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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神龛(二)

    午间阳光柔和而又明媚,飘荡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

    偏远的农村瓦舍里,一名中年男子鬼鬼祟祟地潜入到了村头一户人家。

    这是张家夫妇的住所,二人的父亲张老是位寻常的农民,辛苦操劳半辈子才积蓄了一点财富,用来置办了些板砖木材,想着小夫妇二人喜欢清静,干脆就在村头自家地上给孩子盖了套房子,琢磨着也算是功德圆满,有机会去享余年的清福了。

    前些年这家新添了位小公子,可讨张老欢心,小农村思维落后,特别是老一辈儿的人,尤其讲究男丁兴旺,这大媳妇儿头胎就添了位孙子,街坊邻居间说出来啊,也倍儿有面子。

    正在午睡中的男主人脖上忽然触上一片冰凉,被扰了好梦的他有些不爽地推了推脖间抵着的物件,一阵刺痛伴着血腥气漫向神经深处。

    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钻进耳畔,他慌乱中猛地惊醒,血腥气愈加清晰地钻进鼻腔里,紊乱的思路在强烈的求生欲剧烈挣扎。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危险,手有些不受控制地慌张抖动,鼻腔里的气息错乱扰动,额头泛上潮红色,脸憋得像烂番茄。

    哪怕是小村子里土生土长务农的年轻人,宰鸡宰鸭和任人宰割的区别他也懂。

    “你……”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喉咙里液体倏地滚动,险些噎着自己。

    过分痉挛的肌肉压迫着神经,浸入骨髓的冰凉一点点地蚕食着他的理智。

    “别说话,别乱动。”男人浑厚的声音突然响起,像是蛇蝎一样爬进男人的耳朵里,惊起一阵寒颤。

    男主人的身子猛地一抖,刀刃刮过脖颈,舔着黑黄的皮肤。

    在极度紧张敏感的情况下,感官的敏锐度被无限地放大,些微动静钻入耳廓——糟了,妻子午休结束马上就要从隔壁房间出来了。

    他是个懦弱的人,却不能做一个懦弱的丈夫,更何况他们的孩子可以没有父亲,但是少不了一位陪伴他成长的母亲。

    瞳孔眦裂,红丝斑驳,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他双手握成拳,拼尽全力地打在了那人的脖颈处。

    “嘶……”那人有些吃痛,抵在男主人脖颈处的刀刃有些不稳地晃动了一下,在空中撩起绵延的血丝。

    那人的身体在惯性下些微后仰,小腿肚猛地砸到了桌子上,他单手撑在桌楞处堪堪稳住身子,血丝在眼睛里慢慢泛起,他忽然发疯般地举起手中的匕首,向男主人猛烈地砍去。

    男主人的瞳孔有些涣散,紧绷的神经快要把他勒得窒息,他的脚步变得凌乱而又不稳,双腿抖动着快要打结。

    “不可以……不可以……”大脑里像是有一条犀利的蛇猛地窜过,支撑起他疲惫的身躯,几乎是瞬间,他迅速抄起身旁放着的陶瓷盘子不要命似地向那人的脑袋砸去。

    霎那间鲜血淋漓,那人脑袋上点点的红块埋在乌黑的发丝里,像是山丘里生出了红日。

    而匕首也被生生扎进男主人的肩膀里,肌肤和肉质被猛地撕裂,红肉里蜿蜒着的细小血管一点点地被切割着,疯狂地向外面洇着血,像是孩子们一点点堆积上的色彩颜料,乐此不疲地扩散到衣袍上。

    “啊……”女主人刚一推门便猛地看见眼前混乱、破碎、不堪的景象,不受控制地破声大叫起来。

    “走啊……”男主人看着呆愣、无助而又渺小的妻子,来不及堵住肩膀处渗血的伤口便开始疯狂地喊叫起来,这一刻没有属于一个男人的尊严,有的只是一个丈夫的责任以及担当。

    “走啊……”撕裂的声音砸进耳畔,像是银针一般,刺醒了她错愕的神经。

    幡然苏醒的她像只提线木偶一样,向着大门拔腿就跑。

    门口凉风习习,掠过迟钝的神经末梢,扎进眼睛里,刺得泪水斑驳。

    “他爹……”她如梦初醒般地呢喃着,神识在破碎的灵魂里疯狂地叫嚣起来,强烈的刺激下,她忽然像只受惊的母老虎般,抄起墙壁上立着的锄头,挥向那正挣扎着向丈夫扑去的男子。

    女主人也是在村里土生土长的野孩子,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女生,农活的艰辛给了她粗壮的手臂以及强有力的双腿,她虽有寻常女子的胆怯,却也同样拥有一个母亲的坚韧,以及农耕社会里撕扯着的野性。

    “砰……”壮烈的声音里混沌的神经剧烈地抽动起来,搅得大脑如火燎般疼痛,空间感猛地错乱起来,男子扶了扶头上粘稠的鲜血,腥气刺过鼻腔,猛地扎醒神识。

    疼痛蔓延在四肢里,常年疲于奔命的人早就被磨出来一份狠戾,他拖着晃动又绵软的身躯,提起手中的匕首,龇牙咧嘴,像只疯魔的困兽般要去砸向眼前的男主人。

    男主人的眼皮艰难地打着架,眼框里的场景晃动着抽搐,凶狠异常的男人倒映在他的瞳孔里,像是嗜血的恶魔在跌跌撞撞地挪着步子。

    女主人的大脑里念头模糊而又胶着,像是烧熟的浆糊一样,短暂的神经松懈后,刺痛猛地袭来,她看着丈夫胸前斑驳的红色,忽然再次像疯子一般,抄起手中锄头狠狠地砸向那人的后颈椎——

    那是一个女人的信仰,哪怕是从未沾过血的双手,有天也会为了难以启齿的仇恨以及灾难,成为一个屠夫,在那一日到来之际,是非对错就算显得再多么重要,也已经于事无补。

    “砰”一声巨响,男人的身子瘫软,狠狠地撞在了桌角上,鲜血淋漓地浇在桌楞上,洒在地板上,像是簇簇妖冶绽放的鲜花,亲吻着地狱的裂沼。

    女人像是突然清醒了一般,手中还在滴血的锄头猛然砸在身侧,像只单纯无知的仓鼠一样,一下子不知所措地蹲坐在地,埋头痛哭起来:“他爹……我……我……我杀人了……”

    男人跪坐在血泊旁,匕首在肩膀里肆意生长,带着触电般的麻意,他浑身像是布满了肿胀的海绵一般,一动不动,呆愕着像是躯死去的尸身。

    “啊……”女人一次又一次疯狂的嘶吼像是拉响的警笛声一样,响在静谧的山野里,惊飞栖息着的鸟雀,扰乱烦闷的空气,扎进了男主人的神识里。

    那声音里藏着一个女人的脆弱以及迷茫,她也许天真地以为疯狂地叫喊出来后,就能把一切的罪孽都给宣泄。

    男主人无助又慌乱地看向同样跪坐在地的妻子,瞳孔里像是映满了破碎的玻璃渣,把斑驳的血丝衬得犹如鬼火。

    满是怯弱以及害怕地,他用另一侧的手臂去探了探男人的气息,湿热的气体缠绵悱恻地绕上手指,断断续续地萦着温度,像是妻子端上的那碗快要冷凉的热粥。

    也许他可以用那只仍旧强壮的手夺过女主人手中的锄头,把这具身躯砸得粉碎,洒到荒山里化为肥料祭奠大地,以此来抹去这场惨案的全部经过。

    也许他可以把一切的罪责全部推脱给他那手中拿着凶器的妻子,把自己的罪过摘得一清二楚。

    可是,生而为人,他虽悲惨而又愚昧,却也知父亲曾谆谆教诲,农民啊,骗谁都骗不过老天爷,你若是骗他一次,那他就会永远不再信你。

    他是破碎而又凌乱的生命体,可他的孩子却不是,他的孩子还有一生光明要走,所以啊,一个卑微的父亲,用沾着鲜血的双手撑在虔诚的厚土上,无垠的黄色里血色缓慢干涸。

    似乎是拼尽了全力,他咬着裂痕丛生的嘴唇,撑起了自己那双绵软的双腿,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爬向了自己的妻子,声音里藏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孩儿他妈……我对不住你啊……”嘶吼的声音噙在嗓子眼里,泪水染满舌尖,又咸又涩。

    他那双粗糙而又坚韧有力、布满老茧的手,迟疑着抚上了女人有些干裂以及褶皱的皮肤,脸上的表情拧在一起,像是干瘪的苦瓜一样。

    “照……顾……好……孩……子……”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无奈,揉碎了半生的尊严。

    女主人眼角通红,瞳孔涣散,哭干的泪水干涸在眼眶里,像是锈了一层黄色的膜,她似丧失了感官的触觉一般,麻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由着眼前男子的抚摸以及低语,未曾动过一丝一毫。

    男人压抑着自己的哭腔和怯懦,最后拍了拍眼前还呆愕着的妻子,用力地直起身子,一步一颤地前去仓房,取来了拉纤用的麻绳,吃力地拖过男子沾满鲜血的身躯,把他捆在了院子里的那棵大树上。

    午间阳光亲吻着人间烟火,俯瞰着山村野色,倾泻在这家小院子里,像是度了层金色的辉光,温柔而又夺目。

    在这座安谧的小村庄里,过着男耕女织、快活祥和小日子的人们,正扛起他们的锄头,走向村里各处,去给庄稼松土,去除草喂水。

    “张霖,我闻着这味儿不太对啊。”蒋烨走在张霖的身侧,忽然凑近他低声道。

    “咋着,农民的饭你也想抢啊。”张霖觑了他一眼,语气里有些不满。

    “不是,这腥气太重了,这山村里能宰得起牛羊的,可没有几家吧。”蒋烨看着张霖不怀好意的眼神,也懒得和他计较,兀自说道。

    “你的意思是……”张霖挑了挑眉,眼尾显得有些促狭。

    “线索这不就来了嘛。”蒋烨眉眼勾了勾,笑得人畜无害。

    “狗鼻子,走吧,带路。”张霖抚了抚额,有些无奈地笑道。

    蒋烨朝着后面那帮走路懒散又缓慢的大爷们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快点跟上,大部队不要断了。

    阴凉错落地洒下,不远处是家红砖绿瓦的房子,看样式和颜色,也就两三年的样子。

    血腥气从淡淡飘散来的几丝,到逐渐有强烈了起来,张霖忽然意识到,蒋烨的判断没有错,荒郊野岭的房子,离村子又远,离出山又近,若是他想要动手的话,这简直就是个最好的选择,杀人敛尸后还能扛着一麻袋东西当作去上肥料。

    “咋着,你蒋爷的鼻子在警署里可不是吹着玩儿的。”蒋烨冲着张霖挑了挑眉,戏谑着道。

    “是啊,要不然也不会进警署的门。”张霖瞅了一眼他的得瑟样,不忘损了他一句。

    “欸……承认我厉害很难吗?”蒋烨不服气地低喃道。

    “得了吧,蒋大爷,记得带着后面那一群生瓜蛋子藏好了,丢了哪个都是惹不起。”张霖去下手套扔到蒋烨怀里,声音里满是冷意,就像猎人捕猎前总是习惯性地擦拭猎枪一样,张霖动手的时候,也喜欢把枪上膛。

    “等等……”蒋烨忽然叫住了张霖,“不太对劲儿。”

    “嗯?”张霖皱了皱眉头,他并不喜欢有人打搅他的狩猎。

    “这味儿太冲了,像是有人光明正大地把它拿出来放在明面一样,而我要是凶手的话,我更希望这些阴森诡秘的事情是藏着掖着的,而不是天真地以为把它放在阳光下就能解脱一切罪恶。”蒋烨神情凝重地开口道。

    “哦,看来是另一起案件啊,不过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去瞧瞧这个人为的精彩故事呢。”张霖的眸子里泛起一股子凶狠和冷淡,若不是他是林老最得意的门生,蒋烨第一次见他办事时都差点以为这是哪个杀人犯物色猎物呢。

    唉,有的人平时看起来温柔善良、谦谦公子,若是论杀人来讲,怕是得拔个头筹啊。

    蒋烨生理上有些心疼一会儿要挨揍的犯人。

    敢在村头安家的人,多少都得有个男主人撑腰,不然真惹了事,谁敢担保能保住小命,那些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们,可不会看着你清闲就放过你的。

    “唉,老张,在家吗?”张霖极其自然地拍了拍门,顺着自己的姓氏信口胡邹了个名号。

    男主人闻声猛地惊醒,他浸在温水里的粗糙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柔和温暖的液体泛着红光,颤动着闪出波纹,一点点地撩过他那树皮般的肤质。

    匕首还插进肩膀里,像是从身体里生出的甲胄。

    以他的身体情况不便过多运动,妻子刚恢复清醒也还未顾得上去报给村支书,而此刻前来的乡邻们,或许会成为他们的证人,也或许会成为他们的判官。

    他和妻子不过是一些粗野的农民,也不晓得这事情该如何处理,只是既然赶上了,那也就没有藏着掖着的道理,是非对错,他们都认,只是他有个私心,他想保住自己的妻子,就好像是保住了一个完整的家庭。

    他未曾想过忤逆信奉的神明,只是仍旧贪图这平凡的日子,也抱着无人知晓的幻想,熬过内心煎熬做一个污迹斑斑的囚徒,只是现在一切都将大白,他将担负起一份自以为的决定,走向世界对他的宣判。

    “他爹……可是……”女主人的发丝胡乱地散在脑后,她整个身子挡在男人的身侧,试图阻了他的去路,她虽愚昧无知,但也晓得一人做事一人当,她高大威武的男人,没有必要为她去接受惩罚。

    “秀珍啊……照顾好孩子……听话……”男人看着眼前身躯娇小的女子,生生压抑住自己的怯懦,声音里满是温柔道,“你是我阿强三媒六聘娶来的人,怎么能让你去那满是糙汉子的地方受委屈,记着,好好活着……”

    “阿强……说什么话……我来……”秀珍泪眼朦胧,抚上男人黝黑宽大的手掌,二人掌心的茧子摩擦着,似乎是在恩典这份难逢的缘分。

    “秀珍……你才说胡话……孩子咋能没了娘……快呸呸呸……嘶……”许是男人焦灼的动作扯到了伤口,他说话的声音有些虚弱,像是快要断裂的丝线,纠扯着撕碎。

    “老张,不在吗?”张霖察觉不到里面人的动静,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又用手使劲儿拍打着门,焦躁的声音里夹着丝奇奇怪怪的乡音,落在蒋烨他们耳朵里,莫名地有些好笑。

    “来了……莫敲了……来了来了……”男主人冲着女主人挥了挥一只手,蹒跚着步子匆匆赶去开门。

    而此刻不管前来的人究竟是哪位邻人,他都希望这些染着血的事情能浮在水面,推理出一个公道。

    “阿强……”女人昏暗的双目困惑不堪,她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看着眼前孔武高大的男子迈着沉痛的步伐,走向朱红的大门。

    “秀珍……我对不住你啊……记着……照顾好孩子和爹妈……谢谢你……”男人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不舍与心痛涌上心头,难以抑制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艰难地俯下身躯,匕首处的鲜血冲裂结成的痂,开始在外衣上肆虐。

    其实他没有告诉自己的妻子,现在他的额头滚烫,伤口处像是堆满了灼烧着的碳块,而那里连着的手臂又麻又痛,像是电钻刺过一般。

    他是晓得伤口感染的,前些年啊,他们村里的大牛,身子老壮了,结果就是被锄头抡了一下,没伤着筋骨,就是出了些血,他自己也说没啥大碍,可是人突然就没了,后来大夫仔细瞧了才知道是伤口感染。

    他这个情况,也不晓得能不能留个命回来,唉,可悲啊。

    “秀珍……要是我回不来……就忘了俺吧……寻个好人家啊……”男人艰难地直起身子,转身打开了大门。

    甫一开门,他猛地意识到了不对劲,来人长得很俊,看相貌和打扮,一点儿也不像是村里的人,再说村里头前些年出来打拼的那些人他也有个印象,可是和这人的气质差得太多了。

    他忽然有些慌乱,这门开也不是,关也不是,就横在两人中间半开着。

    不过,在张霖眼皮子底下,这门儿可就是关不上了,他打量着眼前和他等身高的男子,在他身上看不出一点亡命之徒的阴森和狠戾感,相反那是一种淳朴的憨厚,老实又厚道。

    他往男人身后扫了一下,院里枝叶旺盛的大树上,坚实的麻绳里捆着一个满脸血淋淋的男人,不远处还站着一个有些害怕的女人,不时地向这里偷瞄几眼。

    蒋烨躲在草丛里,时刻保持戒备状态,他手中的枪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瞄着那个男人,在他做出任何异动之前,结束他的生命,保证张霖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