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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范淹

    这一年是长定九百九十九年。距离初代东君折剑退龙君未满千年,距离东君祖地定名玄柳山庄未满九百八十年,距离衍剑林传道未满九百五十年。

    长定九百九十九年的隆冬,较之长定九百九十八年的还要冷一些,这一日,刚过三更,鸡鸣未已,小集里莫留客栈里早早燃起几柱灯火,几桌客人抱剑取暖,静候朝食。

    店小二拉开半副门板,倚门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转身准备回厨房想要趁着锅中水未开再迷瞪一会儿。

    店主人莫长留约五六十岁模样,耷拉着长袍,站在柜台后面拨弄算盘,抬头透过那口白气看见门外许多同行也星星点点燃起了灯,不禁轻叹一声:“生士卿君,四阶十二境,不知愁白多少少年头啊。”

    “啪嗒嗒。”

    “还……还没白。”

    声音从后厨传来,不是刚进去的店小二,那就只能是一个人。

    “范相公,今天也是这么早啊。”莫长留拱手笑道。

    “啪嗒嗒。”

    “掌……掌柜的,这是你昨天给我的账册,我……我算好了。”范淹走到柜台前面,递给掌柜一册账本,“你……你再看看,我……我还是拿一份大饼,记……记在工钱里。”

    “好。”莫掌柜接过账本随便翻了一下就收了起来,然后在柜台后面的用来温酒的水桶上面拿出早就热好的昨天剩的大饼递给范淹。

    范淹接过大饼,朝着大门走了两步,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朝掌柜的鞠了一躬:“谢谢掌柜的。”

    “哎,您走好。”莫长留笑着挥了挥手,目送范淹离开,看着他的背影,披肩的卷发并不凌乱,一身长衫从腰间撕开,腰带倒是还在,系着一柄过长的仪仗剑,每走一步就会和大地发出碰撞的声音,不尽嗟叹。

    “啪嗒嗒,啪嗒嗒。”

    良久,直到范淹的身影消失在黎明前的夜幕中,堂中客人开始对掌柜取笑道:“掌柜的,这个傻子还在这里呢啊。”

    “嗐,都是可怜人。”莫掌柜抽起抹布抹干递饼滴下的水渍,陪笑道,“人家原来可是中境的举人,时运不济,被座师调换了考卷,用假功名哄他去长京参加会试。长京以为是他伪造功名碟,将他赶出考场不说,更是革除了所有功名,险些发配到边军去受罪。你说这样,他不来我们这里,还能去哪里呢。能帮衬就帮衬一点儿吧。”

    “我记得他来了好久了吧。”

    “快十年了。”

    “十年连生阶的门槛都没能摸到啊。”

    “对啊,连生阶的门槛都没摸到。”

    “唉,他不傻,谁傻呢……我可撑不了这么久。”

    “嗐,您可不一样。”莫掌柜给有些消沉的氛围打了打气,“您点了什么朝食,我去后厨催一催。”

    ……

    ……

    衍剑林,因为来的太早林中剑侍还没有打开大门,只有林中星星点点一些灯火,是昨夜彻夜未归的观碑人。

    若不是修为太差身体太弱,范淹应该也是此刻的林中人之一,事实上来到衍剑林第一年他就是这么做。如果不是莫掌柜对他多留了一个心,关注他出入观碑的情况,他早就累死林中了。后面九年,他便朝出晚归,顺带帮掌柜的做一些校对账册的工作,挣一些生活费。

    范淹蹲在衍剑林门口,等待开门的同时掏出莫掌柜给的大饼,大饼里还夹了一些小菜,应该是昨天剩的盐煮笋和一点儿茴香豆,对他来说已是难得的加餐。范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没有吃到小菜,但还是紧紧握住大饼,咬紧边缘,生怕里面夹的小菜漏出来。

    没多久,门开了,范淹赶紧包好大饼,拽着腰间的佩剑往里跑去,然后掏出怀里的小册子,数着昨天的进度,寻到要去的剑碑方向。

    剑碑面前摆了好几排蒲团,是最好的观碑位置,但这些对于来观碑的人来说总是不够的,来迟的人就会坐不到蒲团,不舒服便也罢了,视角也不会太好。范淹早年间读书读伤了眼睛,不坐在第一排总是看不清楚碑面,他必须早点儿到。

    范淹是第一个到的,他喜欢记一些东西,有时候还会用手指模拟着碑文挥舞,所以要尽量避开中间的位置,其他还有一些压着书籍简册的蒲团也是不适宜坐的,他寻了半天终于在第三排的边缘位置找到了一个空位,甫一坐定,就拿出记烂了的手册温习昨天下午讲碑人的讲解。

    上午没有讲碑人,大家都会趁这个时间做好整理,或者自修,中午有一段休息的时间,范淹发现自己忘了带水,只得找个避阳的地方进食,好在午休人多,午餐时间用手册占一下座应该无妨。

    于是他走到了旁边的林荫下,拿出朝食没有吃完的大饼,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馅料聚了聚,扣紧饼边准备进食。

    这一口没有咬下去,他看见有人坐到了他的位置上,似乎没有看到蒲团上的手册,直接坐了下去。范淹赶紧收起大饼,提了提过长的剑,往蒲团赶去。

    “你……你好……”

    “呦,这不是范举人嘛。”

    “秀……秀才。”来人似乎认得范淹,但是范淹不认得他,范淹只想找回自己的座位,“这里……是我的位置。”

    “范举人,你这就不讲理了,这明明是空座位。”

    “手……手册,我的手册在座位上。”

    “这个吗?不好意思,这么烂我没看到。记得好详细啊。”那人从屁股底下拽出一本小小的手册,随意翻动了几下扔到范淹的脚下,“呐,还给你。”

    范淹蹲下身,用胳膊夹着大饼去拾手册,他并不觉得这是一种羞辱,他只知道什么东西对他来说是重要的,比如这本手册,再比如这个座位。坐在这里观碑已经很困难了,如果再让了位置下午的讲碑他也要听不清了。

    这时身后也突然传来了陌生的声音。

    “呦,这不是范举人嘛。”

    “呦,真的是范举人呀。”

    第一声撞的他有些趔趄,第二声直接让他趴在了地上,夹在胳膊下的大饼散落地面,里面不多的馅料也撒了出来,粘了好多尘土。

    范淹在衍剑林很有名,任何一个人坚持做一件十年都会在那个圈子里变得有名,特别在你做了十年还一无所成的时候。

    有名就意味着很多人认识他,但是他不认识很多认识他的人。

    范淹只能趴在地上聚拢散落的馅料,不愿意辜负莫掌柜的好心。

    “你说你十年都进入了生阶,你还来干嘛。”

    “练……练剑。”

    “呵,他还好意思回话。坐在前面东摇西晃的,知不知道很打扰我们学习啊。”

    “天天来这么早抢位置,你这是浪费知道吗?”

    “还敢要位置,还要不要了,要不了啊。”

    撞很快变成了踢,踢很快变成了踩,好像有很多人都在问范淹问题,范淹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只能紧紧捂着地上的馅料和大饼,嗫嚅着不断重复着两个字。

    “练……练剑。”

    好剑之人多仗义之士,特别在剑宗圣地,少不了想要仗义执言的侠客。可惜的是范淹在这里太过有名,侠客们也都知道范淹,或许因为知道帮一次两次也没有用,或许因为认为这样的欺凌太过理所当然找不到挑剔的由头,仗义的脚步还没有伸出便收回了,只剩下或同情或怜悯或鄙夷或厌恶的眼神。那些声音范淹不熟悉,这些目光他很熟悉。

    范淹没有多余的话语来应对这样的场面。

    他只剩下“练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