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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神龛(十一)

    去回春堂找王寅问话的警员神色魇魇,匆匆跑向蒋烨,语气里有些不安,还带着些长途奔跑后的喘意:“蒋警长,王寅不在回春堂。”

    蒋烨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证据链突然崩塌,如冷冰砸过脑袋,直让人措手不及,可他还是沉静道:“好,辛苦了,你先去忙吧。”

    张霖和钱雍还在屋内打着僵持的迂回战,忽然赶来的蒋烨打破了他们之间微妙的平衡,张霖瞧见他眸子里流露出的恐慌,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出事了,冯译是饵,我们被摆了一道。”蒋烨凑在他耳畔压低声音道。

    张霖闻言咬了咬唇,在心里冷笑:这个饵,下的可真是好,差一点就瞒过了他们所有人?!冯译逼逼嗖嗖当作宝似的供词,可真就像是个笑话啊,真不知道是他要死守秘密,还是被人利用了还在那给人当枪使啊?!

    蒋烨望着张霖压抑着的嘴角,眸子里也泛起了令人难以捉摸的情绪,此刻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案子,多少是进了一个死结,若是告诉外面那些翘首以盼的群众,这警署忙活半天结果到最后只得到了一个不了了之的结果,那这政府的公信力,可就成了个笑话啊?!

    这背后下棋的人,手可是真高?!只是现在,他们还不能输——蒋烨脸上重新换上随意的笑,伸手拍着张霖的肩戏谑道:“欸,张霖,你还欠着我我房租呢,想什么呢,这工作肯定不会让你丢那么快的。”

    张霖闻言舒展了下眉眼,也扭头冲着他勾起唇角无奈地笑了笑:“成吧,蒋爷,您放心,这租费啊,肯定是少不了您的。”

    钱雍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二人的相处,眸子里幽深的情绪像是闪动着的鬼火,明灭不安。

    教堂二楼的走廊幽深曲折,橘棕色的灯光绵延成浓烈的雾气,拢上壁画上的圣像,像是蓦地浮起了降世的灵者,俯瞰着愚昧的生灵。

    一抹高大修长的人影穿过迷蒙的暗影,缓慢地挪动到了张霖他们的面前。

    “张警长,教民们祷告的时间要到了,真是很抱歉,恐怕今日的搜查要被迫终止了。”陈昳看着眼前站着的几人笑得彬彬有礼,语气里不无歉意和惋惜。

    “是陈领事啊,无妨,今日为我们和这教堂打好关系也是辛苦了,既然教民们有事要忙,那我们也就先告辞了。”张霖见今日的搜查虽然无果,但也算是结束了,也就回之以礼貌的微笑,客客气气道。

    “既如此,诸位何不留饭,正好增进增进我们和贵政府的友谊。”陈昳面上也不急,冲他们笑着发出了晚餐的邀请。

    “陈领事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您今日辛苦,我们再留下来耽误您的时间可就是不够意思了,而且您也见了警署事务繁忙,恐怕是要薄了您的面子,等改日有机会了一定再叙。”张霖也笑着道。

    “欸,张警长您倒是言重了,配合当地政府的调查是我们的本分,谈不上辛苦不辛苦,既然如此,我也就不留您了,祝您案子早日结束。”陈昳面上还搭着笑,伸手向张霖示意,张霖也笑着回握了。

    “钱老先生,回见。”陈昳移步到了钱雍的面前,冲他友好地笑着握了握手。

    “嗯,陈领事,有机会一定会再见的。”钱雍也笑了笑,平静的脸色让人不大看得清情绪。

    楼梯上踏踏的脚步声像是紧促的鼓点,蓦地响起在这座肃穆辉煌的教堂里,迷离的光线混在木质地板上,铺满了坑坑洼洼的斑。

    祷告声里藏着孩子们稚嫩的低语,辨不清究竟是虔诚的祈祷还是在渴望着神明的救赎。

    堂皇的大门在眼前蓦地打开,空中烧着的云气疯一般地拥来,罩上地上热热闹闹的人群,也罩住半入光影的张霖。

    林笙立在教堂对面的钟楼上无聊地叼着糖,结果在瞧见张霖背后的人群后无奈地眯了眯眼,旋即收了枪,撤入了小巷子袅袅的炊烟里。

    “欸,他们出来了,出来了。”眼尖的人突然蹦起身子,嚷嚷着叫喊起来。

    声速是跑不过光速,可是有时候耳朵确实是比眼睛机灵,六路八方,丝毫的声响,都足以吸引它分秒的注意。

    人群散乱空洞的目光突然找到了焦点,专注的神情似乎是要把这几具碳基生物的肉体给灼烂,架好的相机里,门口的黑点逐渐清晰起来,嘈杂的耳语陪着坚定的身影一起入镜。

    “怎么不见犯人出来,难不成那消息是假的?!”时髦的女人立在相机后面捂嘴低语,蹙眉不解,眼睛或飘向张霖他们,或对上身边人。

    “这可是我从一个实习记者那里套来的消息,费了我不少劲儿呢,欸,听说是在警署对面的茶楼里传出来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旁边站着的一位女子努了努嘴,拿手挡了口型,附在身边那人的耳畔低语道,手掌挡不住的柳叶眉细软的如波纹般飞舞。

    “难不成还真不是这教堂的事?!怎么是没有其他的人影了?!”孔武的男人狠狠盯着大门,眼眶几欲眦裂,他有些难受地俯下头眯了眯疼痛的双眼,语气里也逐渐带上了怀疑。

    “欸,老兄,你怎么能急着给这教堂开脱呢,他们当初那般欺压我们,可怜了我们那老父母,年老也不得安息,被他们亲手赶出了这里啊?!”身旁的一位男子听了刚才那位老兄的话,忙凑了过来,语气里带着些愤怒。

    “就是,要我说,这教堂能干什么好事啊,不如我们就趁这时候挫挫他们的锐气,也好让他们知道,这城里的人,可不都是软包子?!”又一人闻声凑了过来,他说话的时候面色不善地觑了教堂一眼,语气里带着些狠意。

    “老兄,这可使不得啊,若真是出了什么乱子,我们可担不起啊。”旁边站着的一人冲他们怯懦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可干不来这事儿。

    “兄弟,老娘、老爹养咱这么大,可不是让咱搁这犯怵呢,他们年老了干不动了,我们可都还年轻着呢,可轮不上他们指着咱的爹娘说不是啊——”那汉子听了那人的话,眸子逐渐向上游走,现出一直藏在眼睑里的眼白,滚烫的舌尖抵在脸颊内,把不善的语气灼烧得像是突然袭来的炭火:“我告诉你,这口气啊,咱从刚开始就没咽下去,等的啊,就是有一天他们自身染了一身腥的时候,找他们个痛快。”

    被压迫和奴役的贫苦的百姓遍布这座城的角落,于他们而言,活着确实是件苦事,可是若是能为这卑微的苦事做些什么,在他们有限的认知里,便成了一桩幸事,哪怕有时候他们的思想和行为之间就像是拉了一辆脱节的火车。

    人群虽然确实是愚昧而又盲从的,可是有时候他们趁乱发出的声音,未必就不是真实的想法,激愤起来的血液肆意奔腾,被挑拨起的愤恨逐渐积累,对他们而言,这热锅里烧着的油,等的就是猎物下锅。

    张霖他们离开这教堂后不久,众人瞅着无趣也就打算散去,但是也有不少人还留在那里,眼神翻滚着怒意,不善地觑着往来的教民们。

    或许是那些教民们被看得也恼了,门口忽地就团团围起来一批人,说好听些,那些人是教民,可事实上那就是些无赖流氓之徒,在日复一日地享受着教堂带给他们的殊荣之后,也早就裂变成了更加虚伪的存在。

    最起码在这些土生土长的群众眼里,这些人代表着的是这座城里的污点,就像是那散发着恶臭的补丁,让人恨不得粉碎成渣滓,永远沉寂在无边暗夜里。

    挨着教堂较近的那些群众们就像是困在笼子里的弱小兽类,被那些教民们无情地向后推搡着,像是飘荡着的柔弱蒲柳,脚跟一软,向后形成压势,猛地瘫倒在地。

    突然袭来的猛烈撞击,压在身上难以抑制的疼痛迫使他们开始无助地呻吟起来。

    在这群教民的身后,有人在大声喝着好,有人张嘴便是讥诮谩骂,而在他们前方,像是爬满了待宰的羔羊,艰难地匍匐在地,像甲虫一般挪着身子。

    “呵,就这,还站这儿不走?呵,可真是狼狈啊?!”一名为首的教民突然把脚踩在了离他最近的人的身上,语气里满是挑衅。

    那人直起身子想要去反抗,结果又被另一人踩了上去,语气很是不善:“哎哟哟,这么不堪啊?!”

    “啧……啧……啧……”围观的教民看着在地上翻滚着身子的男人,就像是在看被耍的猴。

    他们突然就尝到了行恶的甜头,那快感浸淫神着经让他们感到疯狂,嚣张的嘴脸像是画上的脸谱,扭曲得简直是不成样子。

    也许群众给了懦夫后退的机会,但是在此情此景下,连懦夫都不会辜负自己的满身肥肉——

    前面人群围城的防线突然就崩溃了,像是汹涌的潮水冲散堤坝,那些不可抵御的汉子们藐视着这座教堂的富丽堂皇,用自己的身体护在了那些可怜人的身侧,尽可能地将他们救出教民们的殴打与冲击。

    在这个时刻,没人去区分自己保护的究竟是谁,他们只知道,护住了一条命,就是护住了一个破碎的家庭,一堆同样卑微而又可怜的人们。

    教民们站在教堂大门投下的阴影里,像是扭曲的鬼怪,挥舞着的双臂,抬起的双脚,怪异的简直是把清脆的空气都亵渎,他们把自己的行为视为合理的维护,哪怕是看着地上斑驳的血迹,也愈加肆意,愈加猖狂。

    灰黑的臂膀,黑黄的身躯,硬生生地挡下来一次又一次的拳打脚踢——青紫终于是爬上了他们粗糙的皮肤,嘴角终于是沾上了鲜血,人群也终于是崩溃般地向前拥挤,什么要清醒,不要惹事,全都碎在了群众嘶吼的声音里,滚犊子的信条,连自己的人都护不住,信他有个屁用?!

    这一刻,所有人都是勇士,尽管没人可以确切地去描述这究竟是为什么而战,但是身上流淌着的鲜血告诉他们,这次,他们要站出来,亮出自己的獠牙和利刃,捅向那些虚伪的人民。

    声音荡在萎靡的空气里,摔打的声音砸到厚重的土地上,异动的声音就像是山崩海啸一般,向刚行到岔路口的张霖拥来,猛地镇住了他要前行的脚步。

    钱雍闻声眯了眯眼,脸上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神情。

    蒋烨扭头看向张霖,眸子里不安、焦急以及疑惑裹挟在一起,像是拢上了层氤氲的雾气,他深知:这事态的严重性,恐怕不能只用简单的斗殴来一笔带过,很有可会能牵扯到其他利益的纠葛,所以张霖此去变数太大,不得不防范未知风险。

    张霖却是猛地吸了口凉气,而后缓慢地呼了出去,笑着拍了拍蒋烨的肩嘱咐道:“善后的事就交给你了,蒋烨,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

    话落后,张霖迅速转过身子,面上拢起深邃的凝重,像是抹上了蜡的雕塑,双腿迈开,像矫健的猎豹一样转瞬即逝。

    “张霖,好好的,断胳膊断腿了我可不给你当保姆。”蒋烨瞧着带着警员飞速赶往现场的张霖笑着呼喊道,随即转身带着身边的人护好了钱雍和高盛继续向离这里不远的总务办公室行进。

    小巷子里,老妇人摇着蒲扇,如慈祥的佛像那般静静地看着过往奔流的人群,走在红墙旁边的老大爷手中还提着破旧的木质小马夹,一悠一悠地去找寻着自家烟囱里飘散出的饭香气。

    流离的烟火气混在炊烟里,最能抚平着归客难以抑制的焦躁与不安,林笙最后抬头看了一眼这些在夹缝里生存着的老式建筑,而后加快步子去往那处窥视着教堂的狙击点,若是可以,她想,她希望自己可以护住这里,哪怕只是一处狭**仄的旧街道。

    一处喧嚣迭起,惊起流言四散,一时人皆传教堂门前有持枪械和异邦教堂斗殴者,众人闻事各自心怀鬼胎,持武器前来叫嚣者众多,其间不乏妄图在背后煽动舆论的人。

    本来被林笙安置在警署里看守时靳的江雯听闻坊间流言心里猛地一惊,她立马派自己的人去疏散在街道里聚集的人群,并借用张霖的名号调用大批的警务前往增援。

    张霖带着自己身边的人赶到的时候,两方群众已经杂糅到了一起,就像是两块黏在一起的大饼,一块是群众,一块是教民,不时倒下的人就像是里面夹着的馅料,染上的血则像是番茄酱,一点一点的肉馅像是在沾着酱料往下掉。

    他看着眼前发生的暴乱,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是事态严重,他不得不做出抉择,最后终于是转身看了眼自己身后跟来的弟兄们,拍了拍他们的肩,语气急切道:“立马想办法从中间隔断人群,注意预防踩踏事件发生,一旦遇见伤亡,记着不论是哪方受伤的人,一律收归治疗——”

    他瞅着眼前的孩子们,语气逐渐变得仁慈起来:“还有,大家也都是有家庭的人,如果实在是事态无法控制,记得保护好自己,记着,给我守好自己的命活着回来。”

    在这座城里,利刃狠毒无眼,枪械走私又屡禁不止,对于警务工作者而言,很难保证最基本的生命安全,尤其是对于这群热忱的年轻人来说,这次任务无异于下油锅,也许很多人这一去就是一辈子,所以,不管结果如何,他都有一个卑微的请求,希望这些孩子他们都可以活着回来。

    “是,张警长,保重。”这群神色还稚嫩的孩子们手中持着枪棍和刀械,对着张霖笑得单纯而又干净,他们抱着那份刚走进警署的热血与勇敢,意气风发地奔赴了一场无法仔细去定夺的战事。

    只是这时候的他们心里应该还不懂,阻了教民算是阻了恶霸,那阻了群众呢,算是阻了什么,会是正义吗?还是道义?亦或是人情?

    那群众里,不乏会有他的朋友,甚至是他的亲人,若是真的迫不得已,那他们的棍子最后是要落在哪里,难道是自己身上吗?更遑论那刀枪,会被他们当作保身的工具吗?

    这场喧闹里,充斥着正义,也充满着暴力,甚至是张霖也会有种错觉,也许趁这个机会把这教堂连根拔除了也未尝不好,就当是为了当地群众讨公道,可是他是官,是政府的总务,所以,他得站在国家的立场上找到平衡的支点,哪怕是要对着这些他曾扬言要守护的人出手。

    只是这样的城,到底还是他想要守护的那个吗?

    究竟是谁姑息羊奸,纵容教堂里恶势力的步步壮大,又究竟是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纵容这商会和异邦势力的勾结——呵,他以为自己走在光明里,结果周身却浸淫着无处不在的黑暗,就像是个囚徒一样,一点点地走向自己的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