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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云遮洞天

    子时,遮月殿内荧光点点。榻前之人的左手正执着一枚白棋,锋利的目光扫过棋盘上的每个角落,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棋盘的对面空无一人。

    二十多年前建起这座遮月殿,从那时起他便每日来这里与自己对弈,如今两鬓的青丝中参差着几缕华发,却依然放不下这殿内的棋盘。

    “主人。”侍者在旁边等待良久,看到落子方才开口。

    “咳咳!”他刚要开口却被卡在喉咙的两声干咳打断了。近日天气渐凉,夜深之时竟有些严冬般的肃杀。

    他起身披了件衣裳,道:“他最近可好?”

    “一切都好,近来武功大有长进,没有辜负主人的一片苦心。”侍者的话音中略带几分激动。

    他欣慰地点了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咳咳咳……对了,那个和他一起上山的小娘子?”

    “还在。”侍者将水递了过去,看到他摆手示意,便退出了遮月殿。

    这时,另一人不动神色地走了进来,见到殿内只他一人,靥笑道:“这日子果真是快得很,转眼都已经过去一年了。既然如此挂念那位小郎君,何不前去一叙?”

    他背过手向前踱了几步,叹道:“大娘又怎会不知我的苦衷。如今局势尚未明朗,我是断不会意气用事的。”

    公孙大娘瞥着案上的那盘棋,念道:“就像这盘棋一样,看似白棋已经大势在握,可黑棋却在不起眼的地方暗藏机锋,随时有可能反败为胜……”

    大娘顿了一下,见其并未作声,又道:“近日南边有异动。据人来报,古罗教派出了为数不少的教中弟子来到中原,意图不明。”

    “古罗教?区区南蛮教会也敢踏足中原武林。你派人盯住便可,倘若有任何对我们不利的举动,除之。”

    公孙大娘点了点头,又突然想起一事,便问道:“那郭九渊现又如何?”

    他皱着眉又缓缓坐在榻上,道:“郭公他……已经死了。”

    “死了?”大娘惊道。

    “此人深明大义。身处牢狱饱受严刑拷打,关于兵书的下落却没有吐露一个字。后来被李林甫那个畜生诬告谋反,在牢中被灌下了毒酒。”

    “那聚义堂的家眷和弟子又怎么样了?”大娘追问道。

    他不语,大娘也猜能出七八,又叹道:“可惜了。却不知他日郭青知晓此事又会如何,毕竟这二十年来是郭九渊将他养大成人。”

    话落,她瞄了一眼那个依旧冷峻的侧颜。大娘本想告诉他另一件事,却选择了缄默不言。

    踏出殿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门上高高挂着的牌匾,嘴里念着:“遮月……云遮月……”

    君山山顶少有像今夜这般的夜空,空洞而深邃,甚至没有一丝微弱的星光。

    “你怎么还躺在这里?今晚的星辰都被云挡住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郭青心不在焉地从苏荷身边绕了一圈,然后坐了下来。

    还记得一年前他们二人刚来到君山时,郭青发现她经常一个人跑去山顶。他以为苏荷悄悄趁着夜晚去练功,于是就跟去了一次。那晚郭青在巨石后面等了很久,却没有看到半点练武的影子,等着等着便睡了过去。直到苏荷将他叫醒,他才发现这浩瀚的星空美得就像是一副画,没有任何山水之作能与它媲美。从那以后,郭青有时也会在夜里推开房门抬头看一看,只是很少来到这山顶上。

    苏荷道:“既然都已经上来了,那就既来之则安之。自己躺在这里想些事情也还不错。”

    郭青笑了起来:“我发现你这个人平时说话不多,想得可真不少。来这里这么长时间了,除了白天在屋里睡觉,就是晚上来这山顶看星辰。师父之前还问我知不知道你从何而来家住何方。唉,我当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啦,咱俩就像两个世界的人,平时连面都见不到,哪有机会问你这些啊。”

    这时苏荷仿佛突然想通了什么,坐起身来一脸严肃地对郭青道:“你说的对,有的时候自己想了太多总会走不出心里那个最想要的结果。所以你想知道些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郭青被她突如其来的坦诚吓了一跳,忙解释道:“我不是怀疑,只是有些好奇。”他看着苏荷的眼睛,胸中无数的疑惑在此刻却不知从何问起。

    见郭青迟迟没有开口,苏荷嘴角露出一丝异样的微笑,道:“你还记得一年前在小船上将我掠走的那个蒙面人吗?那是南诏古罗教教主,也是我之前的主人。”说完,苏荷停了一下,抿着嘴,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又继续道:“……我曾是古罗教的玄字长老,杀过多少人已经数不清了。一年前,原本接到任务去杀了你,却在途中被教主派来的叶……叶长老清理门户,这才被你救下。对不起,这一年来,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

    苏荷一吐为快,只是声音渐渐地颤抖,她明白即便在一起相处了那么长时间,郭青也绝不会和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杀手为伍。

    “呃……所以你身为长老,为什么会被自己人刺杀?”郭青托着下巴匪夷所思地说道。

    苏荷本以为郭青知道了她曾经的身份和杀人不眨眼的行径后,多少会有一些惊讶,甚至会将她赶出君山或是一剑杀了她。

    而郭青却不懂她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才有勇气将这些说出来,说给那个多年以前在阳光下对着她笑的少年。

    苏荷含在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拔出短刀指着郭青的眉心,嘶喊道:“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我的双手沾满了血,在你的侠义和正道面前,我永远只能站在黑暗的角落。你明不明白!”

    “直到今晚,我都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她转过身,手臂缓缓地落了下来。山顶夜晚的凉风吹乱了苏荷的长发,散落地依附在脸庞,辨不出是怒是悲,轻道:“既然你根本不在乎我之前是什么样的人,那么今后也当作不认识我就好。”

    这时郭青突然昂起头,大声吼道:“所以你后悔了吗?!”

    “因为那些死在你手里的人而后悔。既然如此,我又何须多问。”他走到苏荷面前,正色道:“师父告诉我,要想练武先要养心,养心首要便是放下。所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之所以问到他们刺杀你的原因,正是因为我和你一样,早就把你当做我的朋友了。”

    苏荷怔了一下,用力地擦干了双颊上的泪水。

    二人静静地坐在山顶上,郭青讲了很多小时候的故事,苏荷只是认真地听,当然也没有告诉他其实被救的那个小女孩便是她本人。

    过了一会儿,苏荷的心情平复了下来,对郭青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离开这里了,要去干什么?”

    郭青道:“当然是先去找我父亲!这次我离开聚义堂这么久,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等我练好了武功,一定回去找那些畜生算账!”

    苏荷有些失落,接道:“真羡慕你心中还有可以让你牵挂的人。”她抬头看着天上,依旧是一片昏暗,又道:“我如果离开这里,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去什么地方才好。虽然那日临危之际听到了亲生父亲的姓氏,可茫茫人海又该从何去寻。”

    这时,天空中落下一滴雨水“吧嗒”一声砸在了苏荷的脸上,郭青笑着帮她拭去,说道:“你放心,既然是朋友,我一定帮你找到你的亲生父亲。只是眼看就要下雨了,咱们赶紧回去吧。”

    二人刚要离开山顶,只见空中闪出数道雷电,顿时将夜空化为了白昼,轰鸣的惊雷接踵而至,苏荷在郭青的前面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郭青打趣道:“原来你怕打雷啊,是不是怕那些人回来找你呀……”说完立刻扮了一个鬼脸,然后跑到前面去了。

    苏荷听出了他在捉弄自己,便佯怒地一边嚷着一边追赶过去。

    郭青心中窃喜,忘形之时一脚踏空,“啊”地一声向山下滑去。苏荷连忙伸手去抓,可山顶早已被雨水冲得泥泞不堪,两人一同滑落下去。

    跌跌撞撞地穿过山腰的树林后,他们终于停了下来,而苏荷发现此时她正将郭青压在了身子下面,却只受了些剐蹭的轻伤。她立刻爬了起来,见郭青没了半点生气,惊了一身冷汗,卯足了力气不断拍打着他的脸,嘴里还念着“你千万不要死……千万别死……”

    “咳咳咳!”郭青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有气无力地说道:“好了好了,别打了,再打脸就肿了。明明是个小娘子,力气还真不小。”

    见到郭青刚醒了过来,还有心思开玩笑,苏荷长舒了一口气。此时的雨越下越大,若继续冒雨而归恐怕会重演方才的危机,苏荷环视四周寻找避雨之地。

    这时,一株矮木后的山缝吸引了她的注意,指道:“不如我们先到那里躲一躲,等雨停了再回去?”

    郭青也看到了那个山缝,挣扎地爬起来,一边揉着脸一边道:“也只好如此了。看来这雨今晚是停不了了。”

    他走过去,将杂乱的枝叶拨弄到一旁,小心地扶住洞口往里面探去。

    洞口狭隘细长,只能一人侧身而过,郭青回头看到苏荷紧紧地跟在身后,便弓着腰迈进了山缝中。可奇怪的是,二人刚进到洞中,忽然感到此间十分宽敞,毫无拥挤压迫之感。果真是是别有洞天。

    郭青靠坐在石壁上,叹道:“想不到这君山上居然还有如此地方,看起来好像并不是天然所致。那又会是何人曾经在此开凿呢?”

    此时洞内一片漆黑,苏荷听郭青这么一说,担心误中这山洞之中的玄机,于是也只好坐在旁边,不敢四处探查。过了一会儿,缓缓道:“此洞外窄内宽,如此构造想必开凿之人是不愿意让别人发现这里。这一来有可能是独居在此不希望有人打扰,二来便可能是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只是现在这里如此昏暗,不然应该可以看出些蛛丝马迹。”

    “一个小小的山洞都推断出这么多,我看你啊应该去当军师,保证打得那些蛮夷落花流水。”郭青坐在地上一边笑着一边伸了个懒腰,手臂碰及之处突然滚动了一下。郭青将那东西抓了过来,定睛一看竟是个腐朽的头骨。

    他将头骨捧到苏荷面前,道:“不如你问问他,方才你的推断到底是哪一种才是对的。”

    苏荷多年杀手的修为对人头已然司空见惯了,便从郭青的手里将那头骨接了过来,来回摸索了几下便笃定道:“这头骨的主人是被人一掌打死的,而且杀他之人的武功修为绝不是一般高手能够达到的。”

    郭青照着苏荷的样子,用手轻轻拂过头骨,渐渐地感觉到全身的汗毛都站立了起来。这头骨之上居然密密麻麻布满了裂纹,额头上还能清晰的摸到五指状的凹陷。苏荷说得没错,此人确是被一个绝世高手一掌打在额头上而死的,而这个高手的功力若论当今武林也必是凤毛麟角之辈。

    “既然如此,这个高手杀了此人后又为何要将头颅割下后,放到这个山洞里呢?莫非这两个人之间还有一些其他不为人知的恩怨?”郭青举起这颗头骨,费解地自言自语道。

    苏荷道:“按常理来说的话,如果是陌生人或者仇人,杀了也就罢了,甚至不会再去多看一眼。而此人的做法如此反常,大有饮其血啖其肉之意,看样子理解为血海深仇也不为过了。可问题就在这里,若是杀了这个人只是为了报仇,为何不将其头颅祭奠亡人,却放在这么一个无人问津的山洞之中?”

    郭青恍然大悟,说道:“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头骨的主人根本不是他的仇人,而是一位对他十分重要的人。你看,这头骨上的指印和裂纹不就刚好说明了这一点。依此人的武功,将这个头骨捏碎简直易如反掌,可他恰恰没有这么做,反而在取其性命之时故意留了几分力道。”

    苏荷点了点头,刚要开口,一道霹雳从天而降,光亮瞬间照进了山洞,接着骤然而灭。此时她已经忘记了方才自己要说些什么,直直地看着郭青,吞吐道:“郭青你……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