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惊蛰
（这张已经在引子里出现过了，但为了叙事需要，便依旧放在这里，各位看官可以重温一遍，也可以跳过不看，希望诸位支持）
我母后死的那天我出过一次宫。
那天我坐在钟粹宫院子前的一棵老桂花树下，逗弄着笼子里的鸟。
我一直都很喜欢鸟，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羡慕，它们想飞便可飞去。
我就不行。
那是崇祯五年。
我记得漫天如雪一般的柳絮满天飞舞。
由于一直玩着鸟儿，我似乎可以理解它们的叫声，就像家里的狗，它叫一声，主人多半可以理解它是什么意思一样。
老树上停着一大群乌鸦，随着风起，它们数尽飞向了天空，发出阵阵尖叫。
“亡——亡———亡”
或许有人会跟我说乌鸦不是这么叫的，但在我看来就是这样。
随之而来的是如雨一般的鸟粪，白色夹杂着黑色，散发出阵阵恶臭，跟我身上的檀香木散发出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有一个还落在了我胳膊上，沾污了我的赤红色的衮龙袍。
我满脸厌恶地伸手弹开了那恶臭的鸟粪。
这时候，那宫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人飞身而入，白鹇刺绣，八蟒五爪蟒袍，白色明玻璃顶冠，旁边簇拥着几个太监、侍卫。
此人是内阁院大学士，谢升。
细长眼，白净面皮，鹅蛋脸，蓄着小胡子。
他是我的老师，东宫太子侍读。
旁边的几个太监匆匆地抱上来了一套纯白色素麻孝服。
太子殿下，请尽快换上孝服罢。
谢升躬身行礼，他的声音十分洪亮。
我看着那粗麻孝服，不大想换下自己的绸缎衮龙袍，便问，
先生，这是为何？
谢升愣了愣，忙道，噢，那个，皇后娘娘薨了。
其实我也不大明白“薨”是个甚么意思。但看到先生那坚定的眼神，我还是回房换好了衣服。
谢升说要等几天，等“大殓”。
。。。。。。。
“大殓”那天来了很多人。
许多皇亲国戚都来了。
身穿孝服的他们在衣服里是绷紧着的。一个个体态臃肿，脖子比头还粗，走一步得扭三下屁股，而且还会气喘吁吁，他们的脸上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这是一种高贵的疾病。
几个侍卫全身披麻，手上举着龙旗，上面绣着大大的明字。黄纸漫天纷飞，就仿佛那柳絮。那尊檀木棺材后面还跟着五六个棺材。后面跟着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最后面十几个小宦官抬着一个高台，还有宫女们端着巨大的孔雀羽扇，簇拥着，那高台上隐约坐着一个身影。
阵仗浩大。
我问我的小太监小春子，不是只崩了一个吗。
回太子殿下，那几个棺材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的。皇后娘娘薨的那天晚上，这几个宫女说做鬼也要继续服侍皇后，便上吊自缢了。
我微微点了点头。
其实我挺讨厌死人的。
就算死的是我的生母。况且我也没见过她几面。
我也讨厌我的兄弟们，与其说是讨厌他们不如说是讨厌他们的生母，那些妃子，望向我的眼神。
所以她们在我看来跟死人也没甚么区别。
这时候，一个司仪走到我面前，指挥我给母后磕头。
那玄色的制服下，是一个已经苍老到看不出男女来的人，正对我挥舞着手中的檀木手杖。我看见他的嘴角是歪着的，脸上的肌肉直往左下方歪，一串口水顺着那歪曲的嘴角滴到地上。
我刚跪下，方阵队伍发生了骚乱。
只见那后面的棺材中的一个忽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看来里面的人在拼死敲打这棺材盖，还发出阵阵惨叫。
我站了起来，看看有什么热闹。
有人喊是诈尸了，但很快就有人出来反对，哪有白天诈尸的。
他们很快就不用争了。
因为棺材盖开了。
仅仅只是简单钉了一下的棺材盖是无法抵御的住一个人全力地拍打的。
棺材盖翻到了地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里面缓缓坐起，脖子上有一圈紫色的淤青。
她一会哭一会笑，然后突然开始惨叫，大喊说，
你们为什么要勒死我？！！
她噗通一下子从棺材里翻了出去，撞翻了几个抬棺人，又撞倒了几个小太监，就要冲出去。
她瞪着众人，在叫喊。
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这时候两个侍卫抓住了她，将她按在了地上。又来了一个，手上拿着一条白绫，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那女子拼死挣扎，手臂乱挥，压都压不住，指甲在两个侍卫的脸上挠出了几道血痕。然后又拥过来许多侍卫，将那宫女死死围住、按住，只留下一双腿留在外面。
那双腿先是死命地在蹬，然后开始抽搐，最后不动了。
那个侍卫用白绫拖着那女人，我看见那女人翻着白眼，拖着一根极长的舌头，都快到下巴上了，嘴边上净是口吐的白沫。
他们将女人扔进了棺材里，来了几个随行的工匠，将那棺材钉得死死的。
“亡———亡————”
乌鸦在叫。
你不是说她们是自愿的吗？我好奇地问小春子。
回殿下……奴才有所不知……
他还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我最终跪了下来，给我的母后磕了三个头。
朱慈照的母亲，田氏走了过来。她带着朱慈照磕了头。然后待仪式完毕，众人说闲话时，她走了过来，牵着朱慈照，道，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薨了，您想不想她啊？
其实最好的回答是不作回答，但我当时想不到这么多，便说了实话。
不想。
那你肯定不想去看她唠。
嗯。
田氏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那你以后想不想跟阿姨一起住啊？阿姨可以照顾好你的，而且，照儿也可以陪你玩啊。
不想。我说。
为什么不啊？田氏露出善意的微笑。
我想了半天就是想不出来，但我就是觉得不能跟她走。然后我想到了答案。
我怕你给我的饭里下毒。
田氏的笑容凝固了。
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吸引了一众朝臣的注意。
不来就不来了罢。
田氏拉着朱慈照慌张离开了。
小春子拉了拉我的衣袖，
殿下……
怎么了？
我们还是速速回宫罢。
我抬头看见了飞向远方的乌鸦。
。。。。。。。
随后两天，我听闻田氏最近患病。
叫怒火攻心，心生邪气以致胸闷气短。
我不明白这叫什么病。
随后还有的是说我不孝，说我居然不想念已故的母后。
我不明白我想不想念母亲跟你们这些外人有何关系。
我永远都想不明白。
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有将他们的话当一回事，但有一天去拜见父皇的时候居然责备起我来了，教我不得不重视这个问题。
嗳，小春子，为什么总有人喜欢在后面说三道四的？
回太子殿下，奴才斗胆，因为殿下日后是要端坐于庙堂之上的人呐。
其实小春子的话并没有让人觉得十分满意，但确实是事实。
所以对这些人我该如何呢？
“亡———亡————”
乌鸦作出了回答。
我突然间看到地上有几只蚂蚁，一脚踩了上去，脚还左右压了压，感受那身躯被碾碎的快感。那官靴的鞋底沾满了蚂蚁残肢。
杀———
我心想。
。。。。。。。
我该怎么才能杀了这些人？
这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
现在，谢升在给我讲课。跟我讲仁义王道。我听了听，心道人家刀都架你脖子上了，你还要用爱来感化他，想死吗？
但我虽然年幼，不通世事，但我也有预感不好直接问。
在深宫中被一群女人养大的孩子就是会有这样预感，他们拥有女性特有的第六感。
先生，天下苍苍，魎魍魅魑四处横行….
我讲着自己都读不懂的词句，头有点晕。
我该如何服众？抑或是震慑于人？
殿下所言谬矣！正可谓“君人者，当神器之重”，为帝王者，当仁慈第一，若是一味追求服众，而以威怒震之，人们自然是貌恭而不心服，如何使得？还是要靠仁义教化百姓，最终鸣琴垂拱，不言而化…….
……..
果然，问他没用，腐儒一个。
其实，我也不是很想杀那些人。
因为杀人会让我烦躁不安。
但我总觉得不杀了他们，死的就是我了。
我有的时候很羡慕我养的鸟儿。
那些黄鹂、雎鸠、流离和鹭，它们住在镀着金子、镶着宝石的笼子里，锦衣玉食，过着林中鸟不可能享受到的生活。
我觉得它们跟我好像，所以我喜欢它们。
但它们跟我也不一样。
因为我如果听出来它们想走，我就会放了它们。
可是没人会放了我。
如潮水般的空虚感与绝望第一次冲击着我幼小的心灵。
放我走吧。
求求你。
。。。。。。。
最近几个宫女太监在旁边细声说着什么，我一走近便不再说话了。
我派了小春子去打听。
小春子晚上回来了。
殿下，奴才死罪。
怎么？你听到什么了？
奴才不敢说。
说。
奴才真的不敢。
不说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
他们说其实皇后不是寿终就寝的。
因病而死自然不是寿终就寝的。我说。
他们说皇后娘娘是……给人害死的。
我来了兴趣。心道找到杀人的办法了。
跟我说说。
他们说，给皇后仵作的太监讲的，他们说皇后的尸首一点血色都没有，脖子上有几个不起眼的血洞，像是咬出来的，里面流出的血居然是白色的。然后最主要的是，他一捏皇后的手腕，发现一个骨头都摸不到，肉直接凹了进去。
太诡异了。
我捏了捏自己没有胡子的下巴。
这是怎么做到的？
。。。。。。。。
杀人的办法我想了很多。
可以像踩死蚂蚁一样把人踩死，但行不通。
因为我拿小春子做了实验。
我踩了快一刻钟他都没死，自己倒快累死了。
他好像一点事都没有，还趴在地上喊说如果这样可以让殿下快乐的话，那奴才就是被活活踩死也甘心啊。
我看你也没死嘛，奴才一个。
我十分惆怅。能想到的杀人方法我都想到了，但没有一个是可行的。放火？头不想要了？下毒？你如何买通那一群御厨，又怎么让他们吃下去？拿刀？要侍卫是干什么吃的？
唯独那个杀死皇后的办法我没想到。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深深的困扰着我。
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宫女。
她究竟那天晚上看见了什么？
回答我的只有乌鸦的尖叫和翅膀拍打窗户的声音。
。。。。。。。
一个晚上。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心想田氏那帮子人什么时候会来杀我。
已经三更了。
我听得见鼓声和那池子里滴水的竹漏倒水的声音。
这时候钟粹宫里，我的寝宫门口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非常小，一般人听不到的。
像是拖东西的声音。
我想该来的还是来了，他们可能已经解决了我门口的两个侍卫。
我躺在龙床上，感受着那丝滑的绸缎罗衾给我带来的一丝温存，我已经做好了下一刻会有一把尖刀刺进我心脏里的准备。此时此刻，我只想记住这最后可怜的一丝温暖。
就这样过了半个时辰。
但最后那一刀一直都没有来。
我推开了被子，缓步走下了床。
寝室其实很小，就二十个平米。
宫门推开，发出呲啦的声响。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没有江水，只有纤尘和明月，还有月下飞鸿的孤影。
那天的月亮很大、很亮、很圆。
但最触目惊心的还是地上那一抹抹刺眼的红色。月光洒在那地上飞溅的鲜血上就好像是给那血液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箔。
没有尸体。
小春子没死，只是晕倒在了一边。
我没管他。
钟粹宫的书房里传来了一丝丝微弱的声响，像是一个被蒙在被子里的狗发出的声音。
我走了过去。
我没什么好怕的，要杀早杀了。
书房里有着微弱的烛光，映在薄纸窗上。里面有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身影。
我越是走近，越可以听到里面的声音。
声音很奇怪，一会声音极尖，像个女人；一会极其浑厚，像个男人。
我靠近那房门，上面糊着层纸浆，我在上面戳了个洞，望向里面。
一个穿着红裙的人，血红的罗裙，站在书房里。旁边是我宫门前几个侍卫的尸体，软乎乎的摊作一团。他们好像没有骨头，四肢都在极度地扭曲着，整个腰都扭成麻花状。前面绑着三个人。
还有几个人看到了？红衣人问到。
香主，可能就他们几个了。黑暗的墙角显现出两个身影来。
不，那天晚上可能还有人看到了，我要问问。
几个被捆着的侍卫被破布堵住了嘴，他们抖得跟筛子一样。
没人说话。
他们也讲不了话。
你们看来是不准备说了。红衣人用那不男不女的声音说道。
只见他举起右手，手掌诡异地在空中画着圈，然后忽然一个发力，朝最左边一个一掌打出去，只听噗的一声，空气有一股波浪纹向那个侍卫飞了过去。
侍卫满脸扭曲，逐渐在地上摊作了一团。
这时，那红衣人突然跌倒在了地上。
香主，您怎么了？
没事，再吸掉一个人的精血就可以了。
他慢慢爬起来，直接抓起了第二个侍卫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那人明显地肌肉开始萎缩、皮肤变得发白、变得青紫、眼眶凹陷。
那人死了。
只剩最后一个了。
告诉我还有谁看到了，告诉了我就让你去岭南，留你一条活路。
红衣人拔出了那个侍卫口中的破布。
侍卫显得十分恐慌，但也没叫嚷。
在田贵妃那做事的张大福也看到了。
红衣人朝黑暗中的人影望了望，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一个黑影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可以走了吗？
嗯。
咔擦———
侍卫刚转身脖子就被拍断了。
他们不会留活口的。
红衣人背过身来，露出一个臃肿的、苍老的男人的脸，没有胡子，连胡渣都没有。脸上抹满了脂粉，厚厚的，都快要从脸上掉下来了。
一个老太监。
把尸首处理好罢。不要留下痕迹，毕竟除了为教会，我们也代万岁爷做事，这次出来灭口，也是带你们涨涨见识。
是，香主！
嗯？
那个老太监往我这一望。
什么人？！
一掌飞出。
碰的一声，我从门里撞了出来。
拿手掌中途一偏，打到了门框上面的墙上，留下了一个五指分明的掌印。第一次看得我心惊胆战。
太子殿下？
我噗通一下子跪了下来。
师父，吃徒儿一拜！
“亡———亡————”
乌鸦在皎洁的月光下划出了一道美妙的弧线。
。。。。。。。
清晨，乌鸦们在叫着。
“亡———亡————”
这门武功以吸收天地阴气为内力，习此武功者其身边会形成聚阴之地，阴气旺盛，而阴气自然会吸引乌鸦和猫。
老桂树上的乌鸦们弄掉了什么东西，掉到了我的官靴上。
我以为是鸟粪，但其实并不是。
一个婴儿的小脚趾。
看来这是乌鸦拿来孝敬我的礼物呐。
我拿起了那个脚趾，仰起脑袋将它扔进嘴里，狠狠地一咬，那血便从牙缝挤了出来，滴在我的赤红色衮龙袍上看不见了。
我狠狠地把它吞了下去。
不只是踩死几只蚂蚁，我可以掌握一切！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仿佛万物复苏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仰天的大笑仿佛惊雷一般贯穿了我的耳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初生旭日的照耀下我那火红的衮龙袍仿佛要滴出血来。乌鸦应声飞起，几片乌黑的羽毛落在了我血色的滚龙袍上。
我是自由的。
我母后死的那天我出过一次宫。
那天我坐在钟粹宫院子前的一棵老桂花树下，逗弄着笼子里的鸟。
我一直都很喜欢鸟，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是羡慕，它们想飞便可飞去。
我就不行。
那是崇祯五年。
我记得漫天如雪一般的柳絮满天飞舞。
由于一直玩着鸟儿，我似乎可以理解它们的叫声，就像家里的狗，它叫一声，主人多半可以理解它是什么意思一样。
老树上停着一大群乌鸦，随着风起，它们数尽飞向了天空，发出阵阵尖叫。
“亡——亡———亡”
或许有人会跟我说乌鸦不是这么叫的，但在我看来就是这样。
随之而来的是如雨一般的鸟粪，白色夹杂着黑色，散发出阵阵恶臭，跟我身上的檀香木散发出的香气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有一个还落在了我胳膊上，沾污了我的赤红色的衮龙袍。
我满脸厌恶地伸手弹开了那恶臭的鸟粪。
这时候，那宫门突然打开了，一个人飞身而入，白鹇刺绣，八蟒五爪蟒袍，白色明玻璃顶冠，旁边簇拥着几个太监、侍卫。
此人是内阁院大学士，谢升。
细长眼，白净面皮，鹅蛋脸，蓄着小胡子。
他是我的老师，东宫太子侍读。
旁边的几个太监匆匆地抱上来了一套纯白色素麻孝服。
太子殿下，请尽快换上孝服罢。
谢升躬身行礼，他的声音十分洪亮。
我看着那粗麻孝服，不大想换下自己的绸缎衮龙袍，便问，
先生，这是为何？
谢升愣了愣，忙道，噢，那个，皇后娘娘薨了。
其实我也不大明白“薨”是个甚么意思。但看到先生那坚定的眼神，我还是回房换好了衣服。
谢升说要等几天，等“大殓”。
。。。。。。。
“大殓”那天来了很多人。
许多皇亲国戚都来了。
身穿孝服的他们在衣服里是绷紧着的。一个个体态臃肿，脖子比头还粗，走一步得扭三下屁股，而且还会气喘吁吁，他们的脸上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这是一种高贵的疾病。
几个侍卫全身披麻，手上举着龙旗，上面绣着大大的明字。黄纸漫天纷飞，就仿佛那柳絮。那尊檀木棺材后面还跟着五六个棺材。后面跟着文武百官、皇亲国戚，最后面十几个小宦官抬着一个高台，还有宫女们端着巨大的孔雀羽扇，簇拥着，那高台上隐约坐着一个身影。
阵仗浩大。
我问我的小太监小春子，不是只崩了一个吗。
回太子殿下，那几个棺材是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的。皇后娘娘薨的那天晚上，这几个宫女说做鬼也要继续服侍皇后，便上吊自缢了。
我微微点了点头。
其实我挺讨厌死人的。
就算死的是我的生母。况且我也没见过她几面。
我也讨厌我的兄弟们，与其说是讨厌他们不如说是讨厌他们的生母，那些妃子，望向我的眼神。
所以她们在我看来跟死人也没甚么区别。
这时候，一个司仪走到我面前，指挥我给母后磕头。
那玄色的制服下，是一个已经苍老到看不出男女来的人，正对我挥舞着手中的檀木手杖。我看见他的嘴角是歪着的，脸上的肌肉直往左下方歪，一串口水顺着那歪曲的嘴角滴到地上。
我刚跪下，方阵队伍发生了骚乱。
只见那后面的棺材中的一个忽然剧烈地震动了起来，看来里面的人在拼死敲打这棺材盖，还发出阵阵惨叫。
我站了起来，看看有什么热闹。
有人喊是诈尸了，但很快就有人出来反对，哪有白天诈尸的。
他们很快就不用争了。
因为棺材盖开了。
仅仅只是简单钉了一下的棺材盖是无法抵御的住一个人全力地拍打的。
棺材盖翻到了地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里面缓缓坐起，脖子上有一圈紫色的淤青。
她一会哭一会笑，然后突然开始惨叫，大喊说，
你们为什么要勒死我？！！
她噗通一下子从棺材里翻了出去，撞翻了几个抬棺人，又撞倒了几个小太监，就要冲出去。
她瞪着众人，在叫喊。
我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
这时候两个侍卫抓住了她，将她按在了地上。又来了一个，手上拿着一条白绫，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那女子拼死挣扎，手臂乱挥，压都压不住，指甲在两个侍卫的脸上挠出了几道血痕。然后又拥过来许多侍卫，将那宫女死死围住、按住，只留下一双腿留在外面。
那双腿先是死命地在蹬，然后开始抽搐，最后不动了。
那个侍卫用白绫拖着那女人，我看见那女人翻着白眼，拖着一根极长的舌头，都快到下巴上了，嘴边上净是口吐的白沫。
他们将女人扔进了棺材里，来了几个随行的工匠，将那棺材钉得死死的。
“亡———亡————”
乌鸦在叫。
你不是说她们是自愿的吗？我好奇地问小春子。
回殿下……奴才有所不知……
他还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我最终跪了下来，给我的母后磕了三个头。
朱慈照的母亲，田氏走了过来。她带着朱慈照磕了头。然后待仪式完毕，众人说闲话时，她走了过来，牵着朱慈照，道，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薨了，您想不想她啊？
其实最好的回答是不作回答，但我当时想不到这么多，便说了实话。
不想。
那你肯定不想去看她唠。
嗯。
田氏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那你以后想不想跟阿姨一起住啊？阿姨可以照顾好你的，而且，照儿也可以陪你玩啊。
不想。我说。
为什么不啊？田氏露出善意的微笑。
我想了半天就是想不出来，但我就是觉得不能跟她走。然后我想到了答案。
我怕你给我的饭里下毒。
田氏的笑容凝固了。
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吸引了一众朝臣的注意。
不来就不来了罢。
田氏拉着朱慈照慌张离开了。
小春子拉了拉我的衣袖，
殿下……
怎么了？
我们还是速速回宫罢。
我抬头看见了飞向远方的乌鸦。
。。。。。。。
随后两天，我听闻田氏最近患病。
叫怒火攻心，心生邪气以致胸闷气短。
我不明白这叫什么病。
随后还有的是说我不孝，说我居然不想念已故的母后。
我不明白我想不想念母亲跟你们这些外人有何关系。
我永远都想不明白。
其实我一开始也没有将他们的话当一回事，但有一天去拜见父皇的时候居然责备起我来了，教我不得不重视这个问题。
嗳，小春子，为什么总有人喜欢在后面说三道四的？
回太子殿下，奴才斗胆，因为殿下日后是要端坐于庙堂之上的人呐。
其实小春子的话并没有让人觉得十分满意，但确实是事实。
所以对这些人我该如何呢？
“亡———亡————”
乌鸦作出了回答。
我突然间看到地上有几只蚂蚁，一脚踩了上去，脚还左右压了压，感受那身躯被碾碎的快感。那官靴的鞋底沾满了蚂蚁残肢。
杀———
我心想。
。。。。。。。
我该怎么才能杀了这些人？
这是一个很值得思考的问题。
现在，谢升在给我讲课。跟我讲仁义王道。我听了听，心道人家刀都架你脖子上了，你还要用爱来感化他，想死吗？
但我虽然年幼，不通世事，但我也有预感不好直接问。
在深宫中被一群女人养大的孩子就是会有这样预感，他们拥有女性特有的第六感。
先生，天下苍苍，魎魍魅魑四处横行….
我讲着自己都读不懂的词句，头有点晕。
我该如何服众？抑或是震慑于人？
殿下所言谬矣！正可谓“君人者，当神器之重”，为帝王者，当仁慈第一，若是一味追求服众，而以威怒震之，人们自然是貌恭而不心服，如何使得？还是要靠仁义教化百姓，最终鸣琴垂拱，不言而化…….
……..
果然，问他没用，腐儒一个。
其实，我也不是很想杀那些人。
因为杀人会让我烦躁不安。
但我总觉得不杀了他们，死的就是我了。
我有的时候很羡慕我养的鸟儿。
那些黄鹂、雎鸠、流离和鹭，它们住在镀着金子、镶着宝石的笼子里，锦衣玉食，过着林中鸟不可能享受到的生活。
我觉得它们跟我好像，所以我喜欢它们。
但它们跟我也不一样。
因为我如果听出来它们想走，我就会放了它们。
可是没人会放了我。
如潮水般的空虚感与绝望第一次冲击着我幼小的心灵。
放我走吧。
求求你。
。。。。。。。
最近几个宫女太监在旁边细声说着什么，我一走近便不再说话了。
我派了小春子去打听。
小春子晚上回来了。
殿下，奴才死罪。
怎么？你听到什么了？
奴才不敢说。
说。
奴才真的不敢。
不说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
他们说其实皇后不是寿终就寝的。
因病而死自然不是寿终就寝的。我说。
他们说皇后娘娘是……给人害死的。
我来了兴趣。心道找到杀人的办法了。
跟我说说。
他们说，给皇后仵作的太监讲的，他们说皇后的尸首一点血色都没有，脖子上有几个不起眼的血洞，像是咬出来的，里面流出的血居然是白色的。然后最主要的是，他一捏皇后的手腕，发现一个骨头都摸不到，肉直接凹了进去。
太诡异了。
我捏了捏自己没有胡子的下巴。
这是怎么做到的？
。。。。。。。。
杀人的办法我想了很多。
可以像踩死蚂蚁一样把人踩死，但行不通。
因为我拿小春子做了实验。
我踩了快一刻钟他都没死，自己倒快累死了。
他好像一点事都没有，还趴在地上喊说如果这样可以让殿下快乐的话，那奴才就是被活活踩死也甘心啊。
我看你也没死嘛，奴才一个。
我十分惆怅。能想到的杀人方法我都想到了，但没有一个是可行的。放火？头不想要了？下毒？你如何买通那一群御厨，又怎么让他们吃下去？拿刀？要侍卫是干什么吃的？
唯独那个杀死皇后的办法我没想到。
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问题深深的困扰着我。
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宫女。
她究竟那天晚上看见了什么？
回答我的只有乌鸦的尖叫和翅膀拍打窗户的声音。
。。。。。。。
一个晚上。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心想田氏那帮子人什么时候会来杀我。
已经三更了。
我听得见鼓声和那池子里滴水的竹漏倒水的声音。
这时候钟粹宫里，我的寝宫门口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非常小，一般人听不到的。
像是拖东西的声音。
我想该来的还是来了，他们可能已经解决了我门口的两个侍卫。
我躺在龙床上，感受着那丝滑的绸缎罗衾给我带来的一丝温存，我已经做好了下一刻会有一把尖刀刺进我心脏里的准备。此时此刻，我只想记住这最后可怜的一丝温暖。
就这样过了半个时辰。
但最后那一刀一直都没有来。
我推开了被子，缓步走下了床。
寝室其实很小，就二十个平米。
宫门推开，发出呲啦的声响。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没有江水，只有纤尘和明月，还有月下飞鸿的孤影。
那天的月亮很大、很亮、很圆。
但最触目惊心的还是地上那一抹抹刺眼的红色。月光洒在那地上飞溅的鲜血上就好像是给那血液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箔。
没有尸体。
小春子没死，只是晕倒在了一边。
我没管他。
钟粹宫的书房里传来了一丝丝微弱的声响，像是一个被蒙在被子里的狗发出的声音。
我走了过去。
我没什么好怕的，要杀早杀了。
书房里有着微弱的烛光，映在薄纸窗上。里面有一个身穿红衣的女人身影。
我越是走近，越可以听到里面的声音。
声音很奇怪，一会声音极尖，像个女人；一会极其浑厚，像个男人。
我靠近那房门，上面糊着层纸浆，我在上面戳了个洞，望向里面。
一个穿着红裙的人，血红的罗裙，站在书房里。旁边是我宫门前几个侍卫的尸体，软乎乎的摊作一团。他们好像没有骨头，四肢都在极度地扭曲着，整个腰都扭成麻花状。前面绑着三个人。
还有几个人看到了？红衣人问到。
香主，可能就他们几个了。黑暗的墙角显现出两个身影来。
不，那天晚上可能还有人看到了，我要问问。
几个被捆着的侍卫被破布堵住了嘴，他们抖得跟筛子一样。
没人说话。
他们也讲不了话。
你们看来是不准备说了。红衣人用那不男不女的声音说道。
只见他举起右手，手掌诡异地在空中画着圈，然后忽然一个发力，朝最左边一个一掌打出去，只听噗的一声，空气有一股波浪纹向那个侍卫飞了过去。
侍卫满脸扭曲，逐渐在地上摊作了一团。
这时，那红衣人突然跌倒在了地上。
香主，您怎么了？
没事，再吸掉一个人的精血就可以了。
他慢慢爬起来，直接抓起了第二个侍卫一口咬在了他的脖子上，那人明显地肌肉开始萎缩、皮肤变得发白、变得青紫、眼眶凹陷。
那人死了。
只剩最后一个了。
告诉我还有谁看到了，告诉了我就让你去岭南，留你一条活路。
红衣人拔出了那个侍卫口中的破布。
侍卫显得十分恐慌，但也没叫嚷。
在田贵妃那做事的张大福也看到了。
红衣人朝黑暗中的人影望了望，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一个黑影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可以走了吗？
嗯。
咔擦———
侍卫刚转身脖子就被拍断了。
他们不会留活口的。
红衣人背过身来，露出一个臃肿的、苍老的男人的脸，没有胡子，连胡渣都没有。脸上抹满了脂粉，厚厚的，都快要从脸上掉下来了。
一个老太监。
把尸首处理好罢。不要留下痕迹，毕竟除了为教会，我们也代万岁爷做事，这次出来灭口，也是带你们涨涨见识。
是，香主！
嗯？
那个老太监往我这一望。
什么人？！
一掌飞出。
碰的一声，我从门里撞了出来。
拿手掌中途一偏，打到了门框上面的墙上，留下了一个五指分明的掌印。第一次看得我心惊胆战。
太子殿下？
我噗通一下子跪了下来。
师父，吃徒儿一拜！
“亡———亡————”
乌鸦在皎洁的月光下划出了一道美妙的弧线。
。。。。。。。
清晨，乌鸦们在叫着。
“亡———亡————”
这门武功以吸收天地阴气为内力，习此武功者其身边会形成聚阴之地，阴气旺盛，而阴气自然会吸引乌鸦和猫。
老桂树上的乌鸦们弄掉了什么东西，掉到了我的官靴上。
我以为是鸟粪，但其实并不是。
一个婴儿的小脚趾。
看来这是乌鸦拿来孝敬我的礼物呐。
我拿起了那个脚趾，仰起脑袋将它扔进嘴里，狠狠地一咬，那血便从牙缝挤了出来，滴在我的赤红色衮龙袍上看不见了。
我狠狠地把它吞了下去。
不只是踩死几只蚂蚁，我可以掌握一切！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
仿佛万物复苏一般。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仰天的大笑仿佛惊雷一般贯穿了我的耳朵。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初生旭日的照耀下我那火红的衮龙袍仿佛要滴出血来。乌鸦应声飞起，几片乌黑的羽毛落在了我血色的滚龙袍上。
我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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