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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图灵测试,2012年,夏」(3)

    刘小美今年现身的日期与前年娃娃脸杀手四起凶案的日期重叠,连出场内容都类似,在陆志泱看来,一定是这个“刘小美”带给他的提示。

    他的太阳穴刺痛了一下。连环杀人案的回忆蓦地从他的脑海里消失殆尽。墓园内开始有人烧纸,浓重的劣质纸烟味随风飘来。

    他实在是太讨厌烟味了。

    龚队长的信被他对折两次,整齐地严丝合缝。这是龚队长临死前给他写的遗书,盼着他能参加自己的葬礼却未能如愿。

    当时,龚队长的死讯贴在他们警局的告示栏上,公告上附着两周后葬礼的举办时间。路过告示栏的时候他匆忙地挪开了视线,假装对龚队长的葬礼并不知情,两周后他自然也没有出席葬礼。

    潜意识里,那四起命案一直纠缠着他,在噩梦中肆虐着他。那些死者在他的梦中双眼大睁,死不瞑目,嘴被铁色的胶带封死,撕下来的时候,淤水和血混着,淌下嘴角。彼时,娃娃脸杀手好像来无影去无踪的魂魄,让陆志泱逐渐怀疑,这世界上真的存在这么个人吗?犯案地点从没留下过有用的痕迹、表皮组织、毛发或是他人的血迹。酒店房间、车内或是公厕里,指纹无一例外地杂乱无章,亦没有刻意擦除的迹象。他是怎么做到的?

    那时,龚队长已经离开了,毫无经验的他被推到最前线,面对着浑浊的黑暗和身边无尽的质疑与流言蜚语。

    “娃娃脸”……

    娃娃脸杀手像是在嘲笑他,肆无忌惮地把命案现场精心布置起来,像在与他打哑谜。

    ——为什么死在帕萨迪纳酒店?为什么放了一本《罗生门》?为什么尸体被挪至奥迪车里?为什么死者被关在隔间里,旁边的隔间马桶中扔了一台电脑?他是被娃娃脸杀手戏耍了,还要担起案件悬而未决的责任,好像这些案子毫无进展、没有可用物证、没有指纹也没有可疑对象是他的错。

    从公安大学毕业时,陆志泱的综合成绩是他们专业那一届的第一名。入职的时候他满怀希望,热血沸腾地拿着警徽发誓,“惩恶扬善、为民除害”。

    那时他懂了,这样的社会里,善不易扬,恶无法惩。回家后他把自己复印下来认真研读了无数遍的案件资料找了不锈钢盆放进去——直接扔掉可不行,连碎纸机都不可以。他恨不能咬牙切齿地把这些东西烧掉。

    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那时候他恶狠狠地冲着被烧掉的资料暗骂道,如果真的像龚世荣所讲的那样,澳门赌场的姚盛昌案只是庞大罪行的一个开始,那么他将誓不罢休,肆无忌惮的恶,总会露出马脚的。

    很多年后的陆志泱,因为迟钝、傲慢还有很多原因,没有抓住那些对他来说弥足珍贵的东西……亦或是珍贵的人。他想,他从来就不擅长这个——保护他应该去保护的。在他的人生轨迹中,他从来都是那个被保护得很好的人。而在经历了这一切、失掉原本的人生之后他才明白了一个道理。

    肆无忌惮的恶当然会露出马脚,但更多的时候,人们甚至很难分清恶到底来自哪里。

    当然,2012年的那个夏天,陆志泱距离他需要去找寻的“恶”还有很远。他的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在“娃娃脸杀手”身上。他自以为即将探查出他短暂的从警生涯中最大悬案的谜底,而刘小美最后一次出现的日期给了他一些启示。

    ——一些只有他才能明白其中含义的启示。

    6月5日,刘小美在中央图书馆借了一本《艾伦·图灵传》,这一线索就像破译谜底的最后一道密码,让他恍然大悟——曾经那名死于公厕内的律师,命案现场分明就是在模仿图灵测试的情景。

    陆志泱闭上眼睛,把日期对应的案件罗列在脑海里:

    “1月8日……帕萨迪纳酒店

    3月12日……《罗生门》

    4月23日……奥迪车

    6月5日……图灵测试”

    龚队长和娃娃脸杀手,最爱撰藏头诗了。

    一个可怕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响彻起来。

    翻开的芥川龙之介短篇集,和扔在隔间内的私人电脑,它们并不是凶手对警方发起的挑战或是奚落。

    而是凶手只给他的私人提示。

    远处山林里的寺庙敲响十下钟声。

    谢兴龙不是“娃娃脸杀手”。他说。

    声音混在钟声里。

    “为什么这么讲?”程络问道,她的内心似乎也已经有所决断,但目光还是锁在他身上。

    “甄誓仁或许是个诱饵。”他说,“为了引出另一个、或者是真正的那个‘娃娃脸杀手’。就像你说的,这家店在这里开了这么多年,甄誓仁都是它的老顾客了,为什么偏偏昨天半夜被人举报了呢?”

    “巧合呢?”程络用自己都不敢确信的语调说道。

    “这样的巧合——”他困扰地挠挠头,又叹了口气,“巧合太多了,就让人很难相信这些是巧合了。”陆志泱认真地看着程络,“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认为‘娃娃脸杀手’还会再次出现的。”

    程络偏过头来看他,鼻尖莫名其妙出了很多汗,“如果你的推断是对的,那谢兴龙为什么会认罪?搜查谢兴龙的出租屋里发现的那些物证呢?我还记得那些物证、他的口供我看了很多遍,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如果是这样的话、之前的一切都会推倒重来,但这并不合……”

    他打断了程络的话,“我知道!所以我说这只是我的推断……”

    然后他的话又即刻被程络打断了。他们两个像是配合粗糙的齿轮,无论怎样也对不上齿槽那样鸡同鸭讲着。她指了指陆志泱手里折起来的信纸,“如果谢兴龙并不是‘娃娃脸杀手’……龚世荣在信里说把那个U盘交给了‘娃娃脸杀手’,那么他是不是也一直保存着龚世荣的这封信呢?”

    “有可能。”陆志泱终于接上话,“我没有去参加葬礼……”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感到口中苦涩,“所以他现在才选择把它交给我。”

    程络突然瞪大了眼睛,思维似乎跳出另一个灵光一闪,她的视线瞥至别处,有点神经紧绷地看向四周,语调颤抖着,“‘娃娃脸杀手’会不会就在这个陵园里?”

    他吞咽了一下,“或许……”

    然后话语又被程络继续打断,“又或者说,他知道咱们要来到这里,所以特意提前蹲伏好,然后把龚世荣的遗书放在墓碑这里,等着你来拿?有没有可能是这样的?”

    “程络,这还只是我的推测。”

    “我们……”程络的呼吸急促起来,她开始有点如坐针毡,右手伸进兜里摸出手机来,“我们得汇报这件事。”

    “喂!”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程络的手腕,这个动作让他们两人都猝不及防。她飞快地眨着眼睛,好像眼里进了沙子似的,细长的手攥在一起。

    “我们得汇报这件事。”她重复道,掷地有声,“龚世荣的这封信里信息量很大,我们必须要交上……”

    “程络,”他再次说,并没有放开她的手腕。烟味钻进他的喉咙,他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嘴唇,“给我、就是……给我一个礼拜的时间。”他注视着程络,如此认真又绝望地,“我已经错过龚队长的葬礼了。而我本来应该在两年前就拿到这封信……”

    给我一些时间吧。

    程络从长椅上蹦起来。她的小臂从他的掌心中挣脱开来。

    “我需要去弄清楚龚世荣这封信里说的那些事……这是我的队长,他把这些遗愿留给了我。我需要去弄清楚……”他说,“等我搞清楚这些,找到那个U盘,我会一并把这封信和U盘都交到局里。”

    程络留给他片刻的沉默,于是他补充说,“我保证。”

    “不用给我这种承诺。”她嘟哝道。

    从某些角度来说,这已经是他的私事了。他想。从眼角瞥向程络时内心浮起一阵强烈的不安。他开始有些后悔把程络叫到陵园,因为他实在没料到会遇上这种情况。

    ——死人一样会讲话。他们所留下来的东西,每一样都在延续着他们的生命。

    程络没再说话。太阳藏在乌云之后,像在憋雨,很大的一片,积压着,雾气皑皑,好似漫山的绵羊层叠在一起。在阴云下,她看到陆志泱表情有些疲倦,与他们初遇时大相径庭。她实在怀念与陆志泱朝夕相处的那短短的几个月,这位陆队长梳着半长不短有点凌乱的头发,狭长而透亮的眼睛总是闪着不可一世又单纯的光,毫不犹豫地,在危险来临时,挡在她前方。

    雨在他们回到市区时下了起来。

    直到两年后,程络才真正了解到这个“娃娃脸杀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