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刻筹 » 故里神龛(四)

故里神龛(四)

    张霖看着蒋烨成功把两人在门口处糊弄住了,开始移步到院子中央,仔细端详起来绑在树上的这具半死的身体。

    “我在一个农民的家里,农具肯定会是我最得手的工具。”刘岩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并且对这具还新鲜着的躯体表示出了浓厚的兴趣。

    说完,他扔给了张霖一对手套,自己也带上了一双,开始去解尸体身上缠上的绳子。

    张霖心中忽然感慨,在实习生和医生面前,可能就只差了一个患者。

    “这绳子是拉纤用的,材质是苎麻,算是比较上乘的一种,柔软洁白,不怕风吹日晒,这样来看的话,这家小夫妻的生活还是挺讲究的。”刘岩解绳子的时候也不怎么闲着,开始给张霖科普常识。

    “哦,你很有研究。”张霖站在树荫里闲着无聊,也就顺着小实习生的话往下聊了。

    “结课作业,我选的是模拟不同绳子杀人时对死者生理情况的解剖。”刘岩面色沉静,信口胡诹道,手里继续解着男人身上捆着的绳子。

    “啊?!”张霖突然震惊了,他不得不承认,这人总能给他各种不寻常的惊喜。

    “呃,其实只是用实验研究了几种绳子的性质,全程无污染,无血腥。”刘岩为了维护学校的名声,还是补上了一句话,毕竟现在国家医疗资源紧缺,学校还是很重要的。

    张霖闻言突然被他奇葩的脑回路给惊到了,果然是个被多年教育给囚禁住的孩子啊,可怜啊。

    显然张霖在腹诽这句话时,忽略了自己曾经的学生身份。

    “从上面的血迹来看,死者被绑上的时候身上应该还是沾着血的,所以,目前无法确定死者在被绑架的时候是否死亡。”刘岩看着绳上已经干涸的血迹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排除当时其实只是重伤?”张霖闻言双眼微微眯起道。

    “确有可能。”刘岩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说辞道。

    “那这样看来的话,你是想帮他们啊。”张霖的声音里带着一些凉意,落进刘岩的耳朵里,扰得他心里有些不悦。

    这领导怎么埋坑啊,还没开始呢,就打算把锅甩了,果真和领导什么的千万不能深交,容易被坑。

    虽然刘岩心里有些不悦,但他还是保持友好的态度道:“学医第一条,能从死神手里抢过来,那就抢,所以呢,尊敬的领导,判断一个患者在什么时候见阎王是我们的行医标准,请不要上升到我的动机层面。”

    “看来刘医生妙手仁心,我受教了。”张霖迅速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只是这话虽是夸人的,可听起来却没有半点夸人的意思。

    刘岩手中的绳子马上就要解开了,他懒得去搭理眼前这位端着架子的领导,可是这男人体格有点壮,明显不是自己一人就能扛住的,所以他吸了口气后,扭头看了眼正一脸冷漠看着自己干活的张霖平心静气道:“麻烦搭一下手,非常感谢。”

    在伟大的医学研究面前,做人必须要能屈能伸。

    张霖刚跟刘岩搭手把尸体抬起来,刘岩就开始指挥道:“尸体反过来放,他的致命伤应该是在脑后。”

    满是鲜血的狰狞面孔被空气残忍地抛弃,这具已经逐渐散去热量的尸体只好去亲吻地面。

    刘岩扫了一眼男人身上的血,麻溜地给这人褪去了衣服,开始了自己的医学研究。

    一会儿,他指着男人的后脑勺道:“全身伤口有两处,都是在脑后,一处偏颅顶,一处偏颈椎。从头发丝里粘结成的血块来看,应该是有一次短暂的出血,但是出血量较少,并不造成致命伤,而正常情况下,击打人的后脑是可以一击致死的。”

    所以若是凶手第一击就击中后脑的话,那么他现在应该就是一躯生理上已经死透的血包了,同时也不会出现血块的凝结。

    张霖听懂了刘岩的言下之意,心中隐隐升起困惑,要是这样来看的话,第二击的流血量应该是远大于第一次的,所以最后一次造成的创伤应该是粉碎性的。

    “所以,我们现在需要知道的是这家屋子的男主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受伤的,他有没有做出第二击的机会。”刘岩说着,忽然停顿了片刻,然后瞅向了张强身侧立着的女主人,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你怀疑,两次伤口不是一人所致?”张霖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对他的想法有了认识。

    “看情况,我又不是随便安人罪名的破官,不好说啊。”刘岩的语气里有些暗戳戳的讽刺。

    得,在这儿等着挖苦他呢,可真是觉得自己的实习工作挺顺啊。张霖听了后嘴角带上了一丝捉摸不透的笑,心里瞬间想出来一堆整治小实习生的法子。

    “张总务。”“小白兔”蒋烨看着赶来的张霖和刘岩,恭恭谨谨道。

    这演技,果真是出神入化,让人耳目时常一新啊。

    张霖看着眼前一股子职场小透明,啥都不敢说的蒋烨,又看了一下货真价实的实习生,啥都敢怼,忽然心里产生一种错觉,可能二人都不是装的,真可能是职员越老,看起来就越怕上级,越单纯好骗。

    “领导。”小夫妻二人对着张霖毕恭毕敬,声音有些怯懦。

    “嗯,情况说得怎么样了。”张霖继续端起了他的领导架子,刘岩忽然觉得这两人可是真能装啊,都能怼一台大戏了。

    “任务完成。”蒋烨指了指自己手中的表格,脸上绽了个堪称明媚的笑。

    张霖扫了一眼内容,发现蒋烨打入人群内部的能力真是杠杠的,连小两口含糊不清的口供都给套出来了。

    刘岩站在张霖身侧,也瞧见了蒋烨写的那一堆密密麻麻的字,心里满是折服,不过现在他心里有一个大胆的想法需要证实。

    “是这样的,我们需要你们配合我们完成一次现场还原,您放心,不会占用很长时间的。”

    男主人心里突然现出一股熟悉的味道,刚刚刘岩也是这样说的,当相同的人再次重复接受信息的人的脑子里已经证实过的话术时,会减少一种警惕机制,其实这也就是熟人作案的原理。

    张霖看着轻车熟路的刘岩,突然就对他的过去很感兴趣。

    几人挪步到了房内,阳光渐渐倾斜了角度,刚好打落在沙发旁的桌子上。

    实木家具上溅落的鲜血早已干涸,淌在光里,像是绽放的血梅。

    地板上已经干涸的血迹,从沙发旁一直蔓延到了门口。

    “现场没有清理?”刘岩道。

    “没有。”张强攥紧了妻子的手,回答得沉静而又谨慎。

    他深知自身罪孽是无法逃脱的,所以只是在用力地去乞求那一刻晚点到来,至于抹去他们自身的罪孽,于他而言,那是万万不可奢望的。

    女主人那只没有牵着丈夫的手隐隐向后撤,抓在衣服上,褶皱愈加清晰,像是蜿蜒着的蛇身。

    “好,您说当时您是在沙发上躺着的,有一把匕首靠近了您。”刘岩开始引导男人回忆刚才的场景。

    “是的,一把匕首,很凉,吓得俺一下子就醒了。”男人攥着妻子的手也愈发紧了,他在害怕,害怕重历危险,也害怕真相大白。

    可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能抹去妻子在这场事件里的参与过程,只是他仅有的常识告诉他,若是平白无故地去否认恐怕会更让人起疑心。

    “你醒了,看见了那个面目狰狞的男人。”刘岩的声音很是沉静,听起来像是一曲悠扬的催眠曲。

    男主人听着刘岩的话,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刚才的那场争端里,血腥气猛地蔓延在身侧,钻进鼻腔,刺进脑髓,惹得他的心连连发颤。

    “别害怕,这时候你推开了他,有人来帮你了,是吗?”刘岩的声音很缓,像是溪水一样流进男人的耳畔。

    “我……我推开了他……他手里有刀,他要杀我……”男主人的眸子陡然紧缩,显得慌乱而又惊诧。

    立在他身侧的女主人看着自家丈夫的神情,忽然明白在自己没有出现的时候,他究竟是经历了怎样可怕的事情,那一刻她开始庆幸自己站出来保护了自己珍视的人,没有留下这辈子都无法挽回的损失,所以啊,这真相又何必藏着掖着,修得同床共枕的缘分都够了,剩下的罪孽,世间自有定夺。

    想到这里,她的神情蓦地放松,攥着衣摆的手缓缓松开,而握着丈夫的那双手却愈发用力,好像是为了恩典最后相伴的时光。

    “现在要杀你的人死了,他消失了,从你的眼前消失了,你又看到了一个人,你要保护她,对吗?”刘岩觉察到了女子神情的变化,心里隐隐有了底子。

    “消……消失了……”男主人还是有些战战兢兢地,语气里充满怀疑。

    “是的,消失了,你要保护的人出现在了你身边,这时你看到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对吗?”刘岩继续引导着男人回忆场景,他需要确定女主人在这场案件里的身份。

    “我……我看到……锄头……锄头掉了……”男人的神情还是有些慌乱,回答的声音里带着些怯意。

    “好的,张先生,谢谢您的配合。”刘岩说完看了一眼张霖,示意他自己想知道的已经清楚了,可以结束了,然后他径直靠近女主人,笑着道:“林女士,您好,我想也许您想和我聊聊。”

    女主人闻言瞧了身旁的男主人一眼,而后看着刘岩道:“是的,俺想和您聊聊。”

    “秀珍……”男主人不知道刘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着妻子神色有些担忧地道。

    “阿强,莫得事,大人例行问话,别担心我哈。”女主人摸了摸男主人的头,温柔而又体贴,“大人,有什么话,直接就在这说吧。”

    其他人或许不知道,可是她自己心里清楚,自己这一答,事情的真相,多少就要交代了,她的阿强,许是以后就见不到她了,所以她不想离自己的阿强太远。

    “我知道是您做的。”刘岩没有实行任何的话术,直接开门见山地道。

    女人闻言有些呆愕,很快又反应过来,就是的,不然为啥要特地喊她来问话。

    “是俺……”女人的声音不够铿锵,甚至有些怯懦和绵柔,但是里面却裹挟着无尽的坚韧,足以动摇每一颗跳动着的心脏。

    “哎呀,您别听秀珍胡说,她一个小妇人,能干什么事。”男主人闻言迅速拽了一把身边的女人,把她护在了自己的身后。

    “阿强,他们会发现真相的,不要这样。”女人握住男主人拽着自己的手,声音里一点点涌上坚毅。

    “秀珍……”男人有些气急败坏地喊道。

    “阿强……”女主人的声音里有些哽咽,只是她仍然坚定地道:“是俺,俺想保护自己的丈夫。”

    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想着隐瞒,只是苦于抉择,而现在,该来的总会来的,她带着笑,回答得很是坦率。

    是的,那时她手里拿着锄头,直直地砸向了那个对丈夫动手的男人,可不管多少次去回顾这个场面,她仍然愿意固执地认为,自己手中拿着的,不仅仅是丈夫的性命,也是她和丈夫那份朴实的生活。

    她瞅着眼前自己的丈夫,笑得深邃而又温柔,那是一种独属于女人的魅力和光辉,它在各个年龄段里展现在各个背景的女人身上,以无声的坚韧直面每一次动荡和喧嚣。

    “俺稀罕阿强,所以,俺不能让阿强给俺背锅。”女主人声音温柔,她说这话时眼角泪花泛起,嘴角挂满笑意。

    或许她满身尘土气,但是她盛开在最璀璨的憧憬里,生长成了夺目的样子。

    “好的,谢谢您,您是一个让人敬佩的妻子,谢谢您。”刘岩向女人鞠了一躬,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间,他被她身上体现出的魅力所折服。

    只是看着眼前的深情戏码,刘岩也突然发现自己当这个出头鸟真是自己找麻烦,他们俩说不定早就看穿真相了,就等着看自己笑话呢。

    想到这里,他心里很是别扭,无比痛恨自己为了要给某位领导证明自己而做出的深恶痛绝的行径。

    “可是那人无故入人屋门,妄图破坏你们的生命财产安全,按照律法,也是该罚的。”张霖看了一眼胶着着的小夫妻,以及明显不太愉快的刘岩,还是友好地开口打断了这个尴尬的局面。

    “您的意思是……”闻言,小夫妻二人像是抓住了一丝曙光,猛地盯上张霖的脸庞,神情隐隐泛上期待和憧憬。

    此刻张霖心里突然明白了刘岩内心的想法,果真人的目光是可以造成实质性的伤害的。

    “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财产安全不受威胁而采取的不带有故意报复心理的反击是属于正当防卫的,所以我需要你们现在再次向我描述当时的情况,这样我才能帮你们找到这事件的清晰逻辑。”张霖的声音沉静而又稳重。

    张霖话落到这里的时候蒋烨就知道他要帮他们洗脱罪名了,在一个逻辑鬼才手里,说辞不过就是一份闭环的文章而已,能弄得滴水不漏只是一会儿的事儿。

    “好……”女人握紧了男人的手,声音细腻又坚毅道:“那时候俺的脑子很乱,俺看到他正拿着刀对准俺丈夫……俺不能抛下他,俺瞧见那处有锄头……”

    “锄头当时在哪?”张霖适时插话。

    “在门口那里……”女人捏紧手指道,很显然重历危险的过程让她害怕而又紧张。

    张霖赶到门口处,那里的墙壁上有一处小面积的潮湿印痕,在光下很是明显。

    潮湿的锄头常年放在这里,沾染的泥土渐渐压在这里,慢慢生长出来一片淡淡的青苔。

    “那现在呢?”张霖继续问道。

    “在院子里正堂西侧的草丛里……”女人的眸子空洞而又怯懦,有些慌乱地躲进了丈夫的怀里。

    “然后……”张霖继续引导。

    “我砸向了他……他头上有血……好多好多……”女人说着话,突然有些干呕,一脸痛苦地捂上嘴巴。

    “那,他有没有晕倒?”张霖插话问道。

    “嗯……没有……他又站起来了……他在扑向我的丈夫……不……”女人先是摇了摇头,忽然又有些焦灼不安地伸手抓向眼前的空气,神情慌乱。

    “别急,你的丈夫没有问题,现在那人倒下了,发生了什么?”张霖软声安抚起她道。

    “发生了……发生了……好多血……好多血……他在地上,好多好多血……”女人的神情猛地抽搐起来,不安地蜷向男人的身体旁。

    张霖忽然意识到女人可能出现了创伤应激,继续问下去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干脆就停止了问话,声音温柔道:“好的,谢谢您的配合,您是厉害的人,保护了自己的丈夫,我想,我们这里现在就可以停止了,您先好好休息一下。”

    话落后,他伸手抚了抚男人的肩膀,示意他照顾好自己的妻子。

    “怎么样?”张霖从屋内出来,走向了蒋烨身旁。

    “对上了,你看,锄头的位置没有问题,高度和墙壁上从挂钩到阴影的距离也是一样的,而且上面的血迹是没有清理的。”蒋烨指着一处草丛,神情放松道。

    “女人的情绪波动也对的上,并且根据他们的供词以及现场情况分析,不存在故意补刀的情况。”张霖耸耸肩,也放松着笑道。

    “成了,结案了,小夫妻俩的事情也解决了。”刘岩从屋内出来后,看着满脸惬意的两人,一脸兴奋地喊道。

    “领导,感谢你们啊,若不是你们,我们也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做了。”小夫妻两人满眼泪花的看着张霖等人,声音激动而又真挚。

    “哎呀呀,大丈夫总这么一惊一乍的,可不能让媳妇儿瞧了下去,拿出个样子,怎么总能让媳妇儿保护自己呢。”张霖拍了拍刘强的肩膀,调侃着道。

    “大人……”男人伸手挽了媳妇儿的肩膀,语气真诚道:“我们给您鞠躬……”

    “免了免了。”张霖忙伸手挽起二人,语气里半是戏谑,半是亲切道:“记着给他弄个坟,别回头让他做了个孤坟野鬼,也怪可怜的。”

    “嗯……嗯……”两人点了点头道:“大人您放心,刚才在村支书那里已经打过招呼了,相信不久后这位兄台也就有人来认领了,俺们小夫妻俩也决定搬回去和老父亲一起住了,这样也相互有个照应了。”

    “嗯,毕竟保不齐还会有人来寻仇,你们也小心点,有事随时上报给村支书,实在解决不了的话,就去这个地址找我。”张霖递给了男人一张纸条,上面龙飞凤舞的字体潦潦草草,像是画一样。

    “呃……”男人接过字条,看着上面的字有些晃神。

    “你到时候到江锗堂,给他们看这张字条,里面的掌柜的自然会带你前去的。”蒋烨看着一脸惊愕的男人,还是出于好心地给他解释了一下。

    “好的,好的。”男人忙收了纸条揣进衣服里,连声道。

    “走着,难不成还涮你们小两口一顿饭啊?”张霖冲两人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山路,旁边草里的一群实习生们见领导终于走了,也忙收敛起脸上丧尸一般的神色,捶了捶已经蹲麻的双腿,浩浩荡荡地追了上去。

    刘岩瞧见和自己一同到来的其他实习生,心里忽然对他们泛起了同情。

    男主人看着眼前游山的人群,忽然发现还好是坦白从宽了,不然的话,以他们的情况势单力薄,估计是留不住全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