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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神龛(十三)

    人力车夫粗陋的身影点点融进日渐迷蒙的黄昏里,映在繁华街巷下里像是一张张皱缩的牛皮纸。

    “钱老先生,我们到了。”

    “是啊,到了,蒋警长一路护送我前来倒也是辛苦了。”钱雍笑了笑。

    “职责所在。”蒋烨望着总务办公室门前悬着的亮白灯光愣了会儿神,迟疑着问道:“钱老先生,若是可以,我想请您坦白一件事。”

    “若是我所知道的,当然会对蒋警长知无不言。”钱雍还是笑着,让人分不清他的情绪到底是真是假。

    蒋烨仰起头眯了眯眼,缓了缓神,随后眸子向下垂,平淡地注视着钱雍,语气里带着些颓丧:“钱老先生布这局累吗?”

    “蒋警长这话倒是把我抬举了,我哪有手段去布这么大的局啊?!”钱雍脸上的神色没有变,不管是眼角的笑纹还是嘴角的笑纹。

    “钱老先生,那您说我们是怎么就会那么凑巧,就在那天去了案发现场附近呢?怎么会还碰见了张大伟?!”蒋烨的双眸里像是藏着一只野兽,在桎梏的边缘疯狂试探。

    钱雍的眸子平静如深潭,无丝毫的惊扰,笑意如常:“这案子的细节,想必蒋警长知道的是比我清楚吧。”

    “是啊,也许是会比您知道的清楚吧。”蒋烨语气里带着反问:“可是,江雯取照片的时间是已知的,张霖迫于任务的压力也会迅速行动,不是吗?!”

    “哈,那按蒋警长这意思来讲,那见过照片的那么多人不就都会是幕后黑手了嘛,这可说不通吧。”钱雍脸上笑意不减,眸子里却隐隐透露出一股子狠戾。

    “是吗,钱老先生,可是警署南面的那条街可告诉我事情不是这样的,那位穿黑衣马褂的中年大叔,您可不能说自己不认识吧。”蒋烨修长的手指随意地在空中掸了掸,语气里透着波澜不惊的稳重。

    “这穿黑衣马褂的中年大叔这么多,您可不能随便找一个人都让我认吧,我这庙小,也养不起这么多尊的大佛。”钱雍直视着蒋烨的眸子,里面像是一滩汪洋,奔涌而来去吞噬着蒋烨的气势。

    “哦,巧了,我说的这人,去过照相馆,找过张大伟,见过冯译,您说呢?”蒋烨脸上的笑意更盛,眸子里的凌厉丝毫不减。

    “哈,蒋警长所说,我可不知道真假啊,您若是想要诈我的口供,那倒是大可不必。”钱雍闻言心里一抽,面上情绪却丝毫不改,混迹商场和政局的老狐狸,早就有了处变不惊的魄力。

    “哈哈,钱老爷子倒是紧张了吧,不过是向您介绍个人罢了,您这般揣测我,倒是我受不住了。”

    蒋烨突然笑得轻松而放肆,可不知为何钱雍的心却猛地一抽,像他们这样的笑面虎,藏的是蜜还是针,全在他们的一瞬间,但是现在他要赌,赌蒋烨有没有抓住自己的人的本事。

    “哈,看来会是一个有趣的人呢,不妨我们共同见一见。”

    “好啊,请。”蒋烨恭谨地笑着。

    钱雍跟在蒋烨身后进了门,孤灯还在照着,不知是在等哪一位归人。

    宽敞的实木桌子两侧,两位脸上堆笑的人静静地坐着,像是两只石化的雕塑,只是眸子里奔涌着的暗流,如烈火一般烧过薄膜。

    蒋烨把身体放松地瘫在椅子上,手里的茶熏着氤氲的灯光,打上迷蒙的气氛。

    他在等,等这只狐狸憋不住了,自己露出马脚,可是成精了的狐狸,时间早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蒋烨耐心地往里面加了块方糖,拿汤勺惬意地搅着,茶气还在氤氲地飘着,在二人的眼侧打着薄雾。

    “蒋警长,我想您不会只想陪我喝喝茶吧,张警长那里可还是是非未知呢。”钱雍放下手中的茶盏,话里有话地暗示着。

    “哎呀呀,钱老爷子,不急,这茶啊,得慢品,没到入口的时候,你怎么知道这烧的够不够味儿呢?”蒋烨还搅着手中的茶汤,悠闲地盘着二郎腿。

    “好啊,蒋警长,这般心性,倒是老身受教了。”钱雍瞧着眼前悠悠喝茶的蒋烨,忽然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

    “不过,钱老爷子倒是提醒我了,那位黑衣马褂的汉子,在警署南街那里也是煽动了不少的人呢,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派上用场。”蒋烨见钱雍的情绪逐渐波动起来,继续添火烧柴。

    钱雍听到这里,心里忽然有些慌乱,他深切地知道,蒋烨说的话没有错,马诠确实算是他留的后手,一旦出现任何意外,警署南街那里的人就是他的后招,而这次他也确实是顺水推舟,帮教堂那里添了一把火,可是问题是为何蒋烨会对这如此清楚,马诠到底是什么时候露出的马脚?!

    “哈,有没有派上用场,看张警长是怎么回来的,何时回来的,不就清楚了吗。”钱雍压下心中疑惑,脸上笑意还如常堆着,在大局落定之前,一切皆为转机。

    “是啊,钱老爷子,不知道陪张警长一起回来的会是谁呢。”蒋烨呷了一口茶,语气悠悠,话里有话。

    钱雍垂在衣上的手指,骨节条件反射般地支楞起,群兽环伺之下,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它们的手掌心,声纹里隐隐带上丝狠戾:“好啊,那老身倒是有些期待了。”

    “钱老爷子,这闲坐着也是无聊,不如我陪您唠唠嗑吧,要不就再讲讲第一次案发现场吧。”蒋烨慵懒地笑了笑,说的话却在钱雍意料之外,不过既然蒋烨想讲,他就瞧瞧他要耍什么花招。

    “哦,那不知蒋警长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发现倒是挺让我惊讶的,那有户人家,男主人叫张强,女主人叫林秀珍,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蒋烨还在笑着,语气也很亲切,仿佛他们几人曾是很熟识的朋友。

    “哦,偏远乡村里的一处小户人家啊,不太了解,也许他们曾是见过我吧,可我这天天忙这忙那的,未必也记得他们啊,蒋警长这突然亲昵的话我可就有些不明白了。”钱雍脸上还堆着笑,语气里带上了反问。

    没有直接说不认识,反而是打着迂回,承认了一方情况的可信度,模糊了自己这一方的信息,造成两方信息不对等,或许这可以解释为商业老手的营销手段,可是在总务办这里还留这么多的心眼儿,呵,钱雍可是个明白人,以他的见识可不至于这么含糊,所以啊,欲盖弥彰,说的就是这意思。

    蒋烨心里有了个大概,笑意愈加深邃:“也许是吧,钱老爷子可能确实是没有见过他们,可是您的手下对他们应该还算是挺熟悉的吧。”

    “哦,没想到我的手下倒是干了不少让我惊喜的事啊,愿闻其详。”钱雍脸上的笑也堆在一起,语气里带着些恰到好处的好奇。

    “好啊,那我就来给您细细讲讲,您说这张大伟他持刀入室去了张强家为的是什么啊,为什么偏偏要挑在大家午休快要结束的时候呢,如果是在大多数人的午休中期去的话,效果不是会更好吗?”

    钱雍闻言心里一抽,这蒋烨明显是想要套自己的话啊,可是这么明显的套话,他若是糊弄不过去的话,恐怕是这惠和堂都呆不下去了。

    “是啊,看来这是个作案还不太熟悉的凶犯啊。”

    “是啊,作案不太熟,可是真的是不太熟吗,这张大伟可是个有案底的人啊,若真的是不熟悉,这案底可就成了一张废纸了啊。”蒋烨起身从铁柜里取出来一个牛皮袋子,交到了钱雍的手中,“钱老爷子,不妨瞧瞧。”

    九月七日,伙同街头混子聚众欺凌钟楼地带的原住民,并强行闯入他们家中,进行抢掠。

    十月二十日,和李祁在街巷口发生争吵,并将刀刃扎入其一条腿中,后李祁被迫截肢。

    十一月三日,欺凌寡妇林瑛,并试图图谋不轨,林瑛不从,拼死相抗,幸得被邻人所救。

    条条罪行陈在淡黄色纸张上,盯得钱雍收回了笑意。

    “看来这张大伟是个大恶人啊。”

    “是啊,真是庆幸啊,他死了,死在了他要残害的人的手里。”

    “嗯,死有应得。”钱雍放下手中档案,神色凝重。

    “确实是死有应得啊,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迎来了下一次机会,这身为下一枚棋子的冯译,不就出现了吗?”蒋烨说话的时候,身子立在椅子后,头垂在了钱雍的耳畔处,声音如蛇吐芯般,直钻他神经深处。

    “哦,看来这张大伟死前确实是发挥了作用呢。”钱雍微微眯了眯眼,语气还维持着常态。

    “这冯译可把事情引到了个好地方啊。”蒋烨说到这的时候忽然顿了顿,冯译是张霖审的,也只是向他提了一嘴大致的过程,他了解得并不是很清楚,所以余下的就只能靠自己临场发挥了,“不然的话,我们是怎么就突然和您一起到了教堂呢?!”

    语气里缭绕着的冷冽如蛇蝎般,带着压迫感直直地扎向了钱雍,他的嘴角几不可闻地抽了抽,声纹却依然平稳,还带着些遗憾的语气:“这不得靠着张警长的怀疑吗,可是真遗憾,我们的教堂之旅好像是一无所获呢。”

    “一无所获吗,那暴乱呢,难道不算是什么意外收获吗?”蒋烨的话里带着戏谑和笑意。

    “哈哈,蒋警长这话倒是开玩笑了,若是这样来看,对张警长来说,确实是个意外啊。”钱雍的话逐渐凌厉起来。

    可是凌厉属于人的保护机制,钱雍话语语气的改变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已经有些慌乱了,蒋烨心里逐渐有了谱,话上也逐渐刁钻了起来:“是啊,不过我想这暴乱里的人可是不太对吧,不知道有多少颗钉子露出来马脚呢。”

    钱雍的肩颈微微紧绷起来,声音尽量如常:“哦,那拔钉子的过程可就是要劳烦蒋警长出力了。”

    他之所以没让自己的人在刚才来的途中动手,赌的就是蒋烨只是一个小白警察,没什么大本事,不过就是喝会儿茶的工夫,可是现在他突然发现张霖身边留着的可都不是什么善茬啊,怪不得能够年纪轻轻就坐到了总务办。

    “当然,我想不会让您失望的。”

    ——

    昏黄的灯光打着影,亲吻着飘坠的灰蓝色调,青灰石板上,车鼓轮呼啦啦地滚过,清冷桀骜的人影融在半坠的夜幕里,像是抹丹青色画。

    匆忙奔跑着的人忽地停了脚步,看着眼前的人迟疑地眨了眨眼,泪花闪烁着,像是碎掉的星星,暂停键好像是终于被人按开了,那人如箭般冲向了那抹人影,一把将她揽在了怀中。

    “林笙,你没事,真的太好了?!”声音里的颤意像是抖动着的波纹,凝成珠帘,猛地碎裂。

    “没事了,江雯,你瞧,我好好的,教堂面前发生的暴乱是人们的一时热血,不会太过放肆的。”林笙被江雯紧紧地搂在怀中,有些动弹不得,她抚了抚江雯脑袋上的呆毛,语气温柔。

    “林笙,你别动,我抱会儿,就一会儿,你知道吗,那么多枪声响起的时候,我满脑子都是鲜红的血印,就浮在你的身侧,我……我看见了满地的血,我差点以为会再也见不到你了?!”江雯的头埋在林笙颈侧,泪水搅在她的发梢,香气凝在雾里,像是抽动着的油膏。

    林笙没有动,她怀中的躯体还温热,柔软的触感像是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她咬了咬唇,也搂紧了江雯,温柔开口道:“阿雯,放心吧,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她突然顿了顿,伸出一只手弹了一下她的脑壳,语气宠溺着带笑:“所以啊,小屁孩儿,想什么呢。”

    “林笙,我……我……”江雯冷不丁地被林笙偷袭,酝酿好的情绪忽然就憋了回去,语气里满是无奈。

    “好了,阿雯,先别闹,咱们现在是不要先顾一下后面那群人的情绪,蒋烨现在可还是等着他们呢。”林笙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柔。

    “好吧那。”江雯无奈地点了点头,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撩起林笙的衣领擦了擦满脸的泪花,一溜烟儿地窜到了自己人的身后,语气里带着戏谑:“林小姐的衣服今日我包了。”

    “唉。”林笙瞅了一眼自己惨不忍睹的衣服和打成结的头发,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把目光盯向了那位穿着黑衣马褂的男子,笑着道:“呦呵,马诠,好久不见了,没想到你后来去做了钱雍的手下。”

    “林小姐不也做了江小姐的手下了,各有所求罢了。”马诠抬了头,他左眉上有道疤,把本就凶厉的脸拧成了两半,像是拼凑出来的脸谱。

    “对呀,各取所需,没想到这次见面我们倒成了敌人了,唉,家母可好啊,好长时间没见过冯姨了,她为我织的毛衣我还留着,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再混一个。”

    江雯闻言,示意自己的人松手放开了他,语气讪讪地道:“原来是林笙的朋友啊,这方式太过简单粗暴了,马诠,真是不好意思啊。”

    “江小姐不必这样说,本来就是事情所迫。”马诠起了身子,恭谨道。

    “唉,怎么说呢,在警署前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人了,结果现在真的是你,怪不得你去南街的时候货行的兄弟们没有拦你,不过你为何又偏偏要匆忙赶去教堂控场,钱雍都知道明哲保身,你怎么就学不会啊。”

    林笙说着伸手掏出了枪,抵在了马诠额上,语气里还带着笑意:“我说过吧,我的人里,不需要叛徒,更不需要卖国贼。”

    江雯的人见状忙出手去拦,结果被江雯出言制止了,“阿柒,林小姐的事,交给她吧。”

    “是。”

    “林小姐凭什么一口咬定我们是这卖国贼,钱老爷子虽是贪了点,但他绝算不上是彻头彻尾的坏人,这教堂这么讨人嫌,我是自愿跟他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马诠的声音急得发抖,还带着些烈士要牺牲的壮烈之感。

    “唉,成吧,记得让冯姨给我织今年的毛衣,我可不想冯姨见了我指着我骂我。”林笙无奈地收了枪,示意江雯这人交给她处置了。

    “林小姐,我知道您现在对我有很大的偏见,但是教堂该灭,不管怎样,我们这些在城里土生土长着的人绝不需要这座教堂?!”马诠的声音又急又颤,嗓子都快要撕裂了。

    “马诠,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已经算是半个清白人了,所以这事啊,选择权不在我手里了,至于你将受到什么惩罚,我想张警长会给你一个公正的交代吧。”林笙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挪了目光,眸子里带着些落寞。

    马诠的性子她晓得,不像是什么冲动犯罪的主——教堂里的那些人看来平时也是没有少去骚扰冯姨啊,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好不放过,真是一群吸人血的杂碎啊?!

    “林笙……”江雯见林笙自己落在人群身后,放缓了脚步,声音有些怯懦。

    “阿雯,是这座城作的孽,和你无关,马诠他自己犯了事,是他咎由自取。”林笙握住了江雯的手,声音有些淡,像是口深潭。

    “好,但我想,真相大白的那刻,人们会得到他们想要的安居乐业的。”江雯的声音里满是希冀,她见识过黑暗,但从小的养尊处优,也会让她觉得世界会充满希望。

    “嗯,但愿吧。”林笙捏紧了手,微蹙的眉目淡淡散开。

    淡漠的,热忱的,勇敢的,怯懦的……这些品质无法单纯地被挑出来辩解,可是糅杂成一起就生成了百态,搅得这人间啊,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