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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四海无闲田 农夫犹饿死

    石清泉赶回家中,任谁问起当日的情形,都是两耳不闻,只当是没听见,真要是人家追着问急了,宁可发脾气得罪人,也不肯多说半个字。

    就连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春红问起来了,他也是眼光斜睨过去,逮住一顿臭骂,弄得春红再也不敢在他跟前提及这事儿。

    就这么熬到了立冬,家家户户都找比往年多收了一成,打粒脱壳早早儿地收拾妥帖,除了少留些余量,其余的大部分都装车卖到县里去了,怀里揣这银子,美得晚上睡觉都像头猪似的直哼哼。

    石家的三十亩薄田,照顾得比谁都勤,水源充足,可就是收成却不如别的村民,三十亩地只打了三十一石。

    北宋一石约一百一十八斤,这一年的收成是三千六百五十八斤,脱壳减重三成,剩两千五百六十一斤,也就是剩下了约二十二石,这其中有八成要交到村上,田税要缴纳十二分之一,又缴了近两石。

    前些日子自汝州实行公仓,填补官仓的亏空,地方官员到任后,此地贫瘠,没有什么油水可捞,就会与当地的粮商勾结,将官仓里的粮食低于均价售出,账目上照常记录,但是一旦朝廷上需要这批粮食时,官仓已经空了,这该怎么办呢?

    汝州知府便想了一个办法,设立公仓,派下属到各地,丈量田地,依照每亩五升计算,一层一层地盘剥下来,很快就能添补上账目的亏空,至于那些被坑的农户,将自己缴纳的公粮记录在案,分有南北。

    等来年的账目对不上了,就再收北边农户的粮食,去添补南边农户,自北向南,自南向北,循环往复,说白了就是拆了东墙补西墙。

    但是为官无有不贪,就连他们的下属也一样,这笔钱理论上是用来添补亏空,这样运作下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下属也会进行盘剥,这笔钱就填补不上,北边儿交公仓,南边儿不止没拿到钱,每年还要交大量的粮食。

    不止如此,原来的每亩缴纳五升,由下属偷偷加了一倍,就变成每亩交纳一斗,若是不愿意的话,也不是不可以,到时候官差们就会以各种由头,把你的粮食扣押下来,例如产粮一石,官差每个月来检查一斗,也就是十分之一。

    一石米就要检查十个月,期间不能有任何减少,否则就是私吞官粮,无需经过堂审,直接扔进大牢,到时候可就不是一点儿粮食能解决的了。

    对于其他人来说,十去一还勉强可以接受,但石清泉可就不行了,二十二石上缴村上十八,公仓二石二,余不足两石,再算上找邻居借的春种,这一年到头来的花销,忙活的没半点空闲,不往里搭钱就已经算是烧高香了。

    石清泉愁容满面看着院内堆叠的麦子,一颗心沉甸甸的,只感觉自己要被这古代社会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有点盼头呀?

    石清泉坐在门槛上,望着灰蒙蒙的天色,嘴唇微抿,啐了一口,自嘲道:“不行死了得了,都不如蹲监狱了,起码饿不死。”

    “怎么在门口儿坐着?”春红推门走进院来,手里端着个水瓢,里面装了不少稻米,笑意盈盈地跑到他的面前:“今天李婶儿家装车卖粮,口没扎进,我顺手盛了半瓢,一会儿给你煮粥喝。”

    石清泉愣了半晌,缓缓地抬起头,看着她那张前些日子红润有光的小脸,因为饥饿劳累变得苍白瘦削,整个人垂着腰,眼神里不自觉的透着一股疲惫和沧桑。

    他甚至没有勇气去直视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羞愤,难堪,愧疚,自责,种种情绪涌上心头,忽然像发了疯似的伸手扯掉了她手上的水瓢,“砰”地一声砸在地上。。

    春红愣怔片刻,看着散落一地的稻米,慌不迭跪在地上,一粒一粒捡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捧着,装到了石清泉的怀里,嘴里埋怨道:“又犯了什么疯病?求求你消消火吧,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弄来得粮食,好端端的你砸他干嘛啊?我告诉你,晚上渴了想喝水,咱家可买不起第二个瓢!“

    石清泉忽感鼻子一酸,眼眶渐渐红了,伸手握紧了春红的肩膀,又深吸几口气,终究忍不住,泪珠子滚落下来,颤声问道:“你是不是恨死我了?“

    春红怔了一瞬,像是哄孩子似的伸手,拍打他的后背,温柔地安抚道:“嫁鸡随鸡,嫁你这么个东西,我能怎么办啊?好日子过了,苦日子也要尝尝不是?你要是真有心,就出去找份营生,也别叫我饿着,那才叫好汉呢!“但眼睛也泛起了红,不自觉地哽咽了。

    石清泉紧紧抱住她,心疼得厉害,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狠声道:“这狗日的朝廷真把老子逼急了,反了他娘的,不就是一死嘛?饿死也是死,被砍头也是死,还不如一刀剁了我痛快些呢!”

    春红靠在他胸膛里,听着他铿锵有力的心跳,心底莫名涌起一阵安定,仿佛只要有他在身边,就永远也不怕什么危险了。

    只是嘴上却不服软:“就你?有一把子力气都不是撒在田里,就是用在我身上,能有个什么大出息?还是想想怎么应付陈家那帮索命鬼吧。”

    石清泉猛地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地道:“姓陈的,他们欺人太甚!老子非得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春红吊起眼白,没好气的说道“呵,这话你倒是说得轻巧,他们在村里就是天,就连入冬要穿的那件皮裘,都是二娘子赏得,你能把人家怎么着啊?”

    石清泉刚攒起来的三分火气,就被春红的这一盆子“凉水”给火浇熄了,顿时泄了气,耷拉着脑袋,闷闷地道:“要是不交这八成粮食,咱也不至于饿成这个德行。”

    春红闻言,眉头一皱,望着院子里的那一袋袋粮食,眼珠乱转,似计上心来,她朝着石清泉招了招手,贴近了几分,靠在耳边,轻语几句。

    “等一会儿他们人来了,你就……”

    “这......能行吗?”

    春红哼了一声,道:“怕啥?饿死你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石清泉一愣,旋即露出欣喜之色,兴奋地道:“那就按你说的办,我现在就去准备准备,等人来了你就喊我。“说完便一溜烟地跑到屋里,不知琢磨些什么去了。

    等过了晌午,管事挨着家丁们一同到了,春红跟他们一番客套寒暄之后,便找了个由头转身进了屋子,等了约一刻钟的工夫不见人影,便干脆带着家丁跨入院门,吩咐着将粮食抬走装车。

    没抬两代粮食,就正巧见到石清泉从房里出来,那几名家丁浑身一颤,立马扔掉手上的粮食,将管事拉到角落,低声道:“咱们等会儿再搬吧,这姓石的可不好惹。“

    管事扫了一眼石清泉,似有不屑地冷笑道:“就他还敢动手?你们几个是吃干饭的?“

    家丁们纷纷凑了过来,将上次陈宝象带着他们来闹事的情况一说,管事心里也没了底,心说这小子平时看起来其貌不扬,竟还是个练家子,要是真冲突起来,自己未必能讨到好处,遂改了主意,让众人将粮食又搬了回去。

    而此时,石清泉正巧迎了出来,看着他们把装好的粮食又卸了下来,心里也犯起了嘀咕,不知道他们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下也谨慎了起来。

    “陈管事,这是?”石清泉试探着询问,目光警惕地盯着他,暗中观察着他们的举止,真要是动起手来,自己也好有个准备。

    谁料陈管事却满脸堆笑,跟他亲热地说道:“石老弟,我这手下人不懂事,没等你出来呢,就急着把粮食搬走,老哥先给你配个不是了。“

    “这……这说得是什么话呢,我还怕烦扰了老哥呢。”石清泉闻言,更加摸不着头脑了,只能干巴巴地说了两句场面话

    “我也是奉命,还请老弟别怪罪啊。”陈管事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看着石清泉越发狐疑起来。

    “不敢,不敢,老哥言重了。“石清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你一句我一句的敷衍着。

    两人互相谦让了几句,这才聊起了正题。

    对了,石老弟还没吃饭呢吧?哎呦,我来得真是不巧了,你们快把粮食装车,别耽误人家吃晌午饭。”管事吩咐道。

    “慢。”石清泉单臂挡住门口,硬生生将那几名家丁拦在门外,转过头赔笑道:“我不是与老哥为难,只是……“

    陈管事脸色微沉,也有了几分火气,道:“只是什么?“

    石清泉讪笑两声,解释道:“也没什么,就是前些日子二娘子,看春红衣衫单薄,特意送了两件皮裘,我们都是穷苦人哪里舍得穿啊?就是想烦请二娘子,把这几件皮裘拿回去,顺便把这粮食收走。”

    管事闻言,神情微变,高挑眉梢,冷眼睨着他道:“既然是二娘子有赏,那你们就拿着吧,这送出去的东西,那有道理往回收的?更何况,这种小事也用不着烦劳二娘子了。“

    石清泉闻言,脸色僵了片刻,勉强挤出一抹笑,道:“既然二娘子不得空,那这粮食就改日再收吧。”

    管事嗤笑一声,拍打着石清泉的肩膀,弹去浮尘,说道:“你看我这身后站着的几个不成器的东西,平时抬抬粮食,挑挑水缸,没个什么大用,但要是有人给脸不要脸,那可就另当别论了。“说着,管事干笑几声,话锋一转:“我可没说你,千万别有什么误会。”

    这话摆明了就是威胁,既然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就没有理由再跟他假客气下去了。

    石清泉心里恨极,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挂着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笑道:“老哥,那我也就不拦着你了!”

    一把将他拉到怀里,两臂向内一缩,猛然发力,管事只觉得自己像是让一条蟒蛇缠住了似的,憋得满脸涨红,几番挣扎无果,颤抖着声音求饶道:“饶……命……“

    石清泉却置若罔闻,箍紧双臂,一点点收拢,勒得管事喘不过气来,双腿拼命踢蹬着,一副随时都要断气的模样,石清泉才松开了手。

    “咳咳!”管事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了半晌,缓过劲来以后,再看石清泉时,脸色都变了,连滚带爬地退出去老远,惊恐地指着他结结巴巴的说道:“你你你你,你等着!”放完话,不等人反应过来,便跌跌撞撞眨眼间跑得没了人影。

    其余几名家丁见状,陪笑道:“石头,车和粮食我们就先撂在这儿了,不用送了!”将肩上的粮食放在地上,一溜烟头也不回地夺路而逃,生怕晚走一步,也遭了对方的“毒手”。

    石清泉扛着麻袋,转身进了院子,插上门稍以后,靠着墙瘫坐在地,长吁一口气去,拍了拍胸脯,喃喃道:“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