“原来你吓破了胆,以为我们都是鬼魂。你姓甚名谁?如何进来的?”

    卫渊道:“我姓卫名渊,是双龙派的外门弟子。今日师兄弟在山间比武,我一不小心摔下青崖,不知道怎么被吸入洞来。难道不是你搞的鬼么?”

    那男声冷冷道:“我若能捉你进来,还不如让自己出去!你名字中有个‘渊’字,活该你遭逢此难。可我名字中有个‘云’字,本该凌绝天下,却为何造化弄人,将我困厄于崇山之下!”

    那女鬼突然又说话了,一开口便带着哭腔:“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那男声满含恨意道:“不错!当年我见你被欺侮,楚楚可怜,万般不该,竟动了恻隐之心,将你带回双龙洞成亲。你却忘恩负义,与那天杀的狗贼厮混,奸夫淫妇骗得我苦!我撞见你二人丑事,你们却要杀我灭口。一剑杀了也还罢了,狗贼却将我打入万丈深谷,坠此洞中,从此不见天日。一朝之间,恍若隔世,今昔之别,判若云泥。我好恨呐!”

    女鬼抽抽啜啜地问:“你饿了没有?我给你扔些吃的?”

    男声勃然大怒,厉声吼道:“我不饿!每次我数落旧事,发些怨言,你便问我饿了没有。猫哭耗子假慈悲,将我一腔愤恨全当作犬吠,每日丢些残渣剩饭堵我喉舌!我好恨呐!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将他剁成肉酱,挫骨扬灰,散在这万丈囚底;再请来六方道士连天做法,抽魂炼魄,让你们永世不得超生!”

    他声嘶力竭地大吼大叫,震得卫渊双耳欲聋。那女鬼哭个不停,拾一只碗,盛入米饭牛肉,向外一扔,“扑通”落在沙子上。男声开始还骂骂咧咧,不一会儿骂声渐小,再没声音。

    卫渊这才知道,原来男人是在下方远处,并不在两人身边。但或因他声音洪亮,或是洞穴结构奇特,听起来却如临耳畔。卫渊朦朦胧胧地猜到这两人被困于此,均和洞外一名男子有关。不知那人究竟是谁?送饭的人又是谁?

    想到这里,总觉得只要等下次来人送饭,自己说不定便能求他让自己出去。想再问那女鬼,忽然觉得有求于人,怎能“女鬼女鬼”的叫她?便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名字?他叫我玉松…玉松就是我的名字。”卫渊又问:“你姓什么?”

    那人沉默片刻道:“我应该姓王。”卫渊道:“王姑娘,送饭的人什么时候来?”

    那人忽然一笑,笑声清脆若铃,似乎十分高兴,道:“王姑娘…好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真好听!你再叫一次。”卫渊又叫了一声:“是,王姑娘。”那人沉醉其中,喃喃道:“王姑娘…王姑娘…”

    卫渊只好又问一遍:“王姑娘,你可知道送饭的人什么时候来?”

    王姑娘道:“他今天送了好多的饭菜面饼,据说要离开一阵子,许多天都不会再来了。”

    卫渊大失所望。那个男声却突然道:“他要离开一阵子?许多天是多少天?”

    王姑娘道:“不知道。他只说会给我带些好看的首饰衣裳。这里漆黑一片,再好看又有什么用?”

    男人又问:“他给了你多少饭菜?多少只饼?”

    王姑娘道:“过去十五年里我何曾饿过你一日?就算是我自己不吃,也要供养着你,还不够吗?”

    卫渊感到奇怪:“这里不分昼夜,连几天几月也分不清,她竟然记得一共过了十五年?”

    男人怒道:“妇人之识,蠢不可及!废话少说,快告诉我!”

    王姑娘突然大声尖叫,好像有一根长针刺耳,卫渊急忙捂住耳朵。王姑娘大叫道:“我蠢!你们这些男人花言巧语,将我丢来抢去。我逆来顺受,言听计从,只求能多得一丝丝的好。可是为什么我却被关在这里?我哪里错了?我哪里错了!”

    说罢又失心一般大叫。男人骂道:“你这淫人之妇、荡逸之妻,不守妇道,不从妇德!吃里扒外,与豚狗通奸,与虫鼠为伍,堂而食人之食,却是衣冠禽兽不知检点!心如虺蜴、毒比蛇蝎…”种种闻所未闻的恶毒言语,连珠炮似的骂个不停。女人起初大呼小叫,男人却骂不停口。女人大哭大闹,后来声音渐渐弱下去,又啜泣了一阵,再不出声。

    男人也不知骂了多久,直到后来口干舌燥,穿着粗气休息了一阵子。不多时又道:“卫小兄弟,这个女人不中用,你替我数一数,到底有多少吃食?兹事体大,千万要说实话!”

    卫渊初听他骂人,以为是个粗人。但听他所用词语,虽然恶毒不堪,却似乎是个识文之士,至少没有像那女人般疯疯癫癫。因此半信半疑,找他所说起身去摸那些碗盘,一一数道:“冷牛肉一大盘,少说也有两三斗重;烧鸡三只,瓜果蔬菜足够一个人吃上半月;这里还有一小桶米,外加二十多张面饼。”心中暗想:“一个女子怎么能吃这么多?难道外面送饭的人就不起疑心吗?”

    男人听他这么说,喜不自禁:“甚好,甚好!这机会千载难逢,小兄弟,烦请下来一趟,我有话和你说。”

    卫渊吓了一跳,唯恐下去之后再也上不来了,忙道:“不不,就在这里说吧。我怕下去的时候不慎摔落,不死也残。”

    男人道:“良机不可失。你跳下来,我保你无事。实话告诉你,我有一策,能让咱们逃出生天。”

    卫渊听说能逃出去,立刻来了精神,问:“什么计策?”男人道:“你下来我这里,我就告诉你。这个计策,不能说与旁人。”

    卫渊心生疑窦:“这里就咱们三个,怎么还有旁人?大家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就是说给这个女人又有何妨,为何一定要我下去?”但眼见两人被困十几年,就算古怪脾气装得出来,黑暗中来去自如的本事绝装不出来,只怕是日日磕碰,难怪那女人手上全是老茧。可自己青春年少,加之父母仇怨未报,就是一天也不能留在这里。他很想相信那男人,大家一起逃出去,只是十分害怕下去,因而迟迟不动。

    他想了一想,对那男人说:“这里还在金华山之中,那么送饭的人也是金华山的人。一定知道我师父季天雷的名号。我掉下山崖,我的师兄弟们必定会告诉师父,等他回来那送饭之人说不定看在他老人家的份上,会进洞查看,那时候就能救我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