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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图灵测试,2012年,夏」(2)

    第二次新进展的时间间隔更短,这一次是不到两个月。“4·23”案件被定性为连环杀人抛尸案,而第二案发现场则被布置得更加离谱。几乎可以确定的是,凶手在制造这一系列凶案的时候变得愈发自信而猖狂。死者名叫张远,是央铭集团下属小鹿山公司的财务总监。小鹿山公司是一个童书出版品牌公司,于2002年被央铭集团收购,与溟港当地最大的出版社东溟出版社有着战略合作的关系,项目多为引进的外国童书绘本或英文原版小说。

    由于张远本人经常出没位于奥林匹克公园的高尔夫俱乐部,他那辆奥迪车一直停在俱乐部的地下车库里也无人问津。张远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臭了,高大的他被塞进车后备箱,扭曲着卷在一起。发现尸体的是停车场的保安,据说在停车库附近先是闻到一股浓重的臭味,找了半天才找到源头。那时距离张远的死亡时间已经过了两天。

    联系上张远的家属时,陆志泱问过张远的妻子,“为什么你丈夫两天没回家你却没有报警?”

    女人先是没吭声,随即使劲挤了两滴眼泪,“我老公工作很忙,经常不通知我就出差或者应酬,临时不回家都是常有的事。警察同志,您快点找出凶手,我老公可不能白死啊。”

    陆志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或许,是否能找到凶手,对这位女士来讲都不太重要。

    张远的奥迪车又是被谁开进停车库的?监控录像刚好拍下了司机的脸,那让他们雀跃不已。迄今为止已有五起的连环凶案中,这是警方第一次真正获取了嫌疑人的清晰长相。

    他们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司机。司机叫刘凯,是个在华威码头工作的装卸工,说是四月初的时候有个人找上他,给了他五万块钱,让他在4月21号前往泷浦县315号国道旁边去把这趟车开到奥林匹克公园的高尔夫俱乐部地下车库。

    而出了泷浦县就是郁郁葱葱的山林,从中穿行的315号国道,有很长一段是根本没有监控的山路。

    “具体是在哪里拿到这趟车的?”

    狭窄的山路旁风景相近,当时说是在某路段寻找一个拉着小孩的长发女人。“哪个长发女人?”他们那时候这样质问刘凯。

    刘凯带着他们去穿过泷浦县的315号国道上开了一圈,就在某个差不多有六十度的拐弯处——陆志泱都能想象到这里到底会发生多少车祸,那片因为经常下雨而滑腻的山石上,纹路、石缝还有枝叶绘制而成了奇怪的图案。

    一个拉着小孩的长发女人。

    而对于警方更有用的一个信息是,刘凯声称,当初来找上他的,是个女人。

    “长得漂亮,很高,和我差不多呢。”

    奥迪车最后一次被监控拍下,是在驶出下野大桥的时候。司机戴了口罩和帽子,明显是一副不希望被录像拍下长相的样子,从身形来看,却是个挺魁梧的男性。警方将监控画面拿给刘凯辨认,得到了这个司机相当确定的否认。

    他继续说,那个找上他的人是个女的,“长得漂亮,确实是女的”。

    最终,“4·23杀人抛尸案”只剩下了一个线索,那就是奥迪车的行踪。他们唯一能确认的是,奥迪车在4月20日晚上被张远亲自开走,开进了奥林匹克公园附近的凌峰山中。凌峰山位于溟港北部,是溟港地区最大的一片山区。那里四面环绕着绵延的山脉,树林高耸入云,茂密阴冷,盘山高速只修了一条,连通山南的溟港和山北的国际机场。机场高速大部分路段绕山而行,进到山区内,有一条长达两公里的隧道。

    只是夜晚的凌峰山人烟稀少,零散的村落遍布在山区的角落之中。在这些无人问津的角落,张远到底经历了什么,第一案发现场又是哪里,就彻底无从考证了。

    4月27日,一项新发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据张远的妻子证实,张远家中遗失了他的私用笔记本电脑,而当警方问起为什么他的笔记本电脑丢失了,那里面有什么的时候,女人却一问三不知。显然凶手不为谋财,而是谋他们电脑里的东西。

    ——动机。

    这是在面对着“娃娃脸杀手”连环杀人案的这些年来,“动机”这个词终于相当沉重地进入了警方的视野。从2007年开始,警方对于娃娃脸杀手的定性是随机杀人,因为这些作案手法极其类似的案件几乎找不到受害者之间的联系。直到现在,陆志泱他们警队里大部分办案人员依旧是这样认为的。他们对于娃娃脸杀手是个憎恶男性的变态女人这一点深信不疑。

    但如果不是这样呢?

    如果这一系列凶案实际上出于他们还未探寻到的“动机”呢?如果动机真的存在,又会是什么?这个动机会不会与张远消失的私人电脑有关?再往前推断,盖在孙强脸上的那本芥川龙之介短篇集,会不会也同样是凶手卖弄的一个提示?

    在陆志泱还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的时候,依旧是不到两个月后,第六宗杀人案,也是后续他们才意识到的,最后一起与“娃娃脸杀手”相关的杀人案发生了。

    “6·5南京路杀人案”,死者郝振华,为希尔律师事务所高级律师,死亡时间距离尸体被发现九个小时,死于南京路小区的一处公厕内。

    南京路小区是个老小区,曾经的居民楼都是筒子楼,所以当年在楼间狭窄的巷子里建了不少公共厕所,进入2000年代老房改建后,这些曾经见证了居民们风花雪月和臭气熏天的公厕们逐渐被淘汰,拆了一部分,剩下个别的,杂草、灰尘和蚊虫相伴而生,还挺快活。为了不影响市容,有些公厕被围上一圈灌木丛,外墙还刷了漆,定期有保洁员打扫,显得好像还有人在用它们似的。

    郝振华就死在这其中一间公厕的隔间里。

    案发现场让陆志泱更加笃定了他的推断:凶手一定是出于炫耀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在给他们一些提示。与之前几宗凶案不同,郝振华应该是在6月4日夜间自行进入公厕的,由于公厕附近没有监控,他们无法得知是否有人与郝振华同行。进入隔间后,他先是被人割去命根,随即立刻被割开喉咙。他的命根子照例被封在嘴里,只是真正让他死去的原因是失血过多。

    隔间里喷溅而出的血液有被擦拭的痕迹,但并没有被完全擦干净。凶手精明得很,只擦掉了他留下足迹的部分,一个脚印也没有留下。面对这样的情况,他们推测凶手或许穿了鞋套,而后将鞋套扔进马桶里冲走。在隔间内残余的血液中,他们发现,竟然还留有郝振华的**成分。

    尸体的发现者是上午去公厕内打扫的保洁员。6月5日刚好是时隔两周需要去公厕内打扫的日子,因为几乎无人使用,保洁员都是草草拖拖地了事。

    这一次也一样。只是拖干净了外面的地面,保洁员才从门板下面看到隔间里好像有人,从那里面还散出一股难闻的腥味。

    而郝振华在这个隔间内逐渐死去的时候,旁边的隔间内,凶手直接往马桶里扔进一台笔记本电脑,经郝振华的家属指认,确实是属于他的私人物品,因为长期泡在水里,已经无法开机。

    为什么要将郝振华的笔记本电脑扔进旁边的隔间?凶手到底要告诉他们什么?“他”到底是在奚落警方,还是在给警方一些能够透露的提示?陆志泱将硬盘送到技术科修复,自然是没期盼着有什么收获。

    但收获确实就在无心插柳中到来。

    郝振华的私人电脑中,记录着他多年来为央铭集团旗下公司服务的各类法务文件和官司存档,光是劳动仲裁诉讼就多达三百多起,这个郝振华倒是所向睥睨,能在灰色地带摆平的,基本上就没有搬上台面过。

    而在一个带密码的文件夹中,则发现了大量郝振华与年轻男性的私密床照,尺度让办案组大开眼界。它们大多是男**官的近照,或是看不见脸的床照,可见郝振华也相当明白这些照片万一被曝光将会是个什么后果。而就是这些照片,在一年半之后,同样被发现在谢兴龙公寓内找到的那个U盘里,也基本上是判决谢兴龙有罪的,最有利的物证之一。

    “他妈的,他不是都有孩子了吗?!”依旧是那个林姓老同志心直口快,洪亮的声音回荡在他们开早会的会议室里。

    投影屏上,郝振华密密麻麻的一张张**好像强光扎进他们的眼睛。

    “麻烦关了吧。”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大家深表赞同,附和声响起。

    陆志泱在那一瞬间竟然想,郝振华作为业内相当有名望的律师,如果这些照片是被黑客拿到,卖给媒体,估计又是行业里的一阵腥风血雨了。

    糟了,甚至还有点小期待。

    案发现场曾发现郝振华的少量**成分,那么,凶手会不会是郝振华的地下情人?会不会是出现在这些海量照片里的某一个?这会不会是一起情杀?然而,之前的线索又指明嫌犯可能是女性……

    而看到这些照片的郝振华的妻子,则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

    “您不觉得震惊吗?”

    “不觉得,老实讲,我早有预料。”女人说,“装作不知道的话,会活得更轻松一些。”

    无法控制地,陆志泱在那一刻蓦地想起了自己的姐姐。

    真的是如此吗?他扪心自问。稀里糊涂度过一辈子,真的会活得更轻松吗?

    抛开这些惹人耳目的照片不谈,他们获得了一个更加关键的发现:郝振华多年来一直与央铭集团合作。

    这一发现将这四起杀人案的受害者意外地联系在了一起,因为他们都与央铭集团有关。花都街福利院曾由央铭器材资助;白泥湾私立医院则是央铭器材一直以来的合作方之一;4·23杀人抛尸案的死者是央铭集团下属小鹿山公司的财务总监,而6·5杀人抛尸案的死者所在的律师事务所则与央铭集团有长期的合作关系。

    “动机”。

    那一刻,陆志泱意识到,凶手挑选的受害者似乎并不是随机的。为什么这四宗凶杀案的死者,都与央铭集团有关,而之前那两起却毫无关联?

    那阵子警队所有人都被郝振华电脑里庞大的信息量击垮。他们通过电脑里还能修复的通讯消息追查到了不下二十个和郝振华保持密切联系的男性,光是对他们一一走访就占用了大部分时间。他们之中有些是普通上班族,大多在二十五岁上下,有着还算体面的工作,有一半人甚至还和女性处在稳定的恋爱关系中;有些则是来溟港务工的打工仔,靠赚快钱生活,住在十人一间的出租屋或是拥挤的职工宿舍里,大部分刚刚成年,略有些姿色。在听到郝振华的死讯时,他们之中有的已经忘了郝振华是谁——假装或真实皆有,有的好像松了口气、有的悲痛欲绝,但他们几乎都在克制着无论是什么样的情感,用肃穆而僵硬的表情来面对这个消息。

    陆志泱连轴转了半个多月,每天回家已经是披星戴月的时间,他拖着沉重的双腿蹭进家门的时候总会有种被空荡荡的房间吞噬的感觉,那让他闭上双眼就想起了那间公共厕所,腥臭、肮脏,就像这世界上所有无人问津的角落。郝振华在隔间里缓缓失血而死的时候,脑海里在想些什么?他是否对自己曾做过的事有悔过之情,是否还在想念着他的某个地下情人,亦或是哀叹没有多花时间陪伴家人,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