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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神龛(十二)

    人潮里拥挤着疯一般的嘶吼,如蛇蝎一样钻进张霖的耳廓,撕磨着他错乱的神经。

    手背上的青筋肆意生长,直到蔓延进了臂膀里坚实的肌肉,修长的食指迟疑地顿了顿,还是抵上坚硬又冰凉的枪托。

    天空中泛着的灰蓝色调,像弥漫着的黑烟,闪着亮光的子弹如蠕动着的蛇身,转瞬间便钻进了厚薄不一的气体里,猛烈切割着。

    “砰……砰……砰……”

    缭绕的枪声失去了消音器的掩护,猛地就炸裂在众人的耳畔,像是突然有一双双大手从身后长出,猛地攫住了喉咙。

    对于他们,热血上头的时候,拿起刀棍向前是心中信仰,可是现在这份热血却突然莫名地断了流,待宰的羔羊和凶猛的野兽都陷入了突如其来的缄默,神经深处像加入了凝固剂,破碎的思想在焦灼,瞳孔陷入了迷茫的涣散。

    张霖缓缓放下手中的枪,把它重新端在了腰间,那还有些烫的枪管冒着烟,尽情地灼烧着周遭的空气,身披黑色警服的青年们,拧成一股奔涌起来的石流,融进扭打在一起的两股人群,用稚嫩的肉身构筑起来横亘在暴乱和和平之间的屏障。

    这群年轻孩子们的身后,双手抵在膝上弯腰喘气的壮汉眸子里拉着血丝,仍旧虎视眈眈地盯着对面教民手中的刀;躺在地上艰难喘着息的汉子,一只眸子上爬满鲜血,另一只眸子则像是肿起了青紫的山峦。

    斑斑血迹狼藉地撞进这些年轻警员的眸子里,扎出了闪烁着的泪花,这是他们第一次意识到所谓的恶行从来不是藏在暗处、埋在卷宗里的,而是叫嚣在生活中每个突发的瞬间里。

    他们敛起稚嫩的神色,蹲下身子去搀扶在地上颓然坐着的人,挺直脊背扛起双腿鲜血淋漓的人,双臂发力抬起无力瘫倒在地的人,在这喧闹的人群里小心地挪动着。

    周遭群众瞧着这些刚才还在和自己一起反抗着的弟兄们转眼就成了这般脆弱的存在,眸子里的血丝蠕动着,喉咙里的喘息声逐渐压低,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只是上来搭了手,小心地接过了这些伤员。

    那些凶残的教民们也被警员割裂成了大大小小的团体,他们的手中都还持着刀具,身上沾染着的血色像是妖冶的鬼魅,领头的那人直起身子,抬眼瞧着身前面容生涩的警员不屑地冷笑:“啧,瓜娃子,毛都没长齐就来管事。”

    “先生,请您配合我们走一趟。”凌启看着面前比自己还高了半头的人,一字一句地重复道,冷冽的神色镌刻在脸上,眸子里隐隐藏着杀气。

    那教民身后的人闻言想要向前冲来,却被那教民伸手挡了回去,他瞧着眼前半大的孩子,笑得有些戏谑:“呵,小警长若是想要拿我,恐怕也得拿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为了维护教堂才采取的正常防卫,可是算不上什么案子啊。”

    凌启闻言心里震怒,握紧的拳头像石头一般垂在身侧,他从没有想到有人竟然能把作恶的行径如此轻易地就搪塞过去。

    可他是个警员,得时刻注意政府的形象,不能无端去采取强硬手段,只得屏气凝神平静道:“很抱歉,鉴于地上的鲜血和躺着的伤员,我无法把这仅仅定义为简单的防卫,所以还请您配合我们的调查。”

    “哈哈……”那人闻言笑得却更是放肆,对着凌启语气凌厉道:“看来小警长是执了意要抓我啊,只是您也得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教堂,可不是警署门前,您想要拿人,怕是不会这么容易。”

    “先生,最后一次,希望您能够配合。”凌启听着眼前人戏谑的话,无奈地皱了皱眉,好声劝道,只是藏在背后的手里一把军刀闪起寒光,觑着眼前的猎物。

    那人闻言却笑得愈加放肆,还转身和身后的人开着玩笑:“你看这小警长,怎么还急了,真是的。”

    凌启闻言微微眯了眯眼,下一秒手中刀刃如蛇蝎般,直直抵在了那人的脖颈处。

    “先生,我说了,让您配合我。”凌启的声音很平淡,由于变声不完全还带着些稚气。

    “好,好,小警长,您,您先把刀放下,咱们好好说话。”在黑夜里爬行着的人对危机有着独特的嗅觉,从刀刃突然抵上的那刻起,那教民就感觉到了凌启身上的冷气,语气变得有些紧张。

    那人身后的几人也没有料到凌启突然又干脆的动作,此刻意识到不对劲儿,虽然手中都举起了刀,可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先生,您放心,在您不表现出反抗的时候,我是无权将您就地击杀的。”凌启的嗓音有些独特的稚嫩,平静地陈述着事实的时候甚至会让人误会这是一个孩子在讨糖吃。

    堂皇的大门再次打开,幽深的光线投射到坑坑洼洼的血迹里,在那些为非作歹的教民身后生起了光晕,众人的目光重新找到了焦点,各怀心思地瞧向那处门后将要走出的人。

    凌启瞧见里面的情况,心里猛地生起压迫感,顿时有些不安,卷宗里的那么多次案例告诉他,这次的事情恐怕不只是暴乱这么简单。

    林笙透过瞄准镜瞅见了门里乌压压的一大片,无奈地皱皱眉,她手中的狙虽然可以如蛇蝎般盯紧陈昳,可是却没有办法一下子崩了他——和异邦势力牵扯到的事情,代表着的东西早已超过了个人的利益——那是一个政府的尊严。

    人群堵成层层肉障,恶狠狠地觑着从门里出来的人,他们的目光里灼烧着怒火和愤懑,像是随时要扑过来撕咬。

    陈昳就走在最前面,面无表情,那些狠狠瞪着他的人只敢用眼神来表达愤怒,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哪怕只是几句不满——这些想要亮出獠牙的猛兽身上拴着镣铐,也就只敢冲着他闷哼几声来挑事,至于真的对异邦势力不敬,那倒是天大的胆子了。

    很快这澎湃的人潮中间就开出了一条大道来,包容起了他们这群身披教袍的民众,好似他们才是这群人的领袖。

    陈昳瞧见迎面走来的张霖,挑眉笑了笑,语气有些不善:“张警长,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再次相见了,可真是凑巧啊。”

    “陈领事,也谈不上巧,工作罢了,倒是您,才算得上是巧呢。”张霖也笑着,话里夹着倒刺。

    “哦,那听来倒是我扰了张警长的时间,给您找了麻烦啊。”

    “欸,那倒算不上,教堂的安保不太给力,我们管理片区的也得多担待,您说是吧。”张霖顺着陈昳的话笑着往下接,顺便把这次事情的原因归结到了教堂本身的原因,而自己和警署只是个来帮忙的。

    陈昳闻言,脸上的笑凝固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自然,话里埋坑道:“群众向来对教堂不满,这次突然大幅的聚集,我们只想着去仰仗警署,却没有提前布人疏散,这才给了他们肆意挑起事端的机会,倒是我的疏忽了。”

    句句是自己的原因,又句句暗讽自己和警署不给力,陈昳这话可真是高啊,还把锅甩给了群众,他还真当这教堂是什么人人垂涎的香饽饽啊,搁这揣着明白当糊涂,不明白的人还真以为这教堂连警署都想要争着去保护呢。

    张霖心里冷笑,面上却现出惋惜:“这次没有将教堂保护起来确实是我们的过失,可是您也知道这教堂隶属于异邦势力,若是突然把这权利都转接到我们的手中,我想您怕是也不会同意的。”

    这意思就很清楚,异邦人自己的破篓子自己慢慢去补,出事了又想着随便把锅甩给城里的人,没人会乐意奉陪。

    “张警长倒是说笑了,哪有什么权利交接这么利益化的事,我们虽来自于异邦,但向来也是抱着在这座城里行善积德的想法,谋的也是这城里的和平安定。”陈昳讪笑着,语气丝毫不软。

    张霖闻言,对这位驻城领事睁眼说瞎话,面不改色挖坑的本事有了更进一番的认识,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必须得把挑事的一方定在教堂身上,这样后期发生大的利益冲突的时候,才能最大程度地保障当地人的权益。

    “和平安定啊?!陈领事总不能告诉我,您的和平安乐,指的就是让您的教民去随意欺压百姓吧?!我想你我都清楚,这武力夺来的东西可不能被称为和平吧。”张霖的语气嗖地凉了下来,话里带着不善。

    “哈,张警长哪来的话,这空口无凭,怎么就突然成了我派人作恶,您这话,可不能当真吧。”陈昳闻言笑着打哈哈道。

    “哦,那也许陈领事您可以跟我说说,那些原住民是怎么从这里搬出去的,那李大爷的腿是怎么断的,那张大婶的儿子是怎么就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您说我空口无凭,难不成这证据都是透明的?!”张霖脸上带着笑,语气上却步步相逼。

    陈昳闻言,忽然明白张霖这人根本就不是个善茬,只是这懦弱的当局竟然也能出现一个像样的人,倒真是稀奇。

    他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起来,眸子里散发出狠戾,语气也逐渐肃穆:“张警长既然决计要查我这教堂,那好歹也得有这个实力吧。”

    “查这教堂什么的倒是谈不上,只是现在又整出了人命,您说说我到底该怎么给群众一个交代。”张霖也收了笑意,语气里带着冷意。

    “哈哈,张警长循循善诱,原来为的就是这事啊。”陈昳猛地放声大笑起来。

    “看来在陈领事眼里这倒算是一件小事了啊,原来是我太过于在意了。”张霖脸上也重新带上了笑,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只是二人的错觉。

    “张警长,既然如此,生事的教民当然是可以交由你全权处置的,只是作为回报,我也请张警长帮一个忙。”陈昳也不打算随意生事,见张霖的话到了,干脆就顺着往下接,再顺便捞个人情。

    “陈领事,我想处置那些教民本就是警署的分内之事,不过对于您所说的事,我愿闻其详。”张霖对于陈昳想要把自己往坑里拐再顺便赚个人情的心思门清,不过对于他的请求他还是很感兴趣的,说不定以后落到手里就是一个把柄。

    “一件小事罢了,只是如今众人皆传教堂迷拐儿童,闹得人心惶惶的,对我们这教堂的名声可是不太好啊。”陈昳说话的时候皱着眉头,非常无奈,只是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谣言满天飞是有张霖在茶馆霍霍的功劳的。

    “只是若是教堂当真与此毫无瓜葛,为什么流言蜚语却盯紧了您这地方呢?”张霖的话里带着揣测道。

    “欸,张警长,话不能这样讲,完整的证据链都没有浮出呢,结果却轻易地就给我们定了罪,难不成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陈昳丝毫不怵,对上张霖的眸子,张口反问道。

    “陈领事这话说的,若不是平常教堂就一直在灰色地带闹腾,那又怎会滋生这么多的舆论呢,所以啊,现在与其说是您配合我们处置了这批教民,倒不如说是您在帮着自己洗脱罪孽啊。”张霖低头俯视着陈昳,嘴角虽带着笑,周身却释放出压迫的气场。

    “哈,张警长的逻辑果真是令人佩服,令人佩服啊,好啊,既然如此,那就先祝张警长早日捉到凶手为我正名了啊。”终于是陈昳先败了气场,对张霖挑了挑眉道。

    “当然,不过,陈领事,我确实是有事要请教您,这迷拐儿童的事突然泛起,当然不会是空穴来风,不知您是否听闻过上个世纪在异邦兴起的一种怪异的医疗方法,取用刚死之人的肝脏为引,再辅之以鲜血熬煮,直至粘成糨状,以做治疗之用。”张霖见陈昳的气势败了下去,见好就收,开门见山地阐明了自己的来意。

    “确有耳闻,只是那种方法已经被禁止很久了,目前在异邦也寻不到踪迹了。”陈昳想了想,给了张霖一个还算中肯的回答,不过张霖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说明对于迷拐儿童的事应该也算是有了新的思路。

    “那如果是看不到的角落呢?或者说是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通过某种契机得到了这个配方,并且渲染得神乎其神,吸引到了一群愚蠢的信徒,从而被人奉为治病的良药呢?”张霖眯了眯眼,回忆着林笙给自己的提示。

    “你的意思是,教堂里的人有问题?!”

    陈昳听到这里忽然就明白了张霖的意思,在异邦的医学界已经被证实为无稽之谈的疗法,在这里确实是可能被这里的教民拿出去坑蒙拐骗,甚至是产生一条灰色产业链,毁掉很多无辜孩子的生命,所以那些指着教堂的声音,未必都是假的。

    而他身为驻城领事和教堂并没有实际的从属关系,这忙也算划算,若是真的,就是他维护了公理,若是假的那就顺便帮教堂正名,算是捞了萨林的一个人情。

    “有没有我说了不算,但是我想主是不会允许自己的信徒做这等愚昧的事情吧。”

    “主当然不会,那张警长,就提前预祝我们合作愉快,日后若是出了事端,还望张警长提点。”陈昳笑着冲张霖握了手。

    “好啊,合作愉快。”张霖也笑着握了手。

    远处还在观望着的人群眼神不住地向这里瞄过,瞳孔里写着慌乱和不安,他们早已习惯了政府的不作为,对于所谓审判的结果更是不敢奢望,只是他们还是在卑微地希冀着公理出现在阳光下,这些恶徒们回到自己的铁笼里去。

    直到刚才那些恃强凌弱的教民被警员押解着离开,欢呼声突然炸裂,绵延在空气里,久久不绝。

    陈昳听着众人雀跃的欢呼,又想起刚才那群人虎视眈眈想要吃了自己的样子,无奈地勾了勾唇角,他抬眼看了看冠冕堂皇的教堂,也许自己这次算是做了善事吧,最开始被派遣到这里的时候,他是不乐意的,可是现在来看,这座城里的人还是很有意思的。

    由于半路被人拦截,刚刚才赶到的那些举着枪的彪形大汉们看着眼前热闹又汹涌的人潮,有些不解地探望着周侧,直到瞥见了那些被押走的教民,泪眼忽然斑驳,他们举起手中的枪,向天空鸣响,像是在庆祝这场宴会,也像是为了解放而欢呼。

    不断响起的枪声和在钟楼的滴答里,像是在编织着曲谣,在这起伏的枪声里,林笙望了一眼教堂,望了一眼教堂前的各色人群,把手中的狙重新装进了油纸伞,这一刻她在想,也许会有永远用不到它的那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