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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神龛(八)

    高盛还站在窗边仔细观望着警署里的情况,他看见张霖从屋内出来,激动着将手中的望远镜靠得更近,语气却疑惑道:“这张霖倒是出来了,可那冯译我是没见着啊。”

    “没见着,那不更好嘛,说明张霖那小子还没有摸清冯译的底细。”座上那人呷了一口茶,神色悠闲,语气平淡。

    高盛听了钱雍的话,也觉摸着像是那回事儿,干脆继续端起了他的望远镜好好瞧着,可不知为什么,他隐隐有种不安,就像是危险来临前猎物突然的预感。

    “唉,不对啊……”高盛瞧着警署内的人来来往往,忽然又疑惑着开了口,“怎么有个小年轻拿了个箱子啊,哟呵,还是个医药箱子——不对,这是有人受伤了?!”

    高盛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他眯了眯有些疲累的老眼,回头看向钱雍迟疑着开口道:“你的人,出手了?!”

    钱雍此刻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儿,时靳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杀手,按理说如果他已经出手的话,那现在张霖见到的可就是冯译的尸体了。

    那这突然有人受伤的情况可就说不过去了啊,难不成是时靳还误伤到了其他人——随着张霖进去的那个女娃子可是还没有出来呢,难不成是她挡了枪?!

    不对,时靳不会做这么有风险的事——等等,他刚才假设时靳出手了,可是现在时靳好像还没有回来,所以要么是有人在时靳之前出了手,并且对张霖的问话造成了风险;要么就是时靳这步棋废了,有人觉察到了他们的踪迹。

    如果是前者的话,那只能说明张霖招到了其他不该惹的人,可若是后者的话,那他们现在可就是别人的棋子了啊——

    想到这里,钱雍手中的茶盏突然抖了抖,他神情有些错愕地瞧了一眼窗户,而后像是为了求证什么似的,缓缓开口道:“拉谬斯,有没有看到时靳?”

    “很抱歉,钱先生,没有发现时先生的踪迹。”拉缪斯是个异邦人,对这里的语言还没有特别熟悉,他说话时夹着奇怪的腔调,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蹦出来的一样。

    “钱雍,我不管你埋了什么棋在里面,但我希望你能确保我能全身而退。”高盛听着二人的对话,隐隐发现了端倪,他当初愿意相信钱雍就是因为他从不做没打算的事,可现在钱雍的事明显做得存在风险,他得为自己做打算。

    “高盛,先别急,既然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若是翻了的话,谁都逃不掉。”钱雍语气沉静,话里却藏着针子,他是在安慰高盛不要着急,但同时也是在警告他,如果不好好配合他的话,他高盛也是自身难保。

    只是现在局面未定,先露出马脚的那方才是必输无疑的。

    钱雍稳住神色,伸手摇了摇手中的茶盏,杏黄的汤汁摇曳着在白瓷里荡漾。

    林笙已经吃完了一盏茶,那背后的人却迟迟还不现身。

    她算了算时间,决定自己先出手,她拿起伞和相机,走到掌柜处对着那里候着的人道:“您好,我是时刊的一位记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看看这里的风景。”

    这只是城里的一座小茶楼,可是它生长在繁华和简朴的交界处,一面是守卫着这座城的警署,另一面是贫苦人民素雅简陋的憧憬,强烈的冲击感吸引了无数的人前来参观,踩点的人自然也是不少,而且这次的来者是时刊的记者,他们没理由去拒绝这个请求。

    可是今日她的脸上却略有迟疑,眸子往下垂了垂,似乎是有些不大能做出决定。

    最后也许是林笙眸子里流露出的真诚与希冀骗过了她,又或许是为了不让别人起疑,那姑娘还是答应了,只是细心叮嘱她道:“小姐,是这样的,我们有一些客人不希望您打扰他们,而且警署那里的情况也是不便透露的,所以请您跟着我来吧。”

    “当然,有劳了。”林笙笑得温柔典雅,也许是因为她这样奇怪的人身上糅杂着太过复杂的气质,最后倒是生成了一股子艺术的纯粹吧。

    她推开一扇扇门,靠近一扇扇窗,融入那些或肃穆或悠闲或纯粹的画面里,举起江雯的相机按下一次次快门,就好像自己永远定格住了这些瞬息万变的风景。

    在一次次视角调整的过程中,她逐渐排除掉了几个房间的位置,来到了她最后要确保的几个坐标旁,这时身边的女声温柔地响起来:“很抱歉,小姐,我想,客人不希望您就这样冒昧地进去,还请您见谅。”

    “真是抱歉,我想,我可以下次再来的。”林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最后扭头望了几眼这几间房,眸子里流露出了恰到好处的不舍。

    这门框把光线折叠着,她连人影都瞧不到,只是现在大概确定了位置后,她可以肯定自己刚才狙击那人时没有被发现的原因了,那剩下的事情她也更有了底气。

    “下次如果没有客人的话,我们一定会把这里的风景呈现给您的。”女人看着有些眷恋的林笙,笑得很是温婉甜美,让人不忍开口去扰乱她的话。

    林笙闻言冲她友好地笑了笑:“没关系的,也许现在我可以继续下去享用我的茶,谢谢你的陪伴。”

    “您客气了,我的本分,请。”女人立在林笙身侧,招呼着她和自己一同下去。

    “哟,张大官人,又见面了。”刘岩一脸惊讶地看着张霖,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声招呼。

    他身为一名新晋社畜,本来正在警署里悠悠闲闲地值班,结果突然有人冲过来要找磺胺,他凭着医学生的本能立马意识到了不对劲,再想到今日的案件好像是请了位外援,心里便有了分寸。

    这时又恰巧一人冲来点名要他前去帮忙,凭他新手社畜的社交范围,这认识他的官员除了张霖和蒋烨,也没有谁了,所以他抱上替二人收尸的准备,扛上了自己装备齐全的医药箱,匆匆赶着步子。

    好在这两处地方都在警署的前院,几步路,不算远,从阎王手里抢人还来得及。

    结果一到门口就瞅见了张霖这位完好无损、面色凝重的大活人,倒是把他给吓了一跳。

    “截肢手术能做吗?”张霖瞧见眼前笑得像是赶丧一样的刘岩,忽然有些后悔喊他前来,语气也隐隐有些不友善。

    “当然能,您放心,我这儿啊装备齐全,实在搞不成的话,解剖尸体的工作也能一并做了,绝对不给官人您的工作添麻烦。”刘岩拿出自己身为社畜的尊严,努力微笑着,语气急促地说完后,直接揣起自己的大医药箱子就匆匆往门里赶。

    张霖跟在他身后也进了门,只是瞧着江雯和刘岩两个看起来都不怎么靠谱的人,他开始暗暗祈祷时靳这哥们能再坚持一会儿——这座城里不可多得的人才,在谁眼里,都是香饽饽。

    “江雯师姐,你的病人啊。”刘岩甫一进门,就立马去寻找病人,结果在靠近时靳的时候瞧见了他边上的江雯,忽然有些惊讶。

    江雯对上来人的目光后,隐隐松了口气:“嗯,刘岩,这场手术就交给你了,你主刀,我给你打下手,没有问题吧。”

    “放心,我当时的结课作业就是这个,熬了不少个日子呢,没的问题。”刘岩冲着江雯人畜无害地笑了笑,麻利地从工具箱里取出来刀和镊子递给江雯。

    江雯伸手接过,把刀和镊子放到酒精里泡了泡。

    刘岩又从工具箱里取出一个小瓶子,取出里面的棉花轻轻放到伤口处,神色上不无自豪道:“你走后老师们研究出的新成果,取草乌、川乌、生南星、蟾蜍、番木鳖、细辛、半夏用好酒炖熟调搽,上好的外用麻醉药。”

    此时躺在桌子上的时靳已几近昏迷,神识呜呜呀呀地吵闹着,只有零星的交谈声偶尔钻进耳畔。

    刘岩把他的伤口处全部浸满麻醉药后又把废弃的棉花取出来扔到了旁边,随即又洒了一点磺胺粉把伤口的周遭给覆盖住了。

    江雯见状,取出来酒精里的刀,立马用滚轮式打火机把它点燃,待火苗缓慢熄灭后,把刀把手递给了刘岩。

    刘岩接过刀,对准伤口的周侧,继续切开了点。

    红得发黑的脓血滚动着滑落皮肤,殷红的血又叫嚣着从血管里一股劲儿地拥出,圆坑处周侧开出的几道划痕,在肌肤上绚烂得像是刚结的咒印。

    刀拉在伤口周侧,一点点地把皮肤咬烂,刺痛的感觉像是暗夜行者,无孔不入地偷袭着残存的理智。

    这当然是痛的,只是像时靳这种伤疤常年伴身的人早就习惯了,也就谈不上是什么刻骨铭心的勋章了。

    他做的事,说好听点那叫大佬赏识,难听点那就叫摸爬滚打捡来的命,随处可见的草芥,当然是不怎么值钱的,但是想要活着,只能豁出去。

    江雯适时地接过刀柄,重新放入酒精里,又把过火的镊子递给了他。

    刘岩一气呵成,直接动作丝滑地把两枚弹壳都给捏了出来,他瞧着放到白布上的弹壳,隐隐觉察到了不对劲儿,于是重新换上满脸嬉笑对着江雯道:“师姐,你留着吧,这历史性的手术合作,日后可就碰不到了。”

    “成吧,刘医生,手术不错。”江雯只当他是小屁孩儿要邀功,就笑着伸手接过,放在了自己随身带着的小包里。

    “哎呀呀,过奖了,这还没完呢。”刘岩说罢,又从医药箱里取出来消过毒的针线,小心翼翼地缝了起来。

    “成了,完工了。”刘岩给线头收了尾,拿钳子小心地剪断了多余的部分,开始收拾起刚才的工具,给它们好好地消了毒。

    张霖见他们忙完了,就过去瞅了眼时靳的腿,不得不说,刘岩是很有做针线活的天赋,缝补的真是整整齐齐、严丝合缝。

    “做的不错。”张霖礼节性地鼓励了一下刘岩出众的医学技能,打算采用怀柔政策趁机拉拢,刚好刘岩就蹲在他的身前收拾着东西,头上翘起的呆毛就像是家养的小仓鼠一样,于是手欠的张霖顺手摸了摸。

    刘岩有些疑惑地回了头,在瞧见领导不安分的爪子后,直接不留情面地瞪了回去:“为了手术的成功率,请领导遵守好规则,并且请尊重医护人员,谢谢配合。”

    说完,就扭过头继续去收拾他的工具箱子了。

    张霖有些尴尬地瞧了江雯一眼,满眼都写着这人两幅面孔为什么可以切换得这么理所当然。

    江雯耸了耸肩,无奈地笑了笑,还对他对了对口型:“可能是你身为领导的魅力吧。”

    张霖眯了眯眼,好好地缓了口气,收了把二人赶出屋子的冲动,岔了话题:“你们俩平时关系不错?”

    “呃,怎么说呢,当时学院实行帮扶政策,我带过他一年,功课很优秀,而且毫不避讳地说,他们算是我见过的最拼的一届孩子,就是他们当时刷新了我对自己学科的认识,就是从那时候起,我觉得学医的都像是疯子一样。”

    “师姐,你怎么瞎说啊,谁是疯子啊,我们那一届可是根正苗红着呢。”刘岩见江雯搁那说着他们的坏话,忙开口打断了他。

    “看来是以为我把你们当时为了实验拿自己动手的事给忘了啊。”江雯眯了眯眼,语气里带着笑意道。

    刘岩闻言,摸摸一头呆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主要是当时学院都快没了,我们也是心急,想着早些为学院做些贡献嘛——不过江雯师姐把老师最心爱的尸体标本给弄碎的事情,老师可还记着呢。”

    江雯见刘启开始揭自己的短,忙打断道:“欸,刘启,这尸体就给你了啊,好好研究研究,国内的生理解剖课可是还没有专门的老师呢,这大任靠你了。”

    刘启闻言,立马喜笑颜开:“得嘞,这任务交给我们,师姐您放心,我一会儿就找人来抬,那我就不耽误你们办案了,回见。”

    刘岩抓起自己的医药箱子,雍实力诠释了什么叫撤如流星、转瞬即逝,把张霖弄得一愣一愣的。

    “呃,我们学校短跑冠军,剖尸嘛,他去找工具和异邦的书籍了,要知道,这里面很可能藏着能轰动整个国家的发现,冯译死后也算是给他伤害过的那些人做了贡献。”江雯瞅着飞过去的刘岩,给张霖解释了一下,她忽然想起来曾经那些稚嫩又纯粹的时光,笑意干净而又炽热。

    “那拿着箱子的小兔崽子刚才好像飞过去了。”高盛端着望远镜,有些目瞪口呆,许久他确认了自己没有眼花,然后迟疑着道,“有没有可能,这小子是个特工,拿着医药箱子只是为了伪装成医生。”

    “有可能。”同样觉得什么飞过去的拉谬斯满是赞同地答道。

    “高盛,特工可不会暴露在你的面前蹦跶,”钱雍听了二人的话,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现在情况逐渐偏离他的预设,若真是有其他人正在顺藤摸瓜的话,他所要面临的局面将就更复杂了,而且很明显这里面还藏着些连他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这样贸然等下去,很可能会引火烧身。

    机会可以再来,可他是个商人,不能输了本钱。

    至于时靳,但愿他能按时出现在他们的接应地点,否则,只能说明这一局,他赌输了。

    思忖良久后,他沉声道:“高盛,嘱咐好你的人,撤。”

    “是。”高盛点了点头,他最后望了一眼警署,那里悬着的天上,火把霞烧得正旺。

    林笙借着喝茶的空隙盯着从楼上下来的归客们,这种宁静有时候让她着迷,就单纯地坐在这里静静地看着他们脸上的万千表情,就像是在观赏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轨迹,那些勾勒在面孔上的细节,那些身上沾染的馥郁茶香亦或是其他不知名的香气,草草地勾勒着他们这一段短暂的旅途。

    那些深渊生长着的地方,轨迹复杂而又凌乱,看到的人会折服于他的诡秘莫测,也会恐惧于那深藏的沟壑,所以,她看着他们的脸,就像是在坠落的光影与潜伏的黑暗里寻找圣歌。

    楼梯拐角处终于是有人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位面容沉静的老人,她记得那人,惠和堂背后的实际控权者,钱雍,一方财阀,杀手任务榜上也曾出现过他的画像,可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名字被人花重金买断,随后就被从榜单上撤了下来。

    当时她手下的人调查过他,他从去年开始连续资助异邦教堂,目的好像是为了帮助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找到一个庇佑之所,而且这笔资助到现在都没有停止。

    林笙按着杀手任务榜上的要求倒估了一下这人的身价,然后得出一个结论,以这人这么值钱的命,身边应该带着不少能打的人,甚至是可能已经把眼线渗透到了这座茶楼里和对面警署。

    钱雍神色轻松、步履从容地走在前面,他身后跟着位头发有些发白的男子,面上还带着些悻悻然的神色。

    好巧不巧,这人也是任务榜上的目标,惠和堂旗下的一位挂名领导者,高盛,不过当时和钱雍一起被撤了下来,现在看来那时候应该是抱上了钱雍的大腿。

    林笙盘算了一下这两人的身价,发现这两人还是挺值钱的,支撑起她下半辈子在这城里的消费那可是绰绰有余。

    不过他们身旁跟着的异邦人对她而言倒是一个惊喜,看走路的姿势,那应该是个军人,他手指关节又微微屈起,很可能是常年握枪留下的习惯,尤其是走路时嘴里还津津有味地嚼着糖,那简直是异邦狙击手的标配——她还记得当时他们有个顺口溜,弹药可以少拿,糖绝对不能离口。

    林笙看着逐渐靠近的三人眯了眯眼——但愿张霖那里已经准备好了。

    她伸手招呼着柜台处候着的姑娘又要了一盏茶,就在她伸手把茶盏递给她的时候,林笙的手指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茶盏猛地碎在了地上,棕褐色的茶汁溅在青色瓷片里,像是飞舞的泥巴。

    堂里吃茶的人神色各异,目光猛地向这里聚集过来,其中不乏好奇的人,也不乏偷偷瞥向钱雍他们的人。

    “抱歉,抱歉。”那姑娘神色惊慌,忙低头道歉,便要弯腰去收拾这些碎片。

    “没关系的,我的原因。”林笙冲那姑娘笑了笑,随后低头伸手去捡那碎瓷片,她身子忽然有些发颤,左手划在锋利的瓷片上,鲜血开始沥沥拉拉地坠在青瓷里,鲜艳而又醒目。

    “姑娘,你的手流血了,我现在就带您去后堂处理。”女子看着林笙割破的手指,惊慌失措。

    “不用,没关系。”林笙笑了笑,随即扶起身边的桌子小心地站起身子,可是就在这时她身子突然一软,跌跌撞撞地倒在了桌子中间的夹道上,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