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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模仿者,2012年,夏」(1)

    想见我吗?

    坐在他面前的是个女人,蓝白格子的连衣裙,肉色的丝袜,针线裂开了,大腿上光滑的肉挤出来,好像压在一起的蛋糕。她点起一支烟,吞云吐雾。

    他抱怨道,什么鬼,怎么遇见的人全抽烟啊。她笑出声,声音却很低沉,像个男人的。

    帅哥,还记不记得我?

    他躺在床上,手背扎了点滴,病床支在很浅很浅的湖水里。她问,准备好了吗?

    他回答,你谁啊?

    蓝白裙子凑上来,跨到他毫无知觉的腿上。烟灰摇摇欲坠,飘散了几粒,直接落到他肚子上。他厌恶地皱起眉。

    戒烟吧。他说,抽烟死得早。

    女人冲他笑了,红嘴唇翘得特高。我命贱着呢,活不长,还不准我抽根烟了?哪像陆队长这么注重保养,瞧瞧这八块腹肌,好家伙。冰凉的手摸着他,那是一只左手,抓住他的要害,像在摆弄玩具似的。

    这里好大。她说。

    银光恍住他的视野,那是把上好的军刀,锋利到能剔骨削肉,直接抵在他根上。

    你告诉我,你想再活几小时?

    “别别!放开!”

    陆志泱坐起来了。他在梦里喊出声,声音回荡在房间中,来回跳了几下,又被白墙反射着扔回他耳朵里。

    他赶忙检查了一下裆部,摸了摸,那玩意还在,心想男人平时不说,关键时刻还是很在乎这东西的。他泄气一般栽回去,却发现自己歪坐在沙发上。

    电视里播放着中央六台,那天晚上放的是克里斯托弗·诺兰的蝙蝠侠系列第一部《侠影之谜》,就在蝙蝠侠和忍者大师在地铁里打斗起来的时候他突然被吵醒了,遥控器掉到地上发出很清脆的“咔哒”声,电池盖子脱落,两节七号电池滚落在地上。

    无语,这世界上有几个男的会做梦梦到自己被阉了?太监都不至于。

    茶几上的电子表显示着“10:47”,红色的数字像血一样映在他的视野里。然后他去厕所洗了把脸,用冰凉的水让自己清醒了一些,便带上证件出发了。

    这天中午,他们从墓园回到局里已经阴雨连绵,完全看不出刚刚还是晴空万里的天气。两小时后他们就接到了甄誓仁已经被转去另一家医院的通知,而他放心不下,还是来到了甄誓仁之前被送往的医院,就是在离花都街不远的海都大学第二附属医院。医院不大,强势科室是老年病科和心内科,附近街道充斥着老旧社区,逐渐让大部分前来就诊的病人趋于老龄化,即便是半夜,急诊科和住院部相较于别的医院更热闹且忙碌了不少。

    陆志泱走进院区的时候,有几个人推着轮椅从他身边经过,其中一个老人擦着他的胳膊,轮椅轮子的冰冷气息盘绕上他的脚腕。那老人突然拽住他的手,一口泛黄的牙齿滋出来,前牙已经掉了几颗,口水从嘴角渗出,浑浊的双眼死盯着他。

    “救救我。”老人说,更多的口水漏出来,抓住他的手像钢铁一样的钳子,“救救我!”

    “抱歉,”推轮椅的护士看上去好像一切如常,熟练地抚摸着老人的头,又对他歉意地笑着。老人的手指被她轻而易举地掰开,他们继续前行,走进住院部大门上投射下来的灯光里。

    在前台出示了他的警证之后,他被允许前往三层甄誓仁只住了一晚上的304号病房。

    “病人已经在警方的要求下转移了,现在那里面空着。”前台的护士长告诉他。他点点头说自己了解,护士长没再说什么。

    实际上,陆志泱心里明白回到医院似乎没什么意义。无论“娃娃脸杀手”的身份如何,他一定是个聪明人,八成也知道了甄誓仁已经离开了这家医院。说不定早在甄誓仁被送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到混入拥挤的医院走廊之中,在暗处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了。

    电梯不知为什么停运了,灯光灭掉,他借着住院部大堂从拐角处照进来的光穿过电梯间爬上楼梯。楼梯间里有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和呕吐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那让他已经不剩什么东西的胃开始翻搅起来。沿着喉咙爬上来一些他晚上吃的炒米饭的蒜味,那并不好受,然后就是“砰”的一声,回荡着,从楼上不知哪一层传来。

    那是紧急通道沉重的防火门被推开又关上的声音。他开始加速,一步跨两级台阶,直到爬上三层也没看到一个人影。他大口呼吸着,推开防火门,空荡荡的走廊里只看到他自己的影子。

    距离紧急出口差不多十米远的拐角那里飘来滑梯一样倾斜的灯光。陆志泱知道那边是三层就诊台,大概有一个或两个护士值班,仅此而已。大部分的夜晚都在这样的孤独中度过,陆志泱很清楚他们的感受,因为自己的夜班也是如此。

    医生和警察总会被赋予救死扶伤的美名,实际上真正的高光很难到来,对于他们大部分人来讲。

    人影闪过,在走廊另一侧的尽头。他从静谧的楼道中听到轻轻的“咔哒”声。门被关上了。他想。他极力放轻了脚步,运动鞋却还是在瓷砖地上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尽头的病房便是304,他有些慌乱地意识到。透过门上的长条形玻璃好像看到有人影在缓缓移动。陆志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从他的胳膊肘一直攀行到手掌心。

    他陷入了极度的不安,开始攥着拳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就要到了。

    他想。这一刻,他等候多时了。

    “咔嚓”。

    房门开了。

    房间内几乎没有光源,只剩从厚重的窗帘外透进来的微弱夜色。他的双眼还没有完全适应黑暗,但依旧能看出清晰的人影。他背过身将房门关上,那人影则动了动,似乎要回头。沉寂悄然膨胀着,而他微微蹲伏下去,好像在黑夜中注视着猎物的狮子。

    然后他冲了进去,同时那人影猛地后退了一下,却为时已晚。他将自己的全身重量和冲击力砸向那个人影,当他们一同扑向墙壁的时候,他伸出手来揽住那人的胸口,撞击声被闷在他的手臂上。

    “嘭”得一声闷响,很痛。他的手臂有些脱力,但所幸那人已经被他扑倒在墙上,挣扎未果之后,抬起手臂想给他一个肘击。他使出浑身的力气,而那个人比他矮一些,身手和力道也远不如他。

    “别跑。”沙哑的声音终于从他哽咽的喉咙里挤出来,而他的双手也扼住了那人影的脖子。即便是在更加阴暗的门廊里,细小的灰尘逐渐随着他们安静下来的动作飘散开去,他还是看清了那张被笼罩着的,熟悉的脸。

    那双眼睛,好像饱满的桃核,在黑暗中隐约飞挑着的眼角,和不知反射着什么光源的瞳孔,仿佛是隧道尽头的亮点。

    黑夜里,阳光却好似照在他身上。

    闷热、干燥。泳池边被吹起一阵凉风,水洒在他身上。他们沿着盘山路行驶,停在湖边。那是一片奇形怪状的湖,是马蹄形的。怎么会有马蹄形的湖呢?那个永远穿着四角裤的家伙说它叫马蹄湖。清澈的,倒映着云朵和岸边的树。

    “果然是你。”陆志泱嘶声道。他的心脏开始抽疼,虽置身于黑暗之中,眼前却像是被强光照了很久。人影在他的压制之下挣动了一下,于是他将全部重量欺上去,那个人凸出的锁骨搁得他手臂生疼。

    是你。

    他的猜测没出错。刘小美的身份证使用记录带给他的启示,让他终于明白了“娃娃脸杀手”那四起凶案背后的真正含义。

    帕萨迪纳酒店、《罗生门》、奥迪车、图灵测试——在这四起凶案之上,凶手用命案现场撰写了简单而明显的“藏头诗”。

    帕,罗,奥,图。

    这是娃娃脸杀手在两年前就留给他的线索,背后的含义连龚队长都无从得知。

    “你们把甄誓仁转移了?”

    这是人影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有点恍惚又颤抖,和他记忆中的语调大相径庭,却足以让陆志泱能够认定,这就是“那个人”。

    ——在帕罗奥图,与他相遇的那个人。

    陆志泱的后槽牙咬紧了,渗出血味来。就在那一刻,陆志泱混乱又困惑的思绪中瞬间闪过一个想法。

    如果他的手上有什么锋利的武器就好了。一把匕首、譬如说。就像“娃娃脸杀手”当年使用过的那把一样。锋利的刀刃能瞬间划破这个杀人犯的喉咙,让血溅满整间屋子,铺满整条街道,掐断他的脖子,再挑起他的手筋和脚筋。一些无名的恨意涌出来,好像被强压在心底等待爆炸的火药,一点点把他推向道德的悬崖边,而就在这一刻,他差一点告诉自己,放下一切,跳下去吧。

    “你就是龚队长遗书里说的那个‘娃娃脸杀手’?”他颤抖着说,刻意忽略了自己手上加重的力度。手指越掐越紧,那个人很夸张地挤出一声咳嗽,双腿开始挣动,但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空间,他的脚只是很用力地踢到陆志泱的小腿上。那些动作踹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疼,只觉得更加亢奋,浑身的血液仿佛汇聚到了手指尖和他的眼眶里,即便是在黑暗中,他的视野开始泛红,那张脸渐渐模糊了……

    疼痛在延迟了很久才像爆裂开的管道中的水柱一样涌来,利剑一样刺在他的腿上、肚子上或是手臂上。他看到自己凌乱的袖口露出来的小臂已经被那人抓出很多冒着血的手印,凸起的血管像被浇了辣椒水一样隐隐作痛。

    脱力一般地,这个人倒下了,从他的压制中掉出来,失去了重心,瘫倒在了墙角,缩着身子咳嗽了很久,而他后退、再后退。

    “是你。”他又重复道。

    这个人抬起头来。他们的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

    “为什么是你?”陆志泱继续问。一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他心里明白。

    “你当时在加州就是为了见我吗?”他又问。

    问题实在是太多了,即便他已经尽数知晓答案。

    对方沉默了片刻,随即答道,语调有点飘忽不定,“那你想多了,”那个人凑近了,呼吸声大了一些,“我的目标本来不是你。”

    陆志泱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抽动了一下,胸口好像被谁砸了一拳,差一点没有喘上气来。一个更加恐怖的想法闪过他的思绪——真正的目标难道是汪茗?无数个猜测冲进来,他的大脑像是被海绵胀满的房间。比如这个人靠行骗为生,骗来钱财游历四方,目标就是那些有钱的中产家庭,他的姐姐汪茗就是被选中的一个;又或者有时候他会出卖色相,而之前的那些死者……他想这样问出来,却觉得喉咙依旧在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掐住。

    只有双手还可以动了。他需要看清这张脸,而他浑身僵硬到酸痛,跌跌撞撞穿过房间,勉强抬起另一只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他还是够到了病房门旁边的开关。“啪”的一声脆响。

    灯亮了。病房内突如其来的光明让陆志泱视野泛白,他适应了几秒,才勉强看出面前的轮廓。对面的人眼睛眯起来,用手遮住光,随即在手掌笼罩的阴影之下直勾勾地凝视着他。

    终于,在灯光之下,他还是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三年过去了,帕罗奥图那座城市给他留下了一些稍纵即逝、阳光明媚的记忆,而那些回忆中,那个在湖边打水漂的家伙,或许才是让溟港警方前仆后继追捕多年的,真正的“娃娃脸杀手”。